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书·乌桓传》说乌桓“氏姓无常,以大人健者名字为姓”。我们不太清楚乌桓氏族的情况,但大人之健者即可以自立姓氏,这同后来的蒙古部颇有相同之处。早期住居在额尔古纳河上的蒙古人,分为乞颜与捏古思两个氏族。经过长期的分衍,“他们的各个分支渐以某个名称著称,并成为一个单独的斡巴黑(oboq),斡巴黑〔一词系指〕属于某支和某氏族的那些人。这些斡巴黑又复〔繁衍〕分为多支。”[143]我们可以举《史集》所记成吉思汗的四世祖屯必乃薛禅及其诸子作例子。屯必乃“有九个聪明、能干、勇敢的儿子,其中每一个都是现今有声望的分支和部落的始祖;这些部落每一个有三万车帐,男女人数达到十万人。”[144]
长子扎黑速,那牙勒、兀鲁惕、忙忽惕部落起源于他的氏族。
次子八林—失儿—不合—不术,其后为某部落(原稿阙)。
三子合出里,其后为八鲁剌思部落。
四子挦—合赤温,其后为合答儿斤部落。
五子巴惕—古勒乞,其后为不合惕部落。
六子合不勒,其后为乞颜部。
七子兀都儿伯颜,其后为照烈惕部落。
八子不鲁勒扎儿—朵豁剌因,其后为朵豁剌惕部落。
九子乞塔台,其后为别速惕部落。
“上述这些儿子都有很多兄弟和侄儿。他们全都开创了人数众多的部落;他们全都是把阿秃儿(ba′atur意为勇士)和受尊敬的人。”
应该指出:剌失德丁在这里所记的诸部分衍世系,与《元朝秘史》所记不同,因为这些材料早先并没有可靠的文字记载,是靠口耳相传保存下来的,难免讹误而彼此矛盾。但是,蒙古部在海都以后,形势浸盛,属于蒙古尼伦部的二三十个氏族或部落,都是在这一时期分衍而成的。《史集》说屯必乃诸子所分衍成的十一个部落,每一个都有三万车帐,男女人数达十万人。这当然有夸张成分,但也说明其人数之众,相当可观。它当然不是子孙繁殖的结果。以泰亦赤兀惕为例,据《史集》,该部是海都次子察剌孩领忽的后裔,它在察剌孩领忽的孙俺巴孩时已趋强盛。俺巴孩与乞颜部合不勒是族兄弟,是当时蒙古部部落联盟的首领——汗(khan)。《史集》特别指出:“现在没有必要只把察剌合的直系后裔称为泰亦赤兀惕人,他们既然是该部的首领和君主,所以在他们的族人和隶属于他们的人中,凡与他们联合在一起的,都被称为泰亦赤兀惕。这正如现在的各种部落,凡与蒙古人相混合,模仿他们的天性,并与他们联合在一起者,尽管并非蒙古人,但还是全被称做蒙古人。”[145]隶属于泰亦赤兀惕的别部人中,有名可考的如速勒都思人锁儿罕失剌、别速惕人者别(原名希儿忽台)以及出身于低贱的合剌出(qarau下民)的马秃浑薛禅等。同样的例子,我们还可以举出乞牙惕—禹儿勤部(主儿勤部)。《元朝秘史》载:“主儿勤种的缘故:初,合不勒皇帝有七子,长名斡勤巴剌合。合不勒因其最长,于百姓内选拣有胆量、有气力、刚勇能射弓的人随从他,但有去处皆攻破,无人能敌,故名主儿勤。”[146]由此可见:12世纪时期的蒙古部,其氏族或部落组织,从组成成员来看,是与原始的血缘氏族组织完全不相同的。它是由以一个或血缘相近的几个草原氏族贵族首领为中心组成的武装集团。每个首领都依其实力大小,控制着人数不等的奴婢、家丁、属民与那可儿(nökör伴当)。它或称为氏族,或称为部落,正像符拉基米尔佐夫所指出的:“这一切之所以发生,当然是因为泰亦赤兀惕人实际上既不是氏族,也不是部落(按部落一词的本义来说)。它是由作为主人们——兀鲁黑(uruq亲族)的泰亦赤兀惕和它的属部、斡脱古·孛斡勒(ötögübo′ol世仆)、孛斡勒、那可儿等等组成的一个氏族或许多氏族。这样的结合体,似乎可以称为克兰(clan大氏族)。”[147]由于这些氏族与部落是依靠氏族贵族首领们个人的实力所建立的,因此它根本不具有原始社会中氏族组织的那种长期稳定性,相反,它是随着首领个人的实力升沉而兴衰变化无常。
