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经济决定论的观点,精神产品、文化观念与审美艺术等属于上层建筑,一旦经济基础和生活方式发生变化,审美文化必然与之相应发生变化。因此,在工业社会和现代社会,从前工业社会中生长起来的传统音乐和传统民歌必然会面临衰落和消失的困境,对其进行保护以至发展的前景必然是难以乐观的。而在本文看来,这种很有影响和很有市场的观点似乎也存在诸多问题。
首先,审美文化尽管与经济基础和生活方式息息相关,但也有其自身生成和发展的客观规律,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和自主性。马克思著名的关于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的不平衡关系的论述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艺术生产虽然最终受制于物质生产,但在许多时候也受制于某些中介因素。恩格斯早就指出:“政治、法、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的发展是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的。但是,它们又都相互作用并对经济基础发生作用。”[10]根据现代文化理论,这些中介因素也会对文学艺术的发展起到一定的有时候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如以上文所述的威尔士民歌和美国民歌的繁荣来说,显而易见,不是现代社会的物质生产方式,而是这些中介因素发挥着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
其次,这种观点似乎忽略了作为精神生产和文化建设的主体的人的主观能动性。根据马林诺夫斯基的文化功能论,文化的产生和发展与人的生物体的需要有关,文化是满足人类生活需要的人工体系,它们帮助人们克服内在矛盾和社会混乱,促成人的有机体的完整化,从而使人们能够有效地应付所遭遇到的困苦、灾难、疾病和死亡。人们只要有对某些文化类型的需要,就会源源不断地创造这种文化。就民歌而言,在现代都市社会,由于普遍存在一股弥漫性的现代焦虑,也由于文化的同质化和程式化,人们仍然需要带有异域风情、神秘色彩、原始素朴的意味的传统民歌来缓解其怀旧需要、田野情结和浪漫主义冲动。因此,即使在前工业文明的生活方式已经逝去的今天,民歌依然拥有广泛的民众基础,只要人们能够利用民歌元素特别是利用某些音乐形式元素将与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民歌生产出来,它们就会有巨大的市场。在现代化程度最为发达的美国,看似已经过气的民歌却能发展到让国人感到惊异的欣欣向荣的局面,就是一个强有力的例证。
再次,众所周知,文化重在发展和建设。有很多例子表明,在相同的经济条件下,文化形态和精神观念也不会雷同,而是千姿百态、异彩纷呈。只要这些文化观念能够被民众心甘情愿地认同,就会在现实生活中发挥重要功能。如以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来说,它并非自然而然在经济条件的基础上生长起来的,而是孔子本人和其后的层出不穷、不计其数、可歌可泣的追随者努力建设和发展的集体智慧的结晶。就民歌来说,威尔士民歌的成功复兴就是非常典型的例证。饶有意味的是,在《传统的发明》一书中撰写威尔士民歌一节的作者看来,威尔士民歌并不是复兴,而是一种重新发明。威尔士本来没有如一些具有浪漫主义情怀的文化人士所幻想的那种民歌,后来的民歌其实是一种从无到有的创造。例如这些文化人士把英国的民歌和乐器改造成威尔士传统中专有的,或者把其他地方的传统乐曲挪用来加以改造而以威尔士民歌的名义散布。作者写这一节的重点在于,论述威尔士人为了文化认同而进行不遗余力的文化发明。但在本文看来,威尔士知识分子的这种从无到有的“传统的发明”,显然是一种具有积极意义的文化建设,他们的所作所为实际成就了威尔士文化的繁荣。
最后,经济基础尽管会导致审美文化的变化,但是审美文化不是以一种彻底断裂、连根斩断的方式而变化的。持同一种语言、生活在同一地域的人们,必然共享一些风俗习惯、价值信念和道德判断,也必然共享大量丰富的历史、文化、审美和艺术的传统。古老文化往往可以在当下生活中持续存在,甚至成为一种富有活力的文化。古老、当下和新生的文化类型完全可以同时存在于同一时空之内。英国文化研究之父雷蒙·威廉斯曾对民间文化进行分析,他认为其中的一部分会作为古董渐渐隐去,但有一部分会作为过去有效地形成的剩余文化,在文化进程中仍然保持生机,不仅不是过去的元素,而且成为现在的有效元素。[11]
