一
康熙三十九年(1700),紫禁城内外,帝国的官场依旧纷纷扰扰,不得安宁。三月初三日,朝廷对陕西官员贪污赈银窝案发布处理决定:宣布对涉嫌贪污的原同州同知蔺佳选、蒲城知县王宗旦处斩监候——也就是死刑,缓期执行的意思;涉案的原朝邑知县姚士塾、原华州知州王建中因已病故,免于刑事处罚,但所贪污赈银需如数追还;原川陕总督吴赫因侵蚀赈银四十余万两,被议罪革职;其他有关涉案官员也分别给予相关处分。陕西官员在此次窝案中虽然贪污的救济款不是特别巨大,但造成的影响极其恶劣——一批正县级以上官员包括正厅级乃至省部级高官均涉案其中,上下其手,导致当地百姓无钱购买种子不能耕种,最后颗粒无收。如果不是咸阳百姓张拱等冒死上访,康熙派出刑部尚书傅塔腊、江南江西总督张鹏翮彻查此案,这层层黑幕不知何日才能揭开。而皇帝对此案件也感触颇深。他在随后举行的一次中央全会上对大学士等高级官员说:自古帝王用人行政,皆赖大臣荐举贤良。但是,大臣荐举有时也会有看不准之处,有的开始贤良而后又发生了变化。从今以后,朕只以居官操守是否清廉为主要根据,决定他的提拔与黜免。
此前一年,顺天发生了乡试舞弊案。有落榜考生贴出大字报,称此次乡试没有坚持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官二代特别是数十位部院大臣的孩子不管文章写得好坏,全都录取。大字报甚至实名举报大学士王熙、李天馥,尚书熊一潇,左都御史蒋宏道,湖广巡抚年遐龄等官员的子孙都存在黑色交易的问题,并将矛头直指此次乡试的正副考官——修撰李蟠、编修姜宸英,称“老姜全无辣气,小李大有甜头”,都是问题官员。在那个年代,大字报其实很像当下的网帖,多危言耸听,要的就是点击率,提过也就罢了。但是谁都没想到,十一月初三日,江南道御史鹿祐上疏弹劾李蟠、姜宸英二人存在受贿嫌疑,必须接受调查。第二年也就是康熙三十九年(1700)正月二十八日,皇帝借顺天科场复试之机下旨对李蟠等人严加议处。随后,原主考官李蟠遣戍关外,姜宸英被关押,紧接着病死狱中。康熙在总结此次乡试舞弊案时心情沉重地说:这次科考的确不公允,考官等人也太懦弱。朕认为,什么事都应合情合理。即使是宗室大臣的孩子,也不应徇情。
总之,康熙三十九年(1700)的帝国官场一如以往那般纷纷扰扰,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人人头落地,当然也有人飞黄腾达。而正是后者,吸引了无数人对此趋之若鹜。这一年,安徽桐城人、28岁的年轻人张廷玉高中进士,开始担任庶吉士的职位。这庶吉士是个什么官呢?准确地说它还不是个官职,因为不掌握什么权力。它只是翰林院内的见习生或研究生。由科举进士中有潜质者担任。科举进士一甲者直接授予翰林修撰、编修。朝廷只在二甲、三甲中,选择年轻而才华出众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庶吉士一般要在翰林院内学习三年时间。三年后,成绩优异者留任翰林,授编修或检讨,正式成为翰林。成绩一般的则被派往六部任主事、御史;当然也有派到地方去任官的。总之,出路都还不错。所以明清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甚至称庶吉士为“储相”,凡是成为庶吉士的人都有机会平步青云。
我们接下来不妨看看张廷玉父亲张英的情况。张英是康熙六年(1667)进士,先是入选庶吉士,三年后因为成绩优异授编修,担任日讲起居注官,成为皇帝的高级秘书。像御门听政、朝会宴享、大祭祀、大典礼、每年勾决重囚及常朝等等大事件,他都直接参与记录,后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康熙十六年(1677),张英入直南书房,史载:“每从帝行,一时制诰,多出其手。”可见是很受重用的。张英的仕途履历应该说应验了“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那么,类似的情况会在张廷玉身上发生吗?
