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 波
2017年2月16日是一个令人无比悲伤的日子。一直在微信上亲切互动的恩师樊凡教授突然断了音讯,一连几天没有听到他的爽朗语音,令人心悸的消息在这天早晨传来,樊老师在旧金山医院因术后感染陷入昏迷。到了下午,令人心碎的噩耗传来,樊老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跟随樊老师问学28载,如今痛失恩师,只能靠怀念来平复心中的悲痛。
樊老师1933年出生于广西横县,家境贫寒,没有祖地,靠租种他人土地为生。微薄的收入抵挡不住物价飞涨、沉重赋税,贫困如影随形。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当地政府推行小学免费教育,樊老师5岁时被母亲挥鞭赶进学堂,由先生点破童蒙,爱上读书。青年时梦想以教书立于世,躲避兵役,然战乱频仍,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无处寻梦,遂在1948年投笔从戎,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求解放中拯救自己;戎马倥偬,自修写作,卸甲之后,转入地方报社,始与新闻结缘;继而痴迷创作,怀抱文学梦想,旋即于1957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涵泳于刘博平、黄淖、程千帆诸先生的学问之中,并留校任教,圆梦珞珈山。“文化大革命”中进入沙洋农场改造,依然坚持梦想,不坠传道之志,不失仁爱之心,为大师大德所称道。及至改革开放,人到中年,与吴肇荣、吴高福等先生协力开创武汉大学的新闻教育,筚路蓝缕,培育出国内一流的新闻传播学科。在主政新闻学系期间(1989—1993),挽狂澜于既倒,变革办学思想,凝练学术方向,稳定学术队伍,优化人才培养,涵育优良学风,出色地完成了承上启下的历史使命。退休后,樊老师一边受聘为武汉大学教学督导,匡正教学时弊,指导教学创新,一边心系新闻改革,深入调研,探讨新闻传播的新问题。到如今,珞珈梦寻60载,成就“清虚自守伴书香,乐天无忧享天伦”的美丽人生,开出一片令人向往的心灵境界。
即人生以言学术,樊老师总能以返璞归真之心探究新闻传播现象,强调从存在出发而非从概念出发,寓深刻学理于朴实表达之中,以文学家的气质撑开学术话语的想象空间,也偶尔显露一点军人本色,用“进军”“征程”等词汇使学术表达生动起来。即学术以言人生,樊老师由新闻入文学,专研音韵文字、诗词歌赋,又由文学返回新闻,开拓新闻写作学、中西新闻比较研究、经济新闻研究等领域,追寻中国新闻传播业的现代化、科学化、人文化的梦想,理想与忧患同行,批判与建构并存,自由与责任不悖,凝结成独特的理想主义人格气质。
20世纪80年代,新闻改革全面启动,新闻界开始从“党报本位”理论回归“以新闻为本位”的新闻理念,新闻的信息功能、舆论监督功能也随之凸显出来。当时的研究者大多着眼于新闻观念的变革,试图从意识形态、民主理论、交往理论、信息理论、社会学、心理学等方面导入各种理论资源,引导新闻改革。此时樊老师找到的新闻改革支点是新闻写作,看上去过于微观、过于经验化。其实,对于具有改良特性的中国式新闻改革而言,这是最有效的探索路径,当理论的探索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时,经验层面的研究往往能稳步推进新闻实践的变革,进而悄然寻求新闻观念的变革,这常常体现了在并不宽松的媒介环境下的一种实用主义态度,但这并不与理想主义相背离,只不过使其冷静下来,把理想与理性嵌入新闻实践之中。
樊老师冲破就新闻论新闻的封闭状态,用多角度、多学科的方法来研究新闻写作,建构了新闻写作学的方法论。“封闭”曾是新闻改革难以攻克的一大堡垒,也是新闻学的一大痼疾,樊老师大胆质疑,试图让新闻界摆脱“思想失明症”,看到这样的事实:新闻写作领域的理想风帆,长期搁浅在我们固有的经验系统的沙滩上,重复一些已有的原则和原理,在已知的领域和约定俗成的熟路上踯躅,其指导思想是知识论,而不是认识论,更不是创造论。渴求认知与创造的心灵,急迫地寻找探索的路径。在哲学层面,他强调认知新闻与事实的统一与矛盾的关系;在美学层面,强调从接受美学转换思维,把受众看成既是新闻的接受者,又是新闻价值的实现者,破天荒地提出,受众是新闻写作改革的动力,暗合了当今公民媒介改革运动时代的一个主流观点,即公众是媒介改革的主体;在心理学层面,强调分析记者写作的起因和写作中的心理活动,以及受众在接受过程中的心理状态,从而转变新闻批评方法,由惯见的作者生平、社会影响等外在观察,转为内在掘进;在系统学层面,强调用整体性原则、结构性原则、相关性原则分析新闻写作。尽管只是一些初步的设想,但这些思想的火光已照亮了学术创新的出口。