如果以上论述是站得住脚的,那么毋庸置疑,传统民歌完全可以在当下社会中继续存在、重新复兴甚至繁荣昌盛。现在可以从外围的攻城略地转到本文的主题了。本文始终认为,陕北民歌是完全可以在当下社会中得到发展的。第一,如前所论,陕北民歌本身具有一种灵活机动、零敲碎打、巧妙神奇的修补术式的表达机制或生产机制,这种机制保证了老百姓能够随着社会生活和历史条件的变化而变化,与时俱进,随物赋形,利用数千年来积淀形成的丰富广博的民歌歌词的语料库和较为稳定的音乐旋律,即时机动和灵活巧妙地生产陕北民歌,表征他们当下的流动变化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世界。从现在可见的史料来看,一百多年来,陕北民歌一直就是以这种看似修修补补实则神奇新颖的生产机制而发展的。从霍向贵先生所编选的《陕北民歌大全》中可以看出,一直到五六十年代的大型的农田水利建设时期,陕北民众仍然在依靠这种随物赋形的生产机制来表征那个时期发生的一些事件。严格意义上说,陕北民歌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才渐趋衰落的。这与当时的威尔士民歌和美国民歌日渐式微的原因大致相同。
第二,在现代化进程中,陕北民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人们的现代性焦虑,可以满足都市大众的精神需要。一方面,在现代社会,人们普遍感到疲惫厌倦、空虚无聊和焦灼烦躁,这种心理状态就是所谓的现代性焦虑。这与现代社会的风险性、急剧变动性和不确定性有密切联系。个体普遍感到不安烦躁和孤独空虚,从而形成海德格尔所说的一种无所依归的“不在家状态”。这导致了被围困在水泥建筑中的都市人有一种强烈浓郁的返乡归家的精神需要,他们对大自然、土地、童年和过去等等充满了渴望,怀旧、返乡和回归自然事实上已经成为当下的普遍性情绪。另一方面,作为前工业社会和乡土社会的一种文化形式,数千年来形成的陕北民歌不同程度上积淀潜藏着丰富深厚的历史意味,往往会散发出缕缕不绝的神秘原始的气息。在机械复制时代,这种光晕般的气息使陕北民歌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特殊奇异、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这种从远古而来的与祖辈族群意识相连的神奇的经验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将现代人四分五裂的生活缝合起来,使其重新恢复连续完整的自我认同感。在后现代的奢华语境下,古朴原始的民歌形式的文化价值在于,它们有可能成为人与大自然和物质世界重新联系起来的有效中介,它的未经文人精刻细雕、粗拙浑然的经验形式中往往可以将大自然与土地的丰富多彩、灿烂繁茂、深沉博大和宁静温暖的一面呈现出来,从而让人可以暂时地与生命中的无形财富和生命之母联系起来,让人们暂时地有了一种根的意识。根据马林诺夫斯基的文化功能论,只要陕北民歌在现代社会还具有重要价值,可以满足人们的强烈的精神需要和文化需要,它们就可以存在。
第三,许多利用陕北民歌的文艺实践的例子也充分说明陕北民歌在现代社会并非没有生命力。改革开放以来,不少影视艺术利用陕北民歌为其增色添彩而大获成功,如八九十年代的电影《人生》《黄土地》和《黄河绝恋》,21世纪以来的电视剧《血色浪漫》和《平凡的世界》。在这些影视艺术中,陕北民歌实际上已成为与视镜相对等的另一半,它们不仅渲染氛围、加强叙事、辅助和完善视镜,而且已经溢出了视像和画面,成为具有自己独立的象征意义的耐人寻味的艺术符号。再如已经专文分析过的陕北秧歌剧《三十里铺》和《米脂婆姨绥德汉》,它们之所以能够引起广泛反响,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对陕北民歌的巧妙运用。
最后,从陕北民歌发展史可以看出,民歌等民间文艺形式不仅拥有广泛的民众基础,而且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可以脱离原来的社会历史语境和现实土壤,负载容纳其他不同的新的内容。这是因为,陕北民歌的形式与内容不同,它们是由地域风貌、气候特征、族群文化、风俗习惯、方言特色和音乐构成等多种因素在几千年来日积月累的过程中相互作用而形成的,形成时间非常缓慢,形成之后就不容易变化,具有稳定持续的特征。又因为这种经验形式积淀蕴含着丰富的社会历史内容和集体情感能量,一定程度上与广大民众在心理情感结构上是同构的,极容易与他们发生心理共振,因此深受广大老百姓的喜欢。从大量的已经取得成功的文艺形式不难看出,这种改编过的民歌形式并非一成不变、严格固守原来的形式,实际上只要它们吸取了陕北民歌的某些元素,如音乐的某些曲调和某种旋律,就会以陕北民歌的面貌而出现并产生实效。
如以《神仙挡不住人想人》来说,这首民歌是由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改编的同名电视剧的片尾曲,是在原有的陕北民歌的基础上由民歌手贺国丰改编而成的。改编者增加了“山挡不住云彩”和“树挡不住风”这样的歌词,对第三小节进行了重复,并把“神仙挡不住人想人”和第五、第六小节中分属于不同的民歌的歌词放在了一起。贺国丰没有固守陕北民歌原有的形式和内容,而是在保留一些陕北民歌特有的元素和成分的基础上,大胆巧妙地进行了再创造,使这首歌曲依然以陕北民歌的面目出现在观众面前,呈现出天籁般的神奇情调,从而大获成功。