如果站在大家族的背景下看张廷玉入仕,我们不得不承认他的起点是相当高的。或者将话说得更直白一些:张廷玉是个不折不扣的官二代,且祖父辈多为高官。泰祖父张淳为明陕西布政使;曾祖父张士维官至中宪大夫、抚州知府;曾叔父张秉文官至山东左布政使;曾叔父张秉贞官至兵部尚书;父亲张英的情况上文已经说了,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在张廷玉的祖父辈中,只有祖父张秉彝的情况差一些,仅为贡生。其他的都是进士出身,最后也都混到省部级高官。所以,要是不出意外的话,张廷玉的情况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二
此后,张廷玉的仕途果然一帆风顺。在康熙朝,他先后担任检讨、直南书房、洗马、侍讲学士、内阁学士、刑部侍郎、吏部侍郎等职。雍正元年时,张廷玉升礼部尚书,次年转户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国史馆总裁,太子太保,并复直南书房。雍正三年(1725),他署大学士事。雍正四年(1726),晋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并兼充《康熙实录》总裁官。雍正六年(1728),张廷玉转保和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雍正七年(1729),加少保衔。
最为难得的是,张廷玉是有清一代汉大臣中配享太庙第一人,也是唯一的一位。那么,什么叫配享太庙呢?雍正皇帝遗诏——张廷玉死后其神位可以安放在太庙的前殿西庑,接受此后历代皇帝每年一次的祭祀。这在大清王朝二百九十六年的历史上,可谓空前绝后之举。在这一点上,张廷玉可以说超过了他的父亲张英。其实,张英也是深谙仕途个中三昧的。张英为官低调,谨慎自谦。座右铭是“读不尽架上古书,却要时时努力;做不尽世间好事,必须刻刻存心”。《清史稿》称“(张)英性和易,不务表襮,有所荐举,终不使其人知。所居无赫赫名”。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张英“六尺巷”故事,反映了张英的这个性格特点。据说有一次张英老家人与邻人争地,双方僵持不下。老家亲人寄信给他,希望凭借权势压倒对方。张英回信称:“千里捎书为一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张家人得信后,主动后退三尺,邻居吴氏也大受感动,同时后退三尺,最后留下“六尺巷”的美谈。康熙皇帝因此对张英很看好,称:“张英始终敬慎,有古大臣风。”张英因病退休后,康熙还对他念兹在兹。康熙四十四年(1705)和四十六年(1707),康熙两次南巡,都召张英迎驾,赐御书榜额,一路君臣相知至江宁。张英死后,谥文端,雍正时赠太傅。可谓极尽哀荣。
张廷玉的仕途作风酷似其父,甚至在某一方面来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以说张廷玉是深谙中庸之道的。他信奉“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人生格言,凡事注重细节,少说多做。每次蒙皇上召对,从不泄露所谈内容,也不留片稿于家中。帝国正县级以上官员的履历他无不知晓,甚至县衙门里胥吏的名字他也随口道来。张廷玉业务纯熟,慎始敬终,和父亲一样“有古大臣风”。雍正十一年(1733),他的长子张若霭高中一甲三名探花,张廷玉闻知后不是心花怒放,反而“惊惧失措”,立刻求见雍正,“免冠叩首”,认为自己儿子还年轻,登上一甲三名,是祸不是福,恳请将其改为二甲一名。其言辞恳切,让皇帝颇为动容。
