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秋、战国的文献中,提到宋,最常出现的形象是愚人:守株待兔的是宋人,刻舟求剑是宋人,发明了冬天手可以不冻裂的药却赚不到钱的也是宋人。提到楚呢?最常出现的形象是狂人。
《论语》中孔子就遇到了好几个南方的狂人。对孔子,狂人们一贯抱持着不以为然或嘲讽,甚至不屑的态度。他们和孔子之间最主要的差异是什么?
孔子坚持封建宗法规矩,认为人应该在这套关系网络里认清楚自己的位置,按照特定位置所要求的规范立身行事。孔子特别增添、强调的,是人不只要遵从规范,更要掌握规范背后的精神与原则,发自内心信奉这样的精神与原则。对孔子来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实现、落实礼的精神与原则,将自己活成一个理想的生命。精神、原则高于现实,要以精神、原则来克服、改造现实。
“楚狂人”有着完全不同的选择。首先,他们不接受封建秩序的前提,他们不认为人的封建身份是固定的,具备这个身份就注定要有怎样的行为。过去封建用这种方式规定了人的身份,楚狂人更不赞同应该配合这曾经的身份去恢复已经改变了、倾颓了的封建秩序。子路遇见的荷蓧老人就讽刺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一个农夫进行生产养活自己的立场看,孔子是不及格的。为什么你还要坚持“大夫之后”的身份?明明原本支持这个身份的那套社会秩序早就瓦解了啊!封建秩序中的贵族,理所当然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凭借其身份接受农人供给,但时代改变了,那就别再活在对于过去的想象中,认清现实,顺应改变吧!
其次,楚狂人之所以被称作“狂人”,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些楚人(包括屈原)以孔子的标准来看,都是疯疯癫癫的。他们拒绝封建秩序,但他们自己的生活却也不是纯然现实的。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真实和幻想之间没有绝对的分界线。孔子在这一点上却看得清清楚楚,即使是他如此看重的祭礼(礼之中最郑重的仪式),他的态度都是“祭神如神在”,不会轻易认定“有神在”,而是强调“如神在”,人为了树立现实生活的秩序而假定有神在。
这也是儒家是一套信仰,却绝非一个宗教的根本原因。要当宗教的教主,那么让人相信“神在”,相信有神,而且相信神可以介入人世的活动,改变人世的因果,是最有效的方式。但孔子不是这样,他是最早的现实心理学派,以心理的立场,而不是信仰的立场来看待“祭神”这件事。祭礼重要的不是碰触神、贿赂神或感动神,让神动用超越力量使得现实对我有利,对孔子来说,重要的是在祭礼中产生的敬意,对于祖先或我们无法掌握的某种力量,我们应保持敬畏之心。敬畏之心使人谦卑,同时敬畏之心也使人远离利己主义,变得更高贵。到了宋明理学中,就衍生出了“主敬”的信条,广泛探讨“敬”在人生与社会上的意义。(www.xing528.com)
孔子看重人看得见、听得见的现实,相对轻视看不见、听不到的想象事物。这样的态度又和楚文化有着冲突。对楚人来说,东皇太一、湘君、大司命、少司命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是他们赖以解释自己生命情境的不可或缺的元素,楚人和神明就活在这里面。从单一现实世界的角度看,这样的楚人当然就近乎疯狂了。
最后一个差异在于楚文化里强烈的个人浪漫好恶,和孔子所强调的自我节制修养。到了宋明理学,自我节制修养就变成了“静”。除了“主敬”之外,也要“主静”,反对“动”,突显节制、安定的重要。孔子没有要人变成一块木头,也没有像宋明理学那样要人冥想观察“气”发动之前的纯静状态,但他的确认定礼的作用就在于约束、驯服人的激烈情感反应。极端的喜怒哀乐都不是好事,会对个人和社会产生伤害,必须借礼的修养来压制、管控。
礼追求合宜的行为,换句话说,就是将自己内在强烈的爱恨好恶进行一定程度的收敛与修饰。但在南方,尤其在楚文化中,他们有比较强烈的情感反应,个性表达的空间更大些。他们没有在礼中浸润得那么深,他们也不认为个体应该屈从于集体。因而孔子也会在南方遇到说他“凤兮凤兮”的人,意思是嘲笑并惋惜他竟然放弃了自己的个性,在污浊的现实中打滚,不值得啊!孔子其实也是个性强烈的人,被这样批评时也难免心动,生出想要远离俗世发挥个性的念头,但毕竟他放不下身上的礼,放不下恢复封建秩序的使命感。
中国不是铁板一块,它一直在改变,因而我们才需要理解中国历史。中国的内在差异也一直都存在,绝非同质。南方文化的异质特色及自我认同,其实一直都在,在春秋战国封建秩序分崩离析的时代,这样的异质性才突显出来,也相应地在创造全新的“后封建”文化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秦末大乱,两个最重要的领导人物——项羽和刘邦——都来自受楚文化影响的南方,他们就是楚文化不容忽视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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