樊老师这一代学者心系现代化,这不仅是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影响的结果,更来自于个人突破传统的冲动,因为无论对传统做多宽泛的、合理的理解,它所显示的禁锢的力量都是一种客观存在,而这正是他们的切身体验。在他看来,现代化的实质是不断地变革与创新,以顺应社会发展与人类进步的需要。很明显,现代化是突破禁锢的一种可选择的路径。以此反观传统新闻写作理论,他发现了其中的根本缺陷,即研究的直观性、思考的粗放性、论理的机械性、体系的封闭性,并试图寻找心理层次的突破、方法论层次的突破、学科构造层次的突破(1987年),提出了对于新闻写作学的理论基础的构想,包括能动反映论,即新闻写作是反映与创造的结合,再现与表现的结合;系统整体论,即在内容与形式、新闻性与艺术性以及主体、客体、载体、受体三组矛盾关系中整体把握新闻写作;互动互制论,即假设新闻与社会是互相联系、互相制约的,社会的多元变化会成为新闻写作变革的复杂因素(1986年)。这些框架性的论说构成了一个具有创造性的理论图谱,新闻写作不再是技巧问题,而具有“学”的意味,贯通了理想与理性的灵魂。
樊老师总是习惯于把思想的触角伸进新闻实践的矛盾漩涡,以此检测新闻领域的思维定势,打破思想的僵化,寻找新闻写作多样发展的可能性。20世纪80年代曾经出现向各个领域广泛渗透的美学潮流,一些人担心美学损害新闻的“纯洁性”,拒绝导入美学,樊老师意识到了在貌似合理的观念背后存在明显的思想僵化,他从新闻与人的关系出发,认为新闻不仅使人有所知,而且使人有所感,客观上存在审美关系,客观上会把新闻作品作为审美对象,进而大胆提出新闻审美与新闻美创造的原则,即真实性原则、新鲜性原则、功利性原则、感染性原则,实现了新闻学与美学的有机融合(1990年)。穆青在1982年重提“新闻散文化”,一时引起新闻界激烈争论,樊老师从新闻与人的审美关系层面看到,客观事实因记者的理性与情感的烛照而得到发现,记者的理性与情感也因事实的发现得以寄寓外化,同时散文的结构优势能带来新闻写作的开放性,创新新闻写作,这些构成了散文式新闻存在的合理性(1991年)。许多类似的研究表明,樊老师常常站在理论的“险要处”思考,在看似不合理、充满悖论的地方寻找可能被遮蔽的创造路径,这应该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一种经验。
中国的改革开放一开始就在比较的视野中展开,在学术领域,比较文学、比较法学、比较社会学、比较文化学等比较研究蔚为壮观,打开了视野,推动了思想解放。樊老师顺应这种潮流,较早地关注到新闻比较,起初是把比较作为一种方法引入到新闻写作研究中来(1985年),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他站在当代新闻的理解、沟通与重建的高度,较早地开拓了中西新闻比较研究领域,并使之成为武汉大学新闻传播学科的一大特色。这个方面的研究源于他内心的焦虑,即在漫长的五千年文明进程中,为什么新闻活动长期沉沦在邸报的黑暗中而显现不出自身的光辉?为什么中国新闻业到近代才出现,而且要由西方的军事侵略和文化侵略来催生?在“一个世界,多种声音”的20世纪,为什么西方的声音强大,而我们的声音却那么微弱?这种落差是怎样造成的?应该怎样改变?中国新闻业能更快更好地走向世界吗?这里蕴含着浓厚的忧患意识,同时也回应着构建国际新闻传播新秩序的时代命题。樊老师遵循比较学的基本方法,采用平行研究、影响研究、关系研究、整体研究等路径展开中西新闻比较,同时,科学分析影响新闻发展的主要变量,选取了文化、思维、道德、风格、记者个体等角度进行观察。他强调既用东方的眼睛看西方,又用西方的眼睛看东方,但又不是把一方作为另一方的反衬,更不是把一方作为另一方的论据,而是对来自不同故乡的文明作出科学的估量,把两种理论和经验都视为人类共同的财富加以认识,力求从现象到底蕴、从微观到宏观发现特征与规律,找到相互吸收的共同点,实现新闻的交流与沟通(1994年)。他主编的《中西新闻比较论》(1994年)风行学界,被童兵教授视为中国大陆比较新闻学的代表作,台湾著名传播学家李茂政先生高度评价这部著作,认为视角独特、视野开阔、发人深省。(www.xing528.com)