其实,张廷玉的中庸之道还体现在不做大事,专做小事上。虽然雍正朝的每一项重要决策他都参与过,但张不揽功。虽然有人因此误解他,称“如张文和(张廷玉)之察弊,亦中人之才所易及。乃画喏坐啸,目击狐鼠之横行,而噤不一语”。但皇帝却很喜欢这样的性格。张廷玉有一次生病数日,病后回去上班,雍正皇帝很高兴地告诉身边近侍说:“朕股肱不快,数日始愈。”一些大臣以为是皇帝龙体欠安,争相前来问安。雍正却对他们说:“张廷玉有疾,岂非朕股肱耶?”——张在皇帝心目中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雍正视张廷玉如股肱,要事密事就专门交待他去办理。雍正事后对他人说:“彼时在朝臣中只此一人。”为了防止张廷玉因为经济原因不小心犯错误,雍正专门对他实施高薪养廉。经常赏其万两白银,甚至将一个本银三万五千两的颇具规模的当铺赏给张廷玉去经营,以为捞外快之用。对于皇帝的格外恩赐,张廷玉诚惶诚恐,不敢接受。雍正就反问他:“汝非大臣中第一宣力者乎!”逼他接受。
应该说作为仕途中人,在处理君臣关系上,张廷玉做得算是如鱼得水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皇帝对他恩爱有加。康熙令他入直南书房,提拔他做副部级的礼部侍郎。雍正更是对张廷玉赏识有加,提拔他做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兼管吏、户两部。张廷玉有次回家省亲,雍正写信给他:“朕即位十一年来,朝廷之上近亲大臣中,只和你一天也没有分离过。我和你义固君臣,情同密友。如今相隔月余,未免每每思念。”(《张廷玉年谱》)这份情感,已经远超君臣关系了。至于乾隆,也对张廷玉尊敬有加,特封他为三等伯爵,开了有清一代文臣封伯的先例。乾隆甚至在一首诗中把张廷玉比作周宣王时的贤臣仲山甫和宋朝名臣文彦博与吕端,将其奉为汉臣之首,对他可谓推崇备至。这其实是中庸——中国式生存哲学带来的好处。
三
其实,《中庸》原是《小戴礼记》中的一篇,意思是“执两用中”。“中庸”之本意是指处理问题时不走极端,而找到处理问题最适合的方法。但作为中国式生存哲学之一种,“中庸”在国人数千年的演绎或者说实践下显然有了另外的意味。韬光养晦、谨小慎微、不做出头鸟的处世哲学往往有大回报,而张扬高烈、有所作为的开放式人格最后多以悲剧收场。《中庸》的作者是孔子的后裔子嗣子思,他或许没想到,自己本无心机的人生领悟竟被世世代代的中国人功利性地心领神会并参照执行,中国人的集体人格逐渐走向实用主义和犬儒主义——紫禁城中,张廷玉式的人物走红,多少命运与国运在悄然间发生了改变。
但究其实,成也中庸败也中庸。表面上看,张廷玉的仕途人生似乎功德圆满,起码不逊于其父张英,但是乾隆十一年(1746),一丝异动悄然呈现。这一年张廷玉74岁,皇帝以他年逾古稀为由,口气婉转地告诉他不必每日早朝,特别是遇到天热或刮风下雨的情况,可以不必入内,在家办公就可以了。一般情况下,这应视作是皇帝对老臣的厚爱,但张廷玉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因为他的内阁首辅位置被保和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军机大臣讷亲取代了。讷亲是满洲镶黄旗人,钮祜禄·额亦都之曾孙。这钮祜禄·额亦都可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是后金开国五大臣之首(其余四人分别为何和礼、费英东、安费扬古和扈尔汉)、康熙朝重臣遏必隆的父亲,清太祖努尔哈赤和额亦都是好友。睿亲王多尔衮曾是其部下。讷亲拥有如此显赫的身世,仕途前景一片看好。雍正时他袭公爵,授散秩大臣。乾隆即位,授他镶白旗满洲都统、领侍卫内大臣、协办总理事务、进封一等公爵。此番任他做内阁首辅,明摆着是加以重用的趋势。因为紧接着,讷亲又成为首席军机大臣。一个年轻干部,如此火箭式提拔速度,张廷玉仕途浮沉几十年,当然是冷暖自知。他马上上疏,请求辞去他兼管的吏部事务的职务。也就是说,组织部部长的位置他也让出来好了,是谓急流勇退。但耐人寻味的是,皇帝并没有批准张廷玉的请辞报告。