以上,我们从组成上证明12世纪时期蒙古的氏族或部落,已远非原始氏族制度组织,但是,绝不意味血缘关系与氏族残余在实际生活中已丧失其重大作用与影响。当时的这些蒙古氏族或部,其基本核心即统治核心,主要是同一父系血缘的兄弟、叔侄。它实际上是同一族系(yasun牙孙,意为骨)的亲属,以血缘纽带为联系的结合。由同一父系分衍出的氏族或部落互为兄弟。“所有〔这些部落〕全都有清晰的系谱(šaareh),因为蒙古人有保存祖先的系谱、教导出生的每一个孩子〔知道〕系谱的习惯。这样他们将有关系谱的话语做成氏族的财产,因此他们中间没有人不知道自己的部落和起源。”[148]“父母要对出生的每个子女解释有关氏族和系谱的传说,这种规矩永远为他们〔蒙古人〕所遵守。”[149]同一血族的亲属氏族或部落之间是禁止婚姻关系的。“因此,任何一个氏族的男子都不能与同氏族的女子结婚,而必须和其他不同血统的氏族的女子结婚。”[150]不过,这里所说的“不同血统”,事实上是包括一些远支的蒙古氏族的。因此,不单尼伦部与迭儿列勤蒙古部之间可互通婚姻,系出孛端察儿之后的蒙古氏族与孛端察儿诸兄弟之间的通婚也是允许的。世通婚姻的部落互为忽答(quda亲家)。为了求得别部落的女子为婚,蒙古部人往往要冒为敌所劫的风险,长途跋涉,到东部地区去缔结婚约。
每年春月参加对共同祖先(ibügä额卜格)的祭祀,并分享供奉祖先的肉胙,是每一个血缘氏族成员的权利。血族复仇仍然“当作一种世代相传的义务”[151]。塔塔儿部和蒙古乞颜部是世仇。产生这一古老的血仇的原因是:“在合不勒汗作蒙古汗的时候(大多数乞牙惕部落都出自他的氏族,蒙古尼伦诸部都是他的堂兄弟,而其他蒙古分支,其中各支在他之前就以自己专有的名号著称,全都是他的叔伯和祖辈,由于与他有亲属关系和友谊而〔被看作他的〕朋友和同盟者,一有袭击和〔不幸〕事件,他们就会成为他的协助者和保卫者),合不勒汗的妻子弘吉剌惕部人合剌—里忽的兄弟赛因的斤患了病。”请来了塔塔儿部萨满施行巫术治疗。赛因的斤不治身死。他的兄弟迁怒杀死了这位巫师。塔塔儿部寻求报复,“而合不勒汗的儿子们,由于〔他们〕同赛因的斤的义兄弟—姻亲之谊,必须和应当来帮助他的部落。由此,他们同塔塔儿人之间发生了仇视、敌对和战争,他们一再打仗”[152]。这种仇杀风气一直延续到成吉思汗时期。
在氏族或部落内部,部落酋长(汗)的选举以及战争、围猎等大事的决定,仍然保持原始的氏族民主的残余形式,举行全体成员大会(quriltai忽里台)来讨论。当羽翼初成的铁木真同他的安答(anda盟友)分手,自成一部,重新恢复了其父也速该的故业时,实际上只是一个新的氏族的成立。《元朝秘史》里对这一新氏族的组成成员与他们的氏族会议都保存了详细而生动的记载,对于说明当时的氏族组成很有帮助。《秘史》记载:铁木真与扎木合分离后,来附的人名单中计有:
扎剌亦儿部合赤温脱忽剌温兄弟三人;
薛扯朵抹及其二子;
塔儿忽惕的合答安答勒都儿罕等五兄弟;
乞颜部蒙格秃及其子翁古儿;
一部分敞失兀惕部人与巴牙兀惕部人;
巴鲁剌思的忽必来、忽都思;
忙兀部的哲台、多豁勒忽;
阿鲁剌惕的斡格来;
兀良哈惕的察兀儿罕、速不台;
别速惕的迭该、古出古儿;
速勒都思部的赤勒古台等兄弟;
晃豁台部的速亦客秃;(www.xing528.com)
速客客族的者该、晃答豁儿等;
捏兀歹人察合安豁阿;
斡勒忽讷兀惕的轾牙吉歹;
豁罗剌思部的薛潮兀儿;
朵儿边部的抹亦别都温;
亦乞列思部的不秃;
那牙勤部的冢率;
斡罗纳儿部人只儿豁安;
把鲁剌思部的速忽薛禅、合剌察及其诸子;
巴阿邻部的豁儿赤、兀孙、阔可搠思等。
随着来附的还有:
格泥格思部人忽难的一圈子(küriyän古列延);
