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人会用什么方式批评、攻讦始皇帝?在这个方面,始皇帝最讨厌的是儒生,而儒生批评他的方式,是“以古非今”。儒生继承孔子以降的儒家根本信念,相信最理想的典范,在古代,在先王,现实不过是古代理想的沦落,终极目标应该要恢复古代的理想,追摹过去的圣人,他们当然习惯用想象中的古代至高标准来衡量、批评当下现实。
这和秦始皇的观念形成了强烈冲突,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他自认开创了空前的功业,但在儒生的价值评量中,却总是抬高过去历史的成就,指摘他做得不够或做得不好。
始皇帝三十四年,也就是“坑儒”事件的前两年,始皇帝过生日,周青臣赞颂:“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这样的赞词,完全符合始皇帝的自我认知、自我评价。然而周青臣的话却惹来了博士淳于越的反感,后者直接在始皇帝面前反驳前者:“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又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强调依照过去殷周前例才是正道,斥周青臣“非忠臣”。
在皇帝面前有了尖锐冲突的不同意见,于是“始皇下其议”。丞相李斯当然知道皇帝真正的态度,便毫不含糊地替皇帝表明:“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这是彻底相反的历史观,甚至可以说是“反历史观”。历史的价值,不过在于呈现“时变异也”,不同时代“不相复”“不相袭”。
儒家视为典范的三代圣王有什么了不起的?李斯说:“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三代最大的特色,不过就是“散乱”“并争”,也就是“天下共苦争斗不休”的来源,怎么可能值得羡慕,更不可能拿来当作标准批评现实。秦始皇所建立的现实,是“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诸侯列国消失了,在政治上形成统一,法令也统一了,那么很自然,思想、是非标准也应该一并统一。
因而李斯就进一步从执行的角度,提出了统一思想、是非标准的方法:“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之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www.xing528.com)
关键目标在禁私学,不准人们“各以其学议之”。私学最大的势力,是“以古非今”,所以就彻底断绝“古”的来源,将记录古时事迹的书籍全面烧毁。正式的史书,只准留秦国的官史,其他过去王官学和诸子学的记录一概摧毁。
禁私学的同时,还制定出“公学”——统一思想标准——的内容,那就是“定于一尊”,没有讨论、商量余地的“法令”。除了具体有实用、技能性的书籍(“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以外,“法令”成了唯一能够继续存在的知识内容。
李斯提议、秦始皇决议施行的,不是特定针对“儒家”,而是更普遍地阻绝任何多元知识与评价的来源。“诗、书”是周代传统王官学的代表性内容,也是儒家主要的思想依据,但“诗、书”之外,“百家语”也同样都要灭除,不准流通、学习。这项措施背后的动机,不是反对、仇视儒家,而是对于“统一”的追求。
虽然李斯奏议上规定三十日内要将这些书都“杂烧之”,但几百年的传统哪有可能真的这么快就消失?人们心中抱持的不同想法,哪有那么容易就统一了?两年之后,爆发整肃方士事件时,显然还有很多不认同始皇帝做法的人,社会上也流传着许多批评的意见。这些人就在大搜咸阳并鼓励告密的情况下被抓、被坑了,其中不会只有方士,当然也不会都是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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