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典》云：
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讼，可乎？”
此放齐所称之“朱启明”，《史记》作“丹朱开明”，后人颇有疑之者：孔疏谓“求官而荐太子，太子下愚，以为‘启明’，揆之人情，必不然矣！”又《皋陶谟》云：“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昼夜??；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考《说文》系部曰：“?，纯赤也；《虞书》‘丹朱’如此。”此说亦颇启人疑。马国翰《目耕帖》因云：
丹朱作“?”，似又非尧之子丹朱。如云尧子，此方曰“用殄厥世”，下乃曰“虞宾在位”，语意不伦。《尚书逸篇》云：“封之丹渊为诸侯”，亦非殄世也。考《吕氏春秋·召类篇》：“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丹水，郦道元《水经注》亦引之；意者丹?及?皆尧时南蛮酋长，胁权作乱而尧征灭之，故引以为戒与？
马氏以为《皋陶谟》之丹朱非尧子，乃尧时南蛮酋长而为尧所灭者，其说甚奇！《诂经精舍经学文钞》载毛宗澄氏说，则更进而以丹朱为即!兜，其言曰：
《说文》“?”下引《虞书》“丹朱”如此，则知《皋陶谟》之丹朱必本作“丹?”，与《尧典》“允子朱”之朱异，《说文》不言“允子朱”如此而言《虞书》丹朱如此，则知尧子朱必不作?；不然，则“允子朱”在前，《说文》何反引其在后者乎？且尧子丹朱虽不肖，亦不过不能肖尧，非必其甚不贤；且封于丹渊，备位诸侯，下文明言“虞宾在位”，亦不得谓“殄厥世”；即此以推，而丹?之非丹朱明甚！然则丹?果何人也？曰：丹?与?并，《论语》?与羿对文，则疑当时诸侯之有权力者，今已无考；然有可以存参者，按?兜国古作?朱国；又《周礼·缕氏》注，“四夷之乐，西方曰朱离”，亦作“兜离”，是“兜”“朱”二字本可通用；而《尚书古文考》?兜又作??：“?”字从“丹”，而“兜”“朱”又可通用；“朱”与“?”又音同义近；或者丹?其即?兜乎？又《吕氏春秋·召类篇》“尧战丹水之浦，以服南蛮”，或者南蛮之君，其有名为?者乎？
邹汉勋《读书偶记》亦云：“!兜（《舜典》《孟子》）、!头、!朱（《山海经》）、hi（《尚书大传》）、丹朱（《弃稷》）五者一也，古字通用。”皆以丹朱即!兜，议论创辟，至为卓见！又廖平《尚书弘道篇·帝谟第三》“丹朱”下注亦云：“当为‘!兜’音之误，说详俞氏燮。”称“说详俞氏燮”，未明何指。按《尚书大传》郑注“!兜”作“hi”，《郑季宣残碑》亦云：“虞放h□”，韩愈《远游联句》“开弓射hi”，孙注：“《史记》‘hi’即‘!兜’字，《古文尚书》亦作‘!兜’为‘hi’。”今《史记》无“hi”字，《古文尚书》后人伪作，不足为据；惟郑《注》及《残碑》确作“hi”或“h”，当汉时确有此异文（“h”字《说文》所无，惟《沈子簋》云：“朕?考乃h沈子”，已有“h”字）。《管子·侈靡篇》云：“h然若?之静”，旧注：“h然，和顺貌”，亦正用作“!”。“i”古或作“篋”，见《广韵》。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云：“古读篋如斗，《诗》‘不需其篋’；《释文》‘篋，陟救反’。”“兜”“朱”古本音转通用，《后汉书·班固传·东都赋》“碕侏兜离，罔不具传”。《注》引郑玄注《周礼》云：“四夷之乐，东方曰?，南方曰任，西方曰株离，北方曰禁。”是“碕”即“任”，“侏”即“?”，“兜离”即“株离”。《后汉书·陈禅传》“四夷之乐舞于门，故诗曰：以雅以南，任朱离”。是“兜离”亦作“朱离”。又蛮夷语声亦曰“兜离”或“侏离”。《后汉书·列女董祀妻传》云：“言兜离兮状窈停”，《韩愈与孟尚书书》云：“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此皆“兜”“朱”通用之证。据此“!兜”之与“丹朱”，声固相通，可无疑也。诸家以《皋陶谟》之丹朱与尧子丹朱不类，因疑《皋陶谟》之丹朱为!兜，实则!兜与丹朱二者本出一传说之分化耳（《淮南子·泰族篇》云：“尧治天下，……四岳举舜而荐之尧，尧乃妻以二女以观其内，……乃属以九子，赠以昭华之玉而传天下焉，以为虽有法度，而?不能统也。”注：“?，尧子也。”可证丹朱古或作?，非别有一人也）。
