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厘清陶艺创作中的代笔问题，有必要对该现象进行界定和分析。就目前学术界和陶瓷收藏群体的看法，陶瓷创作中的代笔多指瓷画创作中请其他人帮助进行绘画，最后签署自己的名字，进而在市场交易或者其他交易过程中获取利润。在笔者进行的调研中，陶艺创作中的代笔现象与景德镇各类大师和高校教师作品价格有密切的关系。
“大师”在景德镇特指各类瓷画艺术创作人才。近年来，在陶瓷生产工序中也出现了各类技能大师，诸如拉坯大师、成型工艺大师等，但由于其个人价值难以在商品交换中直接体现，因此，社会认可度并不高。对于笔者而言，非常认同在陶瓷生产不同工序中的优秀人才。但为了行文方便，文中论述的大师特指瓷画艺术的创作中的各类人员。根据曾担任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委的周国帧教授回忆，改革开放以后，中国轻工业部评选工艺美术家或者工艺美术大师的目的是给长期从事传统手工艺创作的优秀人才一个名号，以期复兴中国传统工艺美术事业。因此，评选出来以后的大师相当于副教授的待遇。[7]从对各种工艺美术人才评选初衷来看，无论是何种层面的大师评选多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利益，其目的是弘扬中国传统工艺文化，其界限也是工艺美术的范畴，而没有转变为艺术创作的范畴。但意想不到的是，不同于刺绣、牙雕等传统工艺，瓷画作品装饰性强，市场销售范围广。因此，在中国经济迅速发展和艺术评价体系未完善的前提下，各类职称的名号无疑成为产品市场价格最为关键的杠杆。在这一局面下，景德镇参与大师评选的人数和积极性明显提高。以较为权威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为例，1979年第一届评选中，景德镇仅有1人。但到了2010年，人数已经达到18人。[8]如果就评选结果来看，这些艺人均在景德镇极具影响力，可以被认定为大师实至名归。但大师人数的增加，自然会稀释其影响力。如果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选的权威性还得到各界认可的话，其他层次的评选屡出争议。以江西工艺美术大师评选为例。这个在1995年，由江西省工信委等部门主导的评选，无论是评选人数还是程序均引发社会热议。在评选人数方面，第一届景德镇共有18名艺人入选，第二届共有9人，第三届共19人。但到了2009年的第五届，景德镇共有46名，而2012年的第六届，景德镇共有86人。[9]其中还不包括因为在景德镇竞争激烈，通过江西省其他地市参评的陶瓷艺术人才。在所有经过资格审查合格的140人中，陶瓷类的共有124人，而当年景德镇上报的人数为65人。换言之，在所有陶瓷创作人才中，有一半不是通过景德镇参与江西省工艺美术大师的评选的。但就整个江西范围内而言，仅景德镇拥有陶瓷创作人才的发言权。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了竞争的激烈以及评选过程中的各种人为因素所起到的作用。因此，在景德镇坊间甚或流传，“百万元买一个省级大师，千万买一个国家级大师”的说法。在笔者的关注视野内，不是去分析评选背后的各种复杂的社会因素，抑或是公平与非公平的问题。但大师众多是景德镇陶瓷生产领域不争的事实。根据相关统计数字表明，截至2012年底，景德镇有中国工艺美术大师23人，中国陶艺大师27人，中国陶瓷艺术设计大师27人，江西省工艺美术大师150余人，江西省高级工艺美术师1800多人。[10]这一数字还不包括全国各地到景德镇进行艺术创作的其他具有名号的艺术人才和高校老师，也不包括景德镇艺术人才在景德镇评选的各类大师。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大师名号成立的话，景德镇可以称得上全球范围内人均大师最多的地方。