邓小平讲话之后,经济新闻成为新闻传播领域的一个研究热点,明显存在认识模糊、视野狭窄、观点陈旧等问题。当时流行一些似是而非的说法,诸如经济新闻是经济建设、经济改革、经济生活的报道,是关于社会生产方式的报道,是对经济信息的报道,等等。在樊老师看来,这些定义没有触及经济事实的本质,没有抓住经济运动的基本矛盾和人们从事经济运作的基本出发点,因此,按照这样的观点搞经济新闻报道,画地为牢,只能是被动的甚至是机械的、镜像式的反映,限制了经济新闻的发展。他主张回到经济生活的本质,即经济选择与经济决策,放宽经济新闻的视野,打破经济新闻与其他新闻的界限,认为经济新闻应该是关于人们如何进行经济选择与经济决策的报道(2001年)。这样一来,不仅使经济新闻回归人的生活本身,不再被简化为生产、流通、分配、交换等格式化的领域,更重要的是让新闻记者转变思维,用经济的眼光审视一切领域的新闻,真正进入对新闻事件的经济学观察。樊老师进而立于人文主义立场论道:
经济新闻必须关怀人的现代化,关怀人的全面自由发展,通过新闻报道,从精神上加以启蒙,从榜样上加以示范,帮助人们从无所作为的“非我”的“自然人”,成为有“我”而又文明的“经济人”,再向重义利人的“社会人”的超越,最后成为社会经济发展最根本动力的“资源人”。(2001年)
这里似乎赋予了经济新闻太多的力量,但同情地理解,樊老师注重的是以此建构经济新闻的人文反思,恢复经济新闻和一切新闻为人的全面自由发展而存在的道德力量,这是值得新闻界借鉴的。
樊老师身为武汉大学新闻教育的一位开拓者,把全副智慧投入到了教书育人的过程之中。在思想层面,他力主开放、自由、博雅的新闻教育,与他的学术风格相辅相成。当专业化成为新闻教育的潮流时,他提醒人们抗拒新闻教育的封闭与单一,开放视野,加强新闻传播学与人文社会科学其他领域的交叉。对于来自各方面的担忧,他曾这样解释道:“新闻既已独立成‘体’,自有自己的体与质,有自己独特的规定性,借鉴学习只会充实体格,而决不会被冲垮”(1989年)。他在教学中身体力行,既善于导入新闻改革中的现实问题进行思辨,又能以诗情画意的语言施教,还能把哲学、文化学、心理学、美学等方面的理论借用过来,打开学生的知识视野。在方法层面,他注重理论联系实际,从不讲无实践内容的理论,也不讲无思想内涵的案例分析,而是使理论与实践有机结合,启发学生的问题意识,强调培养学者型记者,试图使“以学术为业”和“以政治为业”两种人格得以融合。深受熏陶的学生体会到,在他那里受教,思想不受限制,总是能产生直面现实的思考冲动,思维也能任意发散,获得多向思考、多元领悟的快感。在学风与人格层面,他注重言传身教,从不空谈学风与人格,学生们从他的讲授中可直接感受到小心求证的那份踏实,同情理解不同观点所显示的宽容,不盲从、不盲信且大胆质疑所表现的独立精神,谦逊自省之中那份对真理、历史的敬畏感,不由自主地接受他的引导。
樊老师的诲人不倦在学生中是最出名的,学生拿作业或实习作品向他请教,他总是写上密密麻麻的批语,或是约上学生长谈,那种敬业精神已经很少有人能达到了。即使学生毕业了,他还是会主动关注他们的每一点进步,送去他的鼓励与抚慰。最令人感动的是,他主动向毕业生索要新闻作品,并及时进行点评,而且毫不留情地指出缺点。薛晓峰在《经济日报》发表的《“给营口号号脉”系列报道》、王慧敏在《人民日报》发表的《筑起的,不仅仅是一座大坝》、毕竟在《深圳特区报》发表的《波音兼并麦道告诉深圳什么?》、瞿长福在《中国乡镇企业报》发表的《农村市场:农民富裕是前提》、章金生在《法制日报》发表的《“肯德基”为何越吃越小》等作品,他都写下长篇评析,郑重向新闻界推荐,其舐犊之情荡漾在热情的文字之中。
晚年的樊老师跃入人生自由之境,光风霁月,超越洒脱,与师母白头偕老,相依相守,云游四方,其乐融融。身边常有学子相伴,谈天说地,诉说衷肠,沐浴在珞珈山的阳光里。
如今,樊老师驾鹤西去,把美好心灵留在了珞珈山,热爱他的师生们不由自主地仰望着他的心灵境界。
(作者系新闻学院1989级硕士研究生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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