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类型的丰富性、存在形态的多样性和历史渊源的悠久性,为中国艺术人类学的研究提供了无与伦比的研究空间。但是,我们也面临着许多困难。
其一,在研究资料的整合方面,我们尽管拥有浩如烟海的古籍资料、田野资料以及考古学资料,却没有真正实现系统化、准确化、完整化的整理。古籍中的艺术资料,是我们清理家底,建立艺术史坐标的基础,这些资料散落在“风俗志”类文本中。除汉语古籍之外,部分有文字少数民族的古籍中的艺术资料,也有待抓紧抢救。以“中国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为代表的田野调查类资料不愧是中国民族民间文艺研究史上功勋卓著的壮举,但是,此类集成在搜集文艺资料时,大多忽视对艺术语境信息的记录,为深入研究带来了不便,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艺术民族志的撰写,首先是在抢救面临现代化强烈冲击的活形态艺术,其次是为研究奠定真实可靠的基础。艺术考古资料的系统化整理也应当成为艺术人类学关注的重点领域,考古材料能和田野资料、古籍资料相互印证。
其二,在研究方法方面,我们尚缺乏属于中国本土的成熟的话语体系,尚处在西方话语霸权的压抑之下。艺术人类学是一门舶来学科,这必然导致中国艺术人类学理论建构的先天不足。与之相关的学科,民俗艺术学、民族艺术学和民族审美文化学等学科,也面临相同的问题。我们在积极译介西方艺术人类学理论、促进中西学术交流的同时,不能成为西方艺术人类学的传声筒。许多西方艺术理论是不可直接套用的。比如西方艺术哲学中将艺术划分为机械艺术与美的艺术,或将非西方艺术贬称为工艺的理论就是很危险的,这是我们要认真加以比较研究和批评的观点。西方艺术人类学中也出现了唯美主义或泛审美主义的研究范式。再如,在概念的使用上,西方艺术哲学和艺术人类学常常用来指称非西方艺术的概念,如原始艺术、部落艺术、土著艺术、异域艺术、无文字社会中的艺术或小型社会中的艺术,不能直接套用在中国古代艺术或乡村艺术、少数民族艺术的研究中。这些概念或含有线性进化论的意味,或带有殖民主义话语的痕迹,或有特定的时空限制……这些概念的使用有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遗憾的是,我们在中国艺术人类学研究的相关文章中,较为频繁地出现了这种不加辨别的套用。试问当代中国还有哪一个社会类型属于原始社会、部落社会或无文字社会?再如,“民族民间美术”这样的概念就是需要慎用的。“美术”一词,源自英文“fine art”,即高雅艺术或美的艺术。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那样,在西方话语体系中,我们所说的民族民间美术,应该归入“机械艺术”或手工艺的范畴。似乎一提及艺术人类学研究,就是和原始民族的艺术相关。殊不知艺术人类学的方法也可以研究现代和后现代的艺术,也有非遗保护、开发与利用等应用领域。术语之争,兹事体大。我们不必亦不能直接套用西方的艺术概念和分类标准,而应结合中国艺术具体而多样的实践经验,建构出本土化的理论体系。
在对艺术经验的描摹方面,学者们各自从自身熟悉的视角出发,描述单一的经验而不是多元混融的经验,也是受到西方二元模式戕害的结果。在活形态的中国传统乡村艺术中,艺术往往在节日或人生礼仪中动态呈现。这些艺术往往不是按照西方所划分的那样以音乐、诗歌、绘画、戏剧、舞蹈、建筑等单一的形式出现,而是综合地出现。以彝族祭天仪式为例,祭辞即诗歌,并以牛角号和法铃伴奏;神枝综合了雕刻和着色艺术。祭祀土主的祭司祭祀土主庙神灵,融合了音乐、舞蹈和咒诗;傩仪则是一场驱魔仪式剧。艺术人类学的研究对学者知识结构要求不是艺术哲学研究者所臆测的那样偏低,而是偏高。一场仪式中的艺术,往往需要不同艺术门类的学者通力合作,才能进行准确、通透的研究。我们离成熟的艺术人类学理论体系建构,仍然任重道远。
其三,在学科建设方面,各子学科之间亟待合作。在本科和研究生阶段开设艺术人类学专门课程的高校和研究机构尚未达到应有的规模,导致艺术人类学这门学科的知识难以得到普及。在西方,艺术人类学主要是指对视觉艺术的研究。几位著名的艺术人类学家,莱顿、盖尔和墨菲,皆是如此。音乐由音乐人类学或民族音乐学研究,舞蹈由舞蹈人类学进行研究,戏剧由戏剧人类学进行研究。受西方学科的影响,中国学界也可喜地出现了这些研究领域。在中国,广义上的艺术人类学研究,吸引了来自视觉艺术、音乐、舞蹈和戏剧研究等领域整体或部分地采用人类学视角的学者。这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好事。但是,我们更希望看到的是各门类艺术研究者之间通力合作而进行整体研究,这是由活形态中国传统乡村艺术这一重要研究领域的存在形态所决定的。
【注释】
[1]本文获云南大学青年英才计划资助。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彝族史诗《梅葛》演述传统研究”阶段性研究成果。
[2]丹尼斯·达顿:《“但他们并没有我们的艺术概念”》,载〔美〕卡罗尔编著《今日艺术理论》,殷曼楟、郑从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27页。