及晚近童书业著《丹朱与!兜》（《浙江图书馆馆刊》四卷五期），乃径断丹朱与!兜为一传说之分化（闻唐兰亦主此说），其证得四：
（一）丹朱、!兜音近：!兜《古文尚书》作hi（《神异经》引《书》亦作
h兜。韩愈诗：“开弓射hi”），“h”字从鸟，“丹”声；i或作?，或作篋（《广韵》），从口，朱声；皆可为丹朱可读为!兜之证。
（二）《古本竹书纪年》云：“放帝丹朱于丹水。”《汉书·律历志》(www.xing528.com)
云：“尧让天下于虞使子朱处丹渊为诸侯。”（原注，《尚书逸篇》晚出，故引此）是丹朱被放处丹水也。《荀子》云：“尧伐!兜。”（《秦策》同）《吕氏春秋》云：“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五帝德》云：“放!兜于崇山，以变南蛮。”（《史记》引之）是!兜被放居南蛮，亦处丹水也。《冠子》云：“尧伐有唐”，旧说唐为丹朱之封国，有唐即!兜也。《韩非子·说疑》云：
“其在记曰：尧有丹朱，舜有商均，启有五观，商有太甲，武王有管蔡，此五王之所诛者，皆父子兄弟之亲也。”《庄子·盗跖》云：“尧杀长子”；《汉书·邹阳传》云：“不合则骨肉为仇敌，管蔡朱象是已。”是尧亦有诛丹朱之说。然则丹朱非!兜即南蛮酋长而何？
（三）《国语·周语》有神降于莘，惠王问内史过，内史过以为丹
朱之神，“请使太宰以祝史帅狸姓奉牺牲粢盛往焉”；韦注：“狸姓，丹朱之后也。”《山海经·大荒北经》云：“!兜生苗民，苗民矨姓。”狸矨同声通假，是丹朱即!兜之证据隐伏于古书者又一也。
（四）《左传》：“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德，丑类恶物，顽?不友，是与比周，天下之民，谓之浑敦。”帝鸿疑即尧，浑敦即!兜（杜预辈已明之），亦即丹朱；浑敦之掩义隐贼，好行凶德，即丹朱之傲虐是作也。浑敦之顽?不友是与比周，即丹朱与傲（古文作?，即象）之朋淫于家也。顽?又即丹朱之?讼也。
四证中除第四证不必确切外，余均确不可易！《荀子·议兵篇》谓“尧伐!兜”；《吕氏春秋·召类篇》云：“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论衡·儒增篇》亦云：“尧伐丹水”；!兜为尧伐于丹水，丹朱亦为尧放于丹水。《国语·楚语》、《韩非子·说疑篇》皆谓尧诛丹朱，!兜亦有被放之说。其传说之相类如此也！
除童氏所举四证外，吾人尚可补举二证：
（五）《山海经》云：“颛顼生!头，!头生苗民，矨姓”，颛顼即尧，余尝列举明证。丹朱为尧之子，而!兜又为颛顼之子，尧既即颛顼，则丹朱之即!兜，又可见矣。
（六）《皋陶谟》云：“无若丹朱傲”，《说文》“?”下引《虞书》“若丹朱?”，是傲即?。《史记·夏本纪》云：“若丹朱敖。”《汉书·楚元王传》刘向引《书》“无若丹朱敖”，房乔注云：“敖，尧子丹朱”；又《管子·宙合篇》云：“若觉卧，若晦明，若敖之在尧也。”是敖与丹朱固为一神，因丹朱相传傲狠，因以为号。宋人吴斗南清儒孔广森（《经学卮言》）、俞正燮（《癸巳类稿》）、赵翼（《陔余丛考》）俱以丹朱与?为二，非是也。《论语》“?荡舟”，《皋陶谟》亦称丹朱傲“罔昼夜??，罔水行舟”，无水犹且行舟，其好在水中荡舟可见。是丹朱所过为水上生活；而《海外南经》云“?头国……人面，有翼，鸟喙，方捕鱼”，《大荒南经》亦云：“!头人面，鸟喙，有翼，食海中鱼，杖翼而行”，是!兜亦有海上生活之神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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