这个时候,都察院左都御史刘统勋上奏,称安徽桐城张氏家族在朝为官者有十九人之多,张氏的姻亲桐城姚氏也有子弟十人在朝为官。张廷玉作为康雍乾三朝老臣,特别是雍正皇帝遗诏身后配享太庙的顾命大臣,“遭逢极盛,然而晚节当慎”。因此,刘统勋建议皇帝在三年之内将张氏亲属子弟“概停升转”,以“保全”三朝老臣的清誉。
这刘统勋是山东诸城人。雍正二年(1724)中进士,选庶吉士,步入仕途。由编修入直南书房,后任上书房师傅,官至詹事府詹事。乾隆继位后,升其为内阁学士、刑部左侍郎、左都御史,此次他参奏大学士张廷玉,颇得皇帝内心首肯。乾隆随即发布“上谕”:“若张廷玉在皇考时,仅以缮写谕旨为职,此娴于文墨者所优为。自朕御极十五年来,伊则不过旅进旅退,毫无建白,毫无赞勷。朕之姑容,不过因其历任有年,如鼎彝古器,陈设座右而已”。(《高宗实录》卷三六三)“上谕”如此这般的用语与定性,无疑是对张廷玉政治生涯的全盘否定。
这一年,对张廷玉来说,还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情。他的长子、内阁学士张若霭生病去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张廷玉开始变得步履蹒跚。皇帝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以张廷玉入内廷须他人扶掖为由,命他的次子、庶吉士张若澄入直南书房。两年之后的乾隆十三年(1748),76岁的张廷玉以老病为由,第一次向皇帝提出告老还乡。乾隆却是不同意。他对张廷玉说:“卿受两朝厚恩,且奉皇考遗命配享太庙,岂有从祀元臣归田终老?”(见《清史稿》,下同)这是要张廷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意思,应该说“配享太庙”的崇高政治荣誉将张廷玉给绑架在祭坛上,再无告老还乡的可能。乾隆的话说得这样重,理由这样明晰,张廷玉作为明白人,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唯唯诺诺,不再“据理力争”——事实上他也没什么理在手中。但是张廷玉揣摩,皇帝有新陈代谢的需要。既然培植了新人讷亲上位,对他这个仕途老人,大概不再依赖了吧。(www.xing528.com)
所以接下来,他“据理力争”了。张廷玉在皇帝面前直言:“宋、明配享诸臣亦有乞休得请者。且七十悬车,古今通义。”意思是宋明两朝也有享受配享荣誉的大臣,最后可以告老还乡的;而且70岁退休,那是天经地义的。这话其实很不符合皇帝对张廷玉的要求,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就此打了水漂。乾隆看张廷玉的眼神都变冷了,开始对他循循善诱,称假如70岁退休是天经地义的话,那为什么“尚有八十杖朝之典?武侯鞠躬尽瘁,又何为耶?”这是拿诸葛亮的例子要求张廷玉生命不息,工作不止。
皇帝放下架子跟张玩君臣辩论赛,又有成例在手,一般情况下,张廷玉除了弃子认输,收回退休之念外,不可能再有上佳选择。但回乡心切的他并没有就此刹车,反而以老迈之躯将辩论赛进行到底。他继续振振有词地说:“亮受任军旅,臣幸得优游太平,未可同日而语。”意思是诸葛亮是诸葛亮,我是我。他有不能退的理由,我有到点退休的理由。特别是最后一句——“未可同日而语”,很驳皇帝脸面。意思是你引诸葛亮的例子来说服我并不恰当。