如前所述，在艺术市场还未完全成熟的背景下，艺术品市场价格与各类职称紧密联系。拥有大师名号，或者尽力去追求大师称谓，对于大多数而言，是背后巨大的市场价值。在当代陶艺市场繁荣的历史背景下，不同等级的大师就是市场价格的代言词。国家级别的大师作品以10万元为单位，省级大师也通常以1万元为单位，在景德镇评选的大师比在外地评选的大师产品价格高。而这种市场运作法则在景德镇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以大师现象和高校教师、外来艺术家为推手，各种陶瓷创作代笔现象开始出现，并成为市场的常态。从本质来看，代笔是技术的交换，是人趋利性的体现，并非所有陶瓷生产者都请代笔，只有一定社会身份和文化身份的人请代笔。具体而论，代笔现象主要有以下几种形式：第一，景德镇本地艺术家和高校教师，因为具有身份资本和社会资源，其产品价格高，在个人创作难以满足市场需求的情况下，请人代笔。第二，外来艺术家，因为只是拥有创新思维，并没有生产能力，就聘请技术工人进行生产。第三，为具有政治身份的地方官员，通过工艺美术大师名头维系政商关系，进行权力交换。基于上述三种交换关系，形成了按月代笔和按产品代笔等交换形式。
以师徒关系为基础构筑的代笔模式是景德镇瓷画创作中最为重要的模式，也是基于信任建立的互利关系。在笔者调研过程中，大多数被调研者均承认在跟随师傅学艺期间帮助师傅进行创作，最后由师傅署名后将作品出售。一般而言，不同于学校教育的师生关系，景德镇瓷画创作中依旧采取师徒关系，徒弟追随师傅学习几年以后，正式出师进行创作。但由于刚出来创业，名声和社会认可度不高，许多人愿意跟随师傅进行创作，并进行利益分配。孙师傅现在是景德镇青花仿古瓷的高手，在出师之前，曾有三年的时间跟随师傅进行创作。在他看来，自己的创作技艺已经非常成熟，可以得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一般他创作的作品，外人很难分清楚和师傅之间的区别，师傅也非常重视他。每个月也有固定的收入。在问及什么时候不再跟随师傅创作，自己独立创作的时候。他笑说以后，如果景德镇陶艺作品市场下滑，购买人数不多，跟随师傅也难以维持生活状态，自己就独立创业。在说到是跟随师傅好还是自己创业好的时候，他说各有优劣，最大的因素是市场改变。如果还是原有市场那么好，无论是自己创业还是在师傅工作室，都无所谓。[11]在师徒代笔模式中，上述的模式是独特的个案，也是景德镇陶艺创作最顶端的代笔问题。如前所述，入选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或者在景德镇具有极大声望的艺人收入非常高。但陶瓷创作学习和熟练过程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对于陶瓷创作者而言，重要的是拥有一种陶瓷创作的激情。比如画古彩的艺术家不可能迅速转向新彩或者粉彩，而画新彩的更不可能掌握古彩。此外，在画面装饰方面，又有山水、花鸟和人物的区别，通常大家都专攻一项。但在市场驱动下，商人要购买不同的产品，且需要大师的名头，这也会促使代笔情况的出现。对于部分最顶端艺术家而言，他们的徒弟也具有一定的名望，也会邀请自己的徒弟进行代笔。但在访谈过程中，部分被访谈者对此讳莫如深，不愿意多说。只是表明只要通过看作品风格的变化就知道哪些作品是独立创作的，哪些作品是请人代笔的。[12]具体代笔收入方面，因为是师徒关系，且与被代笔者的名望和影响力有密切关系，所以代笔的价格差别很大。在访谈中，一位了解代笔现象的艺人介绍了师徒之间的代笔现象。师徒之间的代笔或者有传承之间的代笔，通常保持长期的合作关系，一般按月来支付工资。在他看来，代笔有以下几种形式：第一种为徒弟还没出师的情况。在师徒关系的范围内，如果徒弟帮助师傅代笔的话，通常不支付任何费用，因为他还在学艺期间，徒弟要依靠师傅学习技艺，并建立自己未来的人际关系网络。第二种是出师以后，徒弟帮助师傅进行创作，也不收取费用，但师傅要负责吃饭，同时还要赠送徒弟各种礼物。在他看来，这种模式要师徒之间关系比较好，且师傅人格魅力高，能够给徒弟提供发展的机会。不过这种情况也不多见。第三种模式是最为常见的代笔模式，就是师傅要支付徒弟一定的费用，通常要根据市场好坏以及师傅的层次来决定。如果瓷画艺术品市场好的话，徒弟要连夜进行创作，收入会非常高。当然，被代笔者的身份和市场认可度也是关键要素，因此代笔收入也与此有密切关系。在他看来，在市场效益比较好的时期，一般代笔者的收入在6000到8000左右，而更高级别的代笔者收入能够达到2、3万左右，甚或更高。他知道的一个帮著名大师代笔者的收入每月高达6万元左右。在他看来，要拿到高的收入，也必须要相应的能力。因为大师作品价格非常高，市场也有基本的判断标准，如果代笔者能力差，也是拿不到高收入的。在论及代笔什么时间最普遍的时候，他说2005年7月伦敦佳士得拍卖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图”大罐以后，景德镇陶瓷就迎来了发展机会，到2009年达到了顶峰，但在2013年以后，代笔现象因为陶瓷市场的萎缩也大为减少。[13](www.xing528.com)