答里台斡赤斤(帖木真叔)一圈子;
扎答阑部人木勒合勒忽;
撒合亦惕人温真;
主儿乞部撒察别乞、泰出及其所属一圈子;
捏坤太师(帖木真叔)子忽察儿的一圈子;
忽图剌子阿勒璮的一圈子。
这里,再一次具体表明,构成以铁木真为首领的新建氏族的成员来自许多不同的氏族或部落。他们为了实际的利益,脱离原来的首领札木合,来作铁木真的属民或同盟者。他们在阔阔海子地方举行了忽里台,由其中最有势力的同盟者、同属乞颜部的贵族首领阿勒璮、忽察儿、撒察同意,共同选举铁木真为汗。他们对铁木真说:“立你做皇帝。你若做皇帝呵,多敌行俺做前哨,但掳的美女妇人并好马,都将来与你。野兽行打围呵,俺首先出去围将野兽来与你。如厮杀时违了你号令,并无事时坏了你事呵,将我离了妻子家财,废撇在无人烟地面里者。这般盟誓了,立帖木真做了皇帝。”[153]当时的氏族或部落组织就是通过这种誓约形式来确立起政权的雏形的。
别乞制度也是一种原始氏族制度的残余。别乞(bäki)这一称呼总是与长子相联系的,它是氏族长老,同时又具浓重宗教色彩的称号。巴阿邻部据《史集》是出于屯必乃长子扎黑速之后,此部的兀孙老人,在成吉思汗建国后受封为别乞。《秘史》记载:成吉思汗对他说:“如今达达(Monggol忙豁勒)体例里,以别乞官为重。兀孙,你是巴阿邻为长的子孙,你可做别乞。做别乞时,骑白马,着白衣,坐在众人上面,拣选个好年月议论了,教敬重者。”[154]《史集》也记载:“据说,成吉思汗曾以八邻部中的一个人作为汪浑(onqun),犹如以马和其他动物作为汪浑一样,即任何人不得对他有所贪图,他将是自由人和答剌罕(darkhan)。这个人名为别乞(原文作阳吉yanki,当为bäki之误)。他在汗帐〔斡耳朵〕中位于一切人之上,跟诸王一样,他列座于〔汗的〕右手,他的马与成吉思汗的马系在一起。”[155]可证这时的别乞,已变成为萨满教的大祭司。符拉基米尔佐夫正确地指出:“13世纪的蒙古人已开始忘却这个制度,氏族长老制已开始失去了自己的意义。”[156]
每一个氏族或部落都有自己固定的牧地,蒙语称农土(nuntuq,犹言“经界”),突厥语称禹儿惕yurt。“这些部落有彼此相邻的禹儿惕〔游牧营地〕和地区,并且明确规定,各部落的禹儿惕从哪里到哪里。”[157]它在名义上是由全氏族或部落所共有,但实际上却已由氏族或部落贵族所把持。这种共有观念明显地也是承袭原始氏族制而来。游牧民把牧地视为自己赖以生存的基础。匈奴冒顿认为:“地者,国之本也。”蒙古人也把“三河,祖宗肇基之地,毋为他人所有”作为同族人共同的信念。一定的牧地与人民相结合的实体,被称为兀鲁思(ulus),即“联合在某一分地里或建立分地——领地的人民。”[158]因此,这些部落或部落联合体,也可以称之曰兀鲁思。
据剌失德丁的记载:在古老的时候,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民在逐水草迁徙中是采所谓古列延küriyän方式进行的。“古列延〔一词〕的含义如下:许多帐幕在原野上围成一个圈子驻扎下来,它们就被称为一个古列延。”[159]“在古时候,当某部落屯驻在某地时,就围成一个圈子,部落首领处于像中心点那样的圈子的中央,这就称做古列延。在现代,当敌军临近时,他们〔蒙古人〕也按这种形式布阵,使敌人与异己无法冲进来。”[160]这个词在《元朝秘史》里译作“圈子”,《元史》译为“翼”。采取古列延形式进行游牧是畜牧生产不发达,牲畜数目不太大的表现;同时也是人们出于防卫互助的必需。随着社会生产的发展,原始氏族制度解体,一种以阿寅勒ayil组织进行游牧的方式发展起来。“阿寅勒”意为营。符拉基米尔佐夫释之为“若干个帐幕和幌车组成的牧营或牧户。”