毫无疑问,接下来的辩论愈发有火药味了。因为乾隆声色俱厉地质问他:“朕为卿思之,不独受皇祖、皇考优渥之恩,不可言去;即以朕十馀年眷待,亦不当言去。朕且不忍令卿去,卿顾能辞朕去耶?……为人臣者,设预存此心,必将漠视一切,泛泛如秦、越,年至则奉身以退,谁复出力为国家治事?”乾隆还以皋夔、稷契、龙逢、比干四人不同的遭遇来说明,一个官员不管处境如何,忠诚之心是相同的。暗指张廷玉对朝廷并无忠诚之心。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廷玉也无法再辩,只是“呜咽不能自胜”。告老还乡之念,只得暂时压抑。
皇帝却是盛怒未曾稍减。为了处罚张廷玉的不忠之举,他接下来做了两件事。一是“命举所谕宣告朝列”,将君臣间的这一番争论公布于朝野,让大家都来看看张廷玉的真面目。二是趁势解除了张廷玉组织部部长的职位,但并不允许他退休,还得经常入内廷点卯上班。如此处境之下,张廷玉的日子越发难过了。毕竟快八十的人了,精力大不如从前。不管事却还要上班,内心的空虚感真是难以言说。其实早在乾隆三年(1738),张廷玉就曾经对皇帝说:“今犬马之齿六十有七,自觉精神思虑迥不如前,事多遗忘,食眠渐少。”现在差不多十年时间过去了,张廷玉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身体不行,事情又要做,出差错的情况也就难以避免了。
四
乾隆十三年(1748)对乾隆皇帝来说是个怒气冲天的年头。这一年,乾隆东巡,皇后富察氏随行。但很不幸的是在回銮至德州时落水而亡。为表达哀思,皇帝将丧葬典礼办得极为隆重。在皇后丧葬期间,乾隆愤怒地发现,湖广总督塞愣额、知府金文醇、江南总河周学健、湖广巡抚彭树葵擅自剃头了——按满族旧习,帝后之丧,官员们在一百天内不能剃发,以示伤心过度,无法顾及自己仪表,否则便是大不敬。皇帝盛怒之下,将此四人或处斩,或革职。
这一年被处斩的人还包括浙江巡抚常安,他因为贪污公款被判处绞监候,秋后处决。当然腐败年年有,皇帝对常安这事还不是很上心的,最令他恼怒的是自己培养的接班人、赴川督师的经略大臣讷亲和川陕总督张广泗在金川用兵中,因为指挥无方,前后贻误,导致兵败大溃退的局面。乾隆认为此二人大丢朝廷脸面,于九月,将他俩革职,十二月,处斩。
一片秋风肃杀中,垂垂老矣的张廷玉不敢稍作异动,以免惹祸上身。但人算不如天算。该来的还是来了。同样是在这年九月,皇家出版社——文颖馆修成《御制诗集》,进呈御览。乾隆在翻阅时发现其中有错别字,不禁勃然大怒,下令将大学士、文颖馆总裁官张廷玉等三人“交部议处”。虽然处分不是很重,但张廷玉已感到丝丝凉意。到年底,翰林院在为去世不久的孝贤皇后写祭文时因为用语不够“尊贵”,乾隆下令将管理翰林院的张廷玉等官员罚俸一年,以示警诫。这让张廷玉觉得,必须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很有可能像讷亲那样命丧黄泉。
乾隆十四年(1749)正月,张廷玉再次上奏:“受上恩不敢言去,私意原得暂归。后年,上南巡,当於江宁迎驾。”这其实是告老还乡的意思,但张廷玉将话说得很委婉,皇帝见其风烛残年,恻隐之心也起来了,就批准他致仕,让他在来年春天再回老家。但张廷玉此时却犯下一个严重错误,怕回去之后配享太庙的政治待遇被取消,为身后计,竟然开口让皇帝写下一纸凭信,以为永不反悔的依据。乾隆勉强同意了。按说事情进行到此,似乎也还算顺利。虽然不再有君臣相知,但也不至于君臣相猜,一拍两散,是谓友好分手。要命的是第二天,一纸凭信在手的张廷玉没有亲自到宫门去谢恩,仅仅让他的小儿子张若澄代为谢恩。皇帝由此大不满,“降旨切责”,称张廷玉急于求归,是“恝然置君臣大义于不问”。“夫张廷玉之罪,固在于不亲至谢恩,尤在于面请配享”,君臣之间最后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被扯下,张廷玉的真实面目在皇帝的声色俱厉之下被层层揭发出来。他辩无可辩,也不敢辩,回奏称:“臣福薄神迷,事皆错谬,致干严谴,请交部严加议处。”一个老臣的苍凉处境,真真跃然纸上。