以绘画功底为基础，通过熟人网络形成了中介推荐也是景德镇绘画代笔的重要特征。一般而言，师徒代笔模式适用于长期从事陶艺创作的艺人。但在各类大师评选中，由于各种复杂因素也有些善于社会运作但并没有绘画功底的市场经纪人参评各类大师。这群人根本不可能从事绘画。此外，市场的迅速繁荣，部分艺人的徒弟不愿意代笔或者作品不能满足市场需求，就出现了通过熟人介绍，应聘专门代笔的从业人员。这类人主要是景德镇陶瓷专业方面的学生或者没有名号的艺人。在访谈中，毕业于某职业艺术院校的何师傅论述了他的代笔经历。大学毕业以后，通过偶然的机会，经朋友介绍到景德镇某陶瓷研究所面试帮别人画瓷器。首先由专门的人拿出画面，让每个人绘画，画过以后回去等通知。因为画功过硬，他收到电话通知。每天在研究所由专人发放瓷坯和画面，画完以后以计件的方式发放工资。根据他的介绍，工资标准依画面的难易程度为一件1到2元，他每天能够完成2到3个200件的新彩作品，一个月收入也在2万到3万之间。画过以后，再由专人签名。在整个工序流程中，他始终不知道自己绘制的作品是签署谁的名字。但他提到，在有一次看展览的时候，看到自己绘制的作品，标价在6万元左右。在被问及什么时候从事代笔时，他说主要集中在2008年到2009年之间。如果有活，对方就打电话让去画，画完当场结清，他指出这种活通常报酬比较高。相比较而言，他也曾经长期帮助景德镇一位瓷画家绘画，因为每次只创作一种画面，价格比较低，通常不到五毛钱一件。但这种价低的好处是可以经常去画，能够保证收入稳定。在问到什么时候不再帮别人画时，他指出后来自己开店，时间忙就不再帮助别人画了。后来他打趣到，如果知道这几年市场差，当时应该一直帮助别人画。[14]这种完全基于市场运作的代笔模式在景德镇也较为常见。在访谈中，店主的朋友也都提出他们有类似的经历，是通过朋友关系相互介绍过去的。
以画面装饰需求为基础形成的代笔模式，也是景德镇陶艺创作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同于上述的代笔现象，这种代笔现象是创作者在进行创作过程中，采取了综合装饰的技法，以期实现创作模式的改变。但由于陶瓷工艺非常复杂，包括刻、画、施釉等多重技法。而一个艺术家很难全面掌握所有的工序，且到精熟的地步。为了保证作品的质量，在设计完成以后，就由艺术家邀请其他艺人合作生产，但也为了市场价格，通常仅签署设计作品的艺术家的名字。就这种模式而言，通常会与掌握不同技法的优秀艺人进行合作，以了解艺术家创作意图，进而实现创作作品的质量的最优化。在调研中，一位长期与景德镇艺术家合作的雕刻艺人认为这种模式很正常。在合作过程中，艺术家对自己非常尊重，给出的价位也超过自己在市场上作品的价格。他也乐意与艺术家合作，可以让自己的技法让更多人知道。在问及是否在意署名权问题的时候，他的回答是无所谓。如果没有艺术家的设计，他自己也不会进行这方面作品的创作。对他而言，更关注的是自己的技艺是否被认可，能否赚取更高的收入，其他的他并不关心。[15]笔者将此类现象归为代笔，是因为在瓷画艺术创作过程中，也有双方合作的情况，且在签署作品名称时，仅签署一个人的名字。因此，在创作中，也存在从知识产权视角争议的情况。
景德镇陶艺创作中的代笔问题非常复杂，但总体分析，大致就上述几种模式。作为陶瓷艺术勃兴时期的一种独特现象，代笔问题曾经引起了各方的关注。在访谈中，许多被访谈人均指出代笔现象最为集中的时间是2007到2012年之间。随后，由于陶瓷艺术品市场的迅速降温，代笔现象不再像原来那样突出，陶瓷艺术创作回归到原本的面貌。但以市场为主导而形成的一种新型经济文化现象，从社会学和商品交换的视角去分析，仍有其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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