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唐书·室韦传》中所记的蒙兀室韦,是我们迄今所见关于“蒙古”一名最早的记载。伯希和指出:“蒙兀二字,唐代读为Mung-nguat,乃Mongghol之绝对的正规译音。”[21]至于《新唐书》把“兀”作“瓦”,完全是描刻时的讹误。兀字的收声-t,在唐代的西北方言中已读为-r,所以兀(-r)正就是Mongghol中尾音-l的对音。[22]
《旧唐书》把额尔古纳河称作望建河(《新唐书》作室建河),它说:“其河源出突厥东北界俱轮泊,屈曲东流,经西室韦界,又东经大室韦界,又东经蒙兀室韦之北,落俎室韦之南,又东流与那河、忽汗河合,又东经南黑水靺鞨之北,北黑水靺鞨之南,东流注于海。”可知蒙兀室韦是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深林中。这同波斯著名的史学家剌失德丁所记完全契合。《史集》说:“大约距今两千年前,古代被称为蒙古的那个部落,与另一些突厥部落发生内哄,终于引起战争。据值得信赖的贵人们〔所转告〕的一则故事说,另一些部落战胜了蒙古人,对他们进行了大屠杀,使他们只剩下两男两女。这两家人害怕敌人,逃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那里四周唯有群山和森林,除了通过一条羊肠小道,历尽艰难险阻可达其间外,任何一面别无途径。在这些山中间,有丰盛的草和〔气候〕良好的草原。这个地方名叫额儿古涅—昆。‘昆’字意为‘山坡’,而‘额儿古涅’意为‘险峻’,这个地方意即‘峻岭’。那两人的名字为:捏古思和乞颜。他们和他们的后裔长时期居留在这个地方生息繁衍。”[23]又说:“已经知道,〔前述〕〔蒙古〕各部族起源于遁入额儿古涅—昆的两个人;由于生息繁衍,其氏族人数渐众。蒙古一词成了他们氏族的名称。”[24]“所有的蒙古部落都是从〔某时〕逃到额儿古涅—昆来的那两个人的氏族产生的。”[25]
《史集》中关于蒙古弘吉剌部的叙述,也为我们提供了可资参证的记载。弘吉剌部与成吉思汗所出的尼伦部,同出于“曾经遁入额儿古涅—昆的那两个人的氏族。”由于人口繁殖,久之,额儿古涅—昆之地已难以维持生存,他们于是谋向外发展。但是,严寒的山谷和狭窄的险道使他们无法通行。他们便发明把牛皮制成鼓风箱,煽燃大量堆集的木柴和煤,使岩壁熔化,以此获得了大量的铁,并凿通了走向原野的道路。而弘吉剌却“未经商议,就先于他人突然走出〔峡谷〕,以致踏坏了其他部落的炉灶”[26]。弘吉剌部在12世纪时的居地,屠寄和日人箭内亘根据《元史·特薛禅传》考证,在额尔古纳河与特勒布儿河合流处的苦烈业尔山(《元史》作苦烈儿温都儿斤)。[27]弘吉剌部正是蒙古人中不曾西迁蒙古草原中部山地,而是继续留居在额尔古纳河畔的一支。13世纪时的蒙古人,对于他们的原始住地在额尔古纳河上,似乎仍是人各皆知的。剌失德丁还亲耳听到过“有一群现在住在这里(按:指波斯)并曾见过额儿古涅—昆的蒙古人肯定地说,虽然这个地方很艰苦,但尚未达到〔所说的〕那种程度”[28]。但是,类似的记载,在中国的史籍中却几乎很少有踪迹可寻。这是因为,元朝统治者和它的御用文士们,所着意的是蒙古先世神话的渲染,借以证明成吉思汗是一个“法天启运”的“圣武皇帝”,而对于蒙古人原来住处北荒的落后情况,则有意地进行隐讳而遂至于被遗忘了。
“蒙古”一词,本来的意思是什么?解释十分纷繁。其中许多是晚出的,很难作为实据。《黑鞑事略》的作者彭大雅提出“鞑语谓银曰蒙古”之说。然蒙语里银作münggün,《元朝秘史》旁译作“蒙昆”,读音不能相通。把蒙古与“蒙昆”混淆,只能认为是一种附会,当是涉女真王朝之称“金”而来的。剌失德丁则说:“蒙古(m(u)ūl)一词,最初作萌古(mūnk(u)),意即‘孱弱’和‘淳朴’。”[29]但蒙语“愚”应为蒙合黑(mungqaq),与Mongol并不是一个字。故《蒙古源流》一书的德译者施密德,指责这一说法毫无根据,认为“盖西域史家于蒙古语一无所知也”。我们在这里不打算就语言问题进行讨论,只想介绍一些宋元文献中关于蒙古山的记载,以供参考。《契丹国志》一书的扉页上,附有一幅《契丹地理之图》。