[161]这种组织规模小,灵活性大,有利于充分利用牧场,增殖牲畜,减少过于频繁的迁徙不定。它明显地具有进步性。但是在当时战乱无宁的日子里,一个缺乏必要自卫防御能力的小群体,在草原上几乎很难单独存在。一小群“无个头脑管束,大小都一般”的兀良合人栖身在统格黎河上,孛端察儿兄弟五人就很容易地把他们掳获,作了奴婢,“因这般头口也有,茶饭使唤的都有了”[162]。年轻的铁木真一家,在其父也速该死后,众叛亲离,只能单独在鄂嫩河源孤苦度日,先后两次受到篾儿乞部与泰亦赤兀部的袭击,铁木真与妻子都曾被人俘掳。因此,在当时情况下,普通牧民只有投附于某一个强大的领主,安全才有可能得到保障。至于这个领主是否是同族已不是考虑的主要问题,问题的核心是实力和实利。这就使阿寅勒式的游牧经营不可能得到正常的发展。
氏族或部落首领本人,在诸部混战,偷袭盛行,仇杀难解的环境里,保卫安全显然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大家都知道:在一般原始民中,早从新石器时代,他们就开始修筑城堡山寨,以进行防御。但是在草原游牧民中,由于不营定居,也就谈不上有什么固定的防御工事。而且也没有必要的物资粮储,以维持一支数目庞大的常备军,来随时随地保证首领的安全。一旦发生突然的偷袭,受攻击的一方往往措手不及,立刻遭到覆灭的命运。这在草原诸部的战史上是很常见的事。这种情况,很自然地促使草原民首领在日常的迁移驻帐之间,保持经常的战斗警戒。《辽史·营卫志》所说的“无日不营,无在不卫”,正是草原游牧民首领的共同常识。从《元朝秘史》上看,四月间的泰亦赤兀部正在沿鄂嫩河游牧,他们把掳获的铁木真戴着木枷,轮流在每一处阿寅勒里示众一个晚上。十六日晚他们齐集在河边大开宴会,铁木真乘机带枷逃跑。看守者大声一叫,所有的人便一起来进行搜索。由于锁儿罕失剌一家的好心搭救,第三天,当躲过了挨户搜查之后,他们偷偷地资送铁木真逃回。由此可见,这些隶属于泰亦赤兀部的部民,虽然分成若干阿寅勒,但是距离相近,相互构成一个群体,便于集会与动员。这个群体在迁移时是接受首领的指令统一进行的,驻帐时也是根据首领的布置分头设帐,以保持周围警卫,而且彼此声息相通。这种游牧方式实际上只是古列延式的稍加扩大。
同盟的氏族或部落首领在移牧中也是相伴并行,迁移时彼此知会的。如果彼此在起营时不进行通知,就是意味着相互离异。也速该的寡妻诃额仑被排挤在祭祀祖宗的仪式之外,“祭祀的茶饭不曾与”时曾埋怨说:“眼看着的茶饭不与了,起营时不呼唤的光景做了也。”果然,第二天泰亦赤兀部首领起营他徙时,便“将他母子每撇下了”[163]。当铁木真与札木合结为同盟(安答)时,“两个相亲爱,同住了一年半”。最后,铁木真怀疑札木合有谋害之心,于是便不在规定的下营地点驻帐,而却连夜兼行。所有随同迁徙的属民,也因之分裂为两股势力,或随札木合留,或随铁木真去。[164]从此,两家成了誓不两立的仇人。从铁木真与札木合分手的当晚,便有大批愿意隶附于铁木真的人追从而来这一事实看,他们在联合游牧时便是率同所有的属民,采取古列延式进行活动的。
上述材料表明:12世纪时期的蒙古部,尽管已经有阿寅勒这种进步的游牧方式出现,但在战乱频仍、安全缺乏保障的情况下,它不可能顺利、普遍地发展起来。氏族或部落首领们,出于本人防卫的需要,始终愿意保存并利用这一古老过时的游牧方式。从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组深刻的社会矛盾,阻碍着社会生产的进一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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