因此,在我看来,在现阶段,发展陕北民歌的关键在于,如何使带有民歌元素的经验形式表征当下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而不是使其成为占支配地位的审美文化的一种奇情异调式的点缀。如前所述,民歌形式可以被移植、挪用和改装来容纳新的历史内容,当然也可以用来展现当下的普通劳动人民的劳作、休闲、爱情、婚丧嫁娶和生老病死等日常生活,展示当下的普通百姓和小人物日常生活中的担心、无奈、忧愁、痛苦、恐惧、希冀、憧憬、喜悦与快乐等情感世界。如果陕北民歌不是高高在上,游离于广大民众的日常生活之外,而是彻底地融入他们的流动变化、酸甜苦辣的当下的日常生活中,表征他们的日常经验、日常感受和真实的精神需要,就有可能像美国民歌那样,得到真正的复兴和发展。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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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笔者曾从陕北民歌本身的演变论述过民歌的保护与发展的可能性,参见拙文:《简论民歌的保护与发展——以陕北民歌〈三十里铺〉的演变为例》,载《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09年第12卷第2期,中央编译出版社。
[2]强东红(1971—),男,汉族,陕西绥德人,文学博士,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审美人类学,本文为国家社科重大项目“当代美学的基本问题及批评形态研究”(项目编号:15ZDB023)与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陕北民歌的审美维度与文化价值研究”(项目编号:13BZW026)的阶段性成果。
[3]引自〔英〕E.霍布斯鲍姆、T.兰格:《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72页。
[4]引自〔英〕E.霍布斯鲍姆、T.兰格:《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65页。
[5]引自〔英〕E.霍布斯鲍姆、T.兰格:《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56页。
[6]参见〔英〕E.霍布斯鲍姆、T.兰格:《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128页。
[7]〔英〕E.霍布斯鲍姆、T.兰格:《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77-78页。
[8]参见袁越:《来自民间的叛逆——美国民歌传奇》,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8页。
[9]《答案在风中飘扬》的歌词如下: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路/才能被称为真正的男人/一只白鸽要飞过多少片大海/才能在沙丘安眠/炮弹要多少次掠过天空/才能被永远禁止/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风中飘扬/答案它在这风中飘扬一座山要伫立多少年/才能被冲刷入海/一些人要存在多少年/才能获得自由/一个人要多少次回转过头去/才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风中飘扬/答案它在这风中飘扬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望见天空/一个人要有多少只耳朵/才能听见人们的哭喊/要牺牲多少条生命/才能知道太多的人已经死去/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风中飘扬/答案它在这风中飘扬。参见袁越:《来自民间的叛逆——美国民歌传奇》,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56-157页。
[10]恩格斯:《致瓦尔特·博尔吉乌斯》,载《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68页。
[11]Raymond Williams,Marxism and Literatur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p.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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