在上京之北,标有“蒙古山”三字,山的西傍有白文的“蒙古”二字,表明当时的蒙古部是傍蒙古山而居。蒙古部之西,依次为于厥、鳖古里、鞑靼。在鳖古里与鞑靼之间有“萌古司”,当即辽所设控御蒙古等部的官府机构。清人张穆撰《蒙古游牧记》一书,其卷3《巴林》一章中,引《辽史·地理志》谓:“上京临潢府,本汉辽东郡西安平之地,太祖取天梯、蒙国、别鲁三山之势,于苇甸射金龊箭以识之,谓之龙眉宫,神册二年城之。”后名为上京。今本《辽史·地理志》但作“天梯、别鲁等三山”,而阙蒙国之名。然卷一一六六《国语解》龙眉宫条明载“太祖取天梯、蒙国、别鲁三山”云云,不审《地理志》何以解“蒙国”之名。要之,蒙古山之名,在宋人文献中绝非仅见。如《事林广记》卷3所载《大元混一图》中,长城以北,辽阳界与古北口之间,自东往西,分列有“木叶山”、“蒙古山”、“祖山”。《黑鞑事略》也载:“黑鞑之国号大蒙古。沙漠之地有蒙古山。”此山在于厥之东,则其位置在大兴安岭一带,正是蒙古初兴之地。有关蒙古山的说法,很容易给我们以联想,使我们把蒙古与同源的拓跋鲜卑来对照。他们同起源于大兴安岭的北端,据说都是兵后逃亡到这里的幸存者。鲜卑的始兴地有大鲜卑山,蒙古人的先世所居地也有蒙古山,前者通过“推寅”(钻研)而得以南迁,后者则依靠凿山锻铁而向外发展。两者之间明显存在某些共同性质,是十分耐人寻味的。(www.xing528.com)
蒙兀室韦部落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西迁?一般推测在840年黠戛斯灭亡回纥汗国之后。每当草原上的强大汗国崩溃时,那里的部族分布图也相应发生变化,这是合乎情势的。剌失德丁在谈到蒙古部发展的历史时说:“虽然没有确切的年代,但〔这个氏族〕大约经历了四百年。”[30]《元朝秘史》记始迁来不儿罕的是成吉思汗的第二十代祖先。看来,它们是有所根据的。
传说中的蒙古部的祖先,即额尔古纳河森林中的两个人,一名捏古思(Näküs),一名乞颜(Kiyan)。“乞颜在蒙古语中,意谓从山上流下的狂暴湍急的‘洪流’。因为乞颜人勇敢、大胆又极其刚强,所以人们以这个词为他们的名字。”[31]捏古思和乞颜可能就是原蒙古人时代互通婚姻的两个氏族。它们的后裔中,有一个“有命于上天而生的”孛儿帖赤那(蒙语:孛儿帖Börte意为苍色;赤那ino意为狼),“他是若干部落的首领”。他的妻子名豁埃马兰勒(豁埃Qo′ai意为惨白色;马兰勒Manal意为鹿)。他们一同渡过腾吉思水,迁至斡难河(今鄂嫩河)源头之地。狼的神话出现在蒙古的传说,正是他们西迁蒙古草原以后,开始受到突厥文化影响的反映。
据《元朝秘史》记载:由孛儿帖赤那八传而有孛儿只吉歹篾儿干,妻子名忙豁勒真豁阿。按照当时蒙古草原诸部命名的习惯,如果是男性,则在本部族名后缀“台”(tāi、dai又译歹、䚟),如塔塔儿分部秃秃黑里兀惕(Tūtūqliūt)的男子命名为秃秃黑里台(Tūtūqlitāi)。如果是女性,则加后缀“真”(in),名为秃秃黑里真(Tūtūqliin)。[32]按照这种命名的习惯,可知孛儿只吉歹(Borigidai)一名,当是出自孛儿只斤(Borigin)部族。而忙豁勒真(Mongqolin)一名,则明为出自蒙古(Mongqol)部的女子。“孛儿只斤”一词原是突厥语,意为蓝色目睛。[33]邵循正指出:孛儿只吉歹与忙豁勒真之名,均不见于《史集》,显然是一种臆造。[34]正是从这种臆造里,透露出成吉思汗的先世是具有突厥血统的。传说中的成吉思汗的十世祖孛端察儿(孛儿只吉歹之曾孙)始建蒙古孛儿只斤部。这个部便是以父系的名字为氏,以母系的氏为部结合而成的。其后成吉思汗的父亲也速该,又把“孛儿只斤”命名为自己所创建的氏族。据此,正如邵循正所指出的:“我们可以说蒙古是室韦和突厥的混合。”蒙兀室韦西迁的过程,也就是它接受突厥影响而迅速发生深刻变化的过程,多数的蒙古部落从森林民转化成了典型的草原游牧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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