皇帝却继续戏弄他,称:“太庙配享,皆佐命元勋,张廷玉有何功绩勋猷而与之比肩乎?……”意思是张廷玉其实不配享太庙,但紧接着乾隆话锋一转,称“张廷玉忍于负朕,朕不忍负张廷玉。朕之许张廷玉予告,原系优老特恩,明谕甫降,朕不食言。其大学士由皇考时简用,至今二十余年,朕亦不忍加之削夺。配享,恭奉皇考遗诏,朕终不忍罢斥。至于伯爵,则朕所特加,今彼既不知朕,而朕仍令带归田里,且将来或又贪得无厌,以致求予其子者皆所必有,朕亦何能曲从至是。着削去伯爵,以大学士原衔休致,身后仍准配享太庙。”乾隆话里话外,藐视、鄙视的意思倍显,颇有施给乞丐一般——东西是给你了,但羞辱也如影随形。可怜张廷玉三朝老臣,为了配享太庙一事,终究颜面丢尽。
但世上事多一波三折。张廷玉在第二年春天准备告老还乡之时,他眼看到手的配享太庙之待遇又不翼而飞了。因为乾隆十五年(1750)三月,皇帝长子永璜去世了。作为永璜曾经的师傅,张廷玉参加了丧礼。只是他归心似箭,表情不那么哀伤。这一切都看在皇帝眼里。乾隆碍于丧礼期间,隐而不发。但张廷玉在初祭过后,竟然匆匆忙忙地上疏请辞,准备南归,这让皇帝勃然大怒。他下旨称张廷玉毫无忠心,不够配享资格。又将太庙里配享诸臣的名录扔给张廷玉,让他从中一一对照,自我审查“应否配享”。
这实在是一大羞辱。张廷玉老泪纵横,只得回奏称:“臣老耄神昏,不自度量,于太庙配享大典,妄行陈奏。……念臣既无开疆汗马之力,又无经国赞襄之益,纵身后忝邀俎豆,死而有知,益当增愧。况臣年衰识瞀,衍咎日滋世宗宪皇帝在天之灵,鉴臣如此负恩,必加严谴,岂容更侍庙廷?敢恳明示廷臣,罢臣配享,并治臣罪,庶大典不致滥邀,臣亦得安愚分。”
皇帝因势利导,让大学士九卿开会议决此事,最后做出了罢去张廷玉配享资格的决定。配享资格得而复失的张廷玉,惆怅回乡。
屋漏偏逢连夜雨。惆怅回乡的张廷玉又遭遇到一件倒霉事。他的亲家、四川学政朱荃被人参奏隐瞒母丧消息,“匿丧赶考”,目的仅仅是为了挣点“考试补贴”,在当时看来此为大不孝之举。此案本与张廷玉无关,但余怒未消的乾隆皇帝还是将他牵连了进来,认为“张廷玉深负三朝眷注之恩……岂容其冒叨宠赍。所有历来承受恩赐御笔、书籍,及寻常赍赏物件,俱着追缴”。他下令尽缴历年颁赐给张廷玉的诸物。乾隆十五年(1750)八月,皇帝命钦差大臣德保查抄张廷玉在京住宅。抄家之后,虽然没有被抓住什么把柄,但张廷玉已然是惊弓之鸟了。他惶惶然上奏称:“臣负罪滋深,天褫其魄,行事颠倒。自与朱荃结亲以至今日,如在梦昧之中,并无知觉。今伏读上谕,如梦方醒,恐惧惊惶,愧悔欲死,复有何言?乞将臣严加治罪。”
乾隆由此又猫戏老鼠一般,将张廷玉大大羞辱了一番。称“张廷玉忍于负朕,自所应得,而朕心仍有所不忍,着从宽免其革职治罪,以示朕始终矜宥之意”。这一年,张廷玉已经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了。名誉扫地,一无所有,成为那个时代权力场上的最大失败者。
乾隆二十年(1755),在被抄家五年后,惶惶不可终日的张廷玉去世了。游戏玩够了的皇帝下旨:张廷玉以大学士衔休致,仍令配享太庙。只是这一切哀荣,曾为之念兹在兹一辈子的张廷玉并不知晓。或许知晓了也没什么意义吧。因为紫禁城的权力游戏,得之失之,实在不是当事人自己可以把握的。
哪怕是深谙中庸之道的张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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