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最重要的敌人,是杨朱和墨家。荀子也有敌人,在《荀子·解蔽篇》中,他清清楚楚列出了敌人名单:“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谓之道,尽利矣……由辞谓之道,尽论矣;由天谓之道,尽因矣。”墨子或墨家也在他的名单上,但杨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惠子与庄子。
从孟子的时代到荀子的时代,曾经风光一时的杨朱很快就没落消失了,不过相应的,名家和庄子所代表的道家有着庞大的影响势力。不只是各家言论的影响此消彼长,受到重视的焦点问题也有了微妙的不同。孟子攻击墨家,焦点放在“兼爱”;荀子反对墨家,强调的却是“蔽于用而不知文”,换句话说,是墨家“交相利”的功利主义立场。
这很可能反映了战国时期墨家在论辩上的调整。他们特别突显“有用”“有好处”“对大多数人有好处”来加强主张的说服力。在众多纷乱的主张中,如何判断哪个比较好?墨家提出的答案是:能带来最大利益的主张就是最好的、最值得信服的主张。
荀子集中攻击墨家的这一态度。荀子认为,有用、有利不应该是全面的、绝对的标准。只重视有用、有利,就看不到其他更高的价值。人有除了有用、有利之外的其他需求,用今天的语言说,那就是文化上的、精神层面的需求。
荀子批评惠施所代表的名家是“蔽于辞而不知实”,说了很多话,一直在语言上打转,但语言和现实之间的链接却断开了,只剩下没有具体现实对应的一大堆语言。人为什么说话?为了表达意念或道理。也就是说,先有意念、道理,才有语言作为传达工具,意念、道理是本,语言是末。但名家将“名”,也就是语言,拿到最前面来,反复讨论语言,讲了一大套如何说话、如何表达的规律,里面却没有实质要说、要表达的意念和道理。名家没有现实主张,没有关于人生、关于社会、关于时代的看法,只讨论如何表达看法。
对于庄子,荀子的批评是“蔽于天而不知人”。庄子只知道“自然”,要人回归自然、模仿自然,却不知道有人在自然之上所增益的事物。荀子说:“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关于那些不必努力求索就能得到的“自然”,干吗多想、多讨论呢?“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自然的就交给“天”去处理,不干我们的事,我们想再多,做再多,也改变不了“天”。关键是分清楚“自然”和“人”,“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人的任务是好好运用天地自然所给予的条件。(www.xing528.com)
人不能违背自然,更不该抢自然的职能,顺从自然的道理是对的。但人要在自然给予的条件中努力创造出人的环境、人的成就,不能只是顺从自然活着。从这个角度看,庄子最大的错误,在拼命去讨论“天”,想要“知天”,去整理自然的规律,那是在浪费精力。“圣人不求知天”,“天”“自然”是不可改变的前提,知道了也没有用。
明明该做的是“知人”,也就是以“天”“自然”为前提认真思考:人要做什么,可以做什么?人当然可以用“天”所提供的种种条件、资源创造出属于人的秩序,做出“天”所没有的人文成就来。不需要也不应该一直去钻研“天”的道理,妄想模仿“天”。“天”和“人”是分开的,“人”有人的道理和责任。
所以荀子说:“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将“天”看得那么大,时时刻刻思考、探究“天”,还不如尽到人的责任,好好利用“天”提供的“物”,创造人为的、适于人类更好生活的环境与秩序。
从孟子到荀子,儒家对于“天”和“自然”的立场有了巨大的改变。孟子将礼的根本追究到“性”上,也就是要给礼一个自然的来源基础,主张礼是自然的、天生的,所以有其不可被取消的地位。孟子看待天性、自然的态度和大约同时代的庄子相近,都认为“天”是理所当然的,依循“天”、依循本性也是理所当然对的事情。
但到了荀子,“天”或“自然”不再那么重要,至少不再那么有说服力了。“自然”只是背景,但若只看“自然”,只依循“自然”,就失去了人的立场。“人”的角色被抬高了,“人”应该要有在“自然”基础上进一步运用“自然”的主动作为。庄子所主张的融入自然、顺应自然,对荀子来说,是放弃了“人”的作为,丧失了“人”的立场。人之所以为人,对荀子来说,就在于人能“物畜而制之”,控制自然所给予的条件,创造出人为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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