[3]丹尼斯·达顿:《“但他们并没有我们的艺术概念”》,载〔美〕卡罗尔编著《今日艺术理论》,殷曼楟、郑从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96-297页。
[4]斯蒂芬·戴维斯:《非西方艺术与艺术的定义》,载〔美〕卡罗尔编著《今日艺术理论》,殷曼楟、郑从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57-258页。
[5]斯蒂芬·戴维斯:《非西方艺术与艺术的定义》,载〔美〕卡罗尔编著《今日艺术理论》,殷曼楟、郑从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58页。
[6]〔法〕巴托:《美的艺术简化至一个唯一原则》,殷曼楟译,载殷曼楟主编《艺术理论基本文献·西方古代~近代卷》,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89页。
[7]〔法〕达朗贝尔:《艺术与美的艺术》,殷曼楟译,载殷曼楟主编《艺术理论基本文献·西方古代~近代卷》,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91页。
[8]〔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载殷曼楟主编《艺术理论基本文献·西方古代~近代卷》,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22页。
[9]〔英〕鲍桑葵:《美学史》,张今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
[10]〔英〕阿尔弗雷德·盖尔:《定义问题:艺术人类学的需要》,尹庆红译,载李修建主编《国外艺术人类学读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版,第184页。
[11]〔德〕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梁志学、石泉译,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271页。(www.xing528.com)
[12]〔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93页。
[13]Raymond Firth,Elements of Social Organization,London:Routledge,1963,pp.156-159.
[14]刘仲宇:《道教法术》,上海文化出版社2002年版,第2-3页。
[15]〔英〕奥利雷:《非西方艺术》,彭海蛟、宋婷婷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页。
[16]〔英〕奥利雷:《非西方艺术》,彭海蛟、宋婷婷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页。
[17]〔美〕简·布洛克:《原始艺术哲学》,沈波、张安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0页。
[18]参见〔美〕阿尔伯特·贝茨·洛德:《故事的歌手》,尹虎彬译,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7-8页。
[19]〔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载殷曼楟主编《艺术理论基本文献·西方古代~近代卷》,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22页。
[20]〔美〕阿尔伯特·贝茨·洛德:《故事的歌手》,尹虎彬译,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21页。
[21]Tim Ingold.Key Debates in Anthropology,New York:Routledge,1996,p.225.
[22]〔日〕木村重信:《何谓民族艺术学》,李心峰译,载李修建主编《国外艺术人类学读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版,第1-2页。
[23]〔美〕马凯:《审美经验:一位人类学家眼中的视觉艺术》,吕捷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59页。
[24]〔美〕马凯:《审美经验:一位人类学家眼中的视觉艺术》,吕捷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61-62页。
[25]呗玛:高阶祭司。色婆:低阶祭司。
[26]阴间:此处指逝者。
[27]色姥:低阶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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