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与帝俊帝喾：中国上古史导论

帝俊本亦即帝舜，郭璞以俊为舜字者，盖见《大荒南经》称帝俊生三身之国，姚姓，而舜在古传说中为姚姓耳。郭沫若著《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甲骨文研究》《卜辞通纂》《先秦天道观之进展》等书，乃以舜与帝俊帝喾为一。其证有三①：

（一）尧“矨降二女于沩，嫔于虞”；《列女传》云：“二女长曰娥

皇，次曰女英”；《大戴礼·五帝德》云：“依于倪皇”；又《帝系》云：“帝舜娶于帝尧之子，谓之女氏”；《系本》作女莹，《古今人表》作.，娥皇倪皇自即帝俊所妻之娥皇羲和，女即女英，女莹或.，乃女英之音变；女英女当即常羲常仪之音变；古音“英”“常”同在阳部，而“”与“羲”“仪”，则歌元阴阳对转；是则帝俊与帝舜当为一人。

（二）知帝俊为帝舜，则帝舜实即帝喾，故《礼记·祭法》“殷人?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而《鲁语》则云：“殷人?舜而祖契。”

（三）《楚辞·天问篇》叙舜事于夏桀之后，于殷先公先王之前，曰：“舜闵在家，父何以t？尧不姚告，二女何亲？厥萌在初，何所意焉？璜台十成，谁所极焉？登立为帝，孰道尚之？女娲有体，孰制匠之？舜服厥弟，终然为害，何肆犬豕而厥身不危败？”于二女之下复言璜台，璜台则当是简狄事，《离骚》云：“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篲之佚女”，言简狄之下复言女娲，而均系于舜事，盖传闻异辞，淆混不分，有时为二人，有时为一人，故此一并叙述而质问。象事又叙于殷之先王先公间，下文于上甲微之次成汤之前，复夹以象事四句：“眩弟并淫，危害厥兄，何变化以作诈而后嗣逢长？”王逸《楚辞章句》以此为象事而王国维疑之，以为所叙“当亦记上甲事，书阙有间，不敢妄为之说”，然知舜即帝喾，则象事叙于此正得其当。且此言“后嗣逢长”，盖承上有扈若有狄而言，有扈即有狄，王氏已言之，有扈屡与殷人为仇，至上甲微之世始剪灭之。有扈殆象之后嗣，即象所封之有庳（见《孟子》），古庳扈双声（古轻唇音与重唇音无别），而庳狄叠韵（古音同在支部），是庳字兼有“扈”“狄”二音，其音必较“扈”“狄”二字为更确。（此据《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郭说甚是！惟郭氏以“眩弟并淫”为象事，疑非。郭氏以卜辞中之“s”即娥皇，亦即羲和，例如：“□卯卜，u贞，求rs，于妣乙”（《龟甲兽骨文字》一，二一）。郭云：“于犹与也，求年娥于妣乙，犹言求年于娥与妣乙也。”郭氏又以卜辞中之“v”为常羲常仪之合书：“古义羲仪均读我音，同在歌部，京常同在阳部。”郭氏复为表疏其分合之迹：

其说近矣！惟卜辞之“s”“v”是否即羲和常羲，吾人犹未敢深信。

案，舜妻之名初见于《尸子》，《艺文类聚》一一、《太平御览》八一引《尸子》曰：“尧……于是妻之以萕，媵之以娥”，《路史·后纪》一二引《尸子》曰：“妻以娥，媵以皇，娥皇，众女之英。”则娥皇本为二人，而“女英”又非一名（《御览》一三五引《尸子》曰：“尧妻以娥皇，媵之以女英”，疑出后人臆改），岂娥皇女英二名又为后起耶？苟娥皇女英二名为后起，则舜妻娥皇（二人）与帝俊妻娥皇（二人），更可见其同出一源也。

“舜”与“俊”“2”古音同部，章炳麟《文始》云：“舜，秦谓之雊，舜可读如俊，w亦可读如洵，《毛诗》‘吁嗟洵兮’，《韩诗》作‘w’。”“舜”“俊”音近，故义亦相通：《礼记·中庸》“其斯以为舜乎”，郑注：“舜之为言允也”（“允”本作“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云：“按充者允之误字”）；“允”“2”古音义俱同，《洪范》“俊民用章”，《史记·宋世家》引作“”，盂鼎“x正厥民”，秦公,“x?在天”，“x”即“”；2，《说文》云：“行2

2也，从夂，允声。”《中庸》郑注言“舜之为言允”，犹谓“舜之为言2”

也；《说文》：“2，行22也”，“22”犹言“yy”；《白虎通》云：“舜犹yy也，言能推行尧道而行之。”又《说文》“?，推也”；《广雅·释诂三》：“舜，推也”；《风俗通·皇霸篇》引《书大传》“舜者推也”。《方言》十二：“逡，循也”；《风俗通·皇霸篇》云：“舜者循也。”帝俊、帝喾、帝舜之为一帝之分化，除郭氏所举证外，其可证者尚多：

（四）《山海经·大荒南经》云：“苍梧之野，舜与叔均之所葬也”，

郭注：“叔均，商均也。”是叔均即商均，“叔”“商”盖一音之转。《大荒西经》云：“有人方耕，名曰叔均；帝俊生后稷，稷之弟曰台k，生叔均”；而《海内经》又云：“后稷是播百谷，稷之孙曰叔均，是始作牛耕”；又《海内经》云：“帝俊生三身，三身生义均”；义均亦即商均；今本《竹书纪年》云：“义均封于商，是谓商均”；当有所据。要之，据《山海经》商均为帝俊之后，而《国语·楚语》等又以商均为舜之子，是帝俊与舜本一帝之分化也。(www.xing528.com)

（五）《孟子》云：“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

也。”殷本东夷，此以舜为东夷之人，实则东夷之帝（指上帝）耳。高祖2为殷人所最崇祀，帝俊为淮楚作品《山海经》所称颂（帝舜为东夷之帝，殷人淮楚本皆东夷），此亦可证高祖2、帝俊与帝舜之为一。《吕氏春秋·简选篇》云：“殷汤登自鸣条，乃入巢门”；《淮南子·主术训》云：“汤困桀鸣条，禽之焦门”；《修务训》云：“汤整兵鸣条，困夏南巢，谯以其过，放之历山”；鸣条为殷人之发祥地，而舜又卒于是，其关键之密切，颇为显见。

（六）《郑语》云：“黎为高辛氏火正”；《史记·楚世家》云：“重黎为高辛氏火正，帝喾命曰祝融”；而《吕氏春秋·察传篇》云：“昔者舜欲以乐传教于天下，乃令重黎举夔于草莽之中。”是重黎兼为喾舜之臣，据此亦可见帝舜之即帝喾也。

帝俊、帝喾为殷人所崇祀之帝，殷本东夷，《孟子》亦称舜为东夷之人，舜之传说，本无不与东夷有关。《韩非子·难一篇》云：“历山之农者侵畔，舜往耕焉，期年，癒亩正；河滨之渔者争坻，舜往渔焉，期年而让长；东夷之陶者器苦窳，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此以东夷与历山河滨并列，历山河滨亦必为东夷之地无疑。《墨子·尚贤中篇》云：

“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濒，渔雷泽，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尚贤下篇》多“反于常阳”句，《尚书大传》作“贩于顿丘，就时负夏”；《史记·五帝本纪》云：“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雷泽依《集解》引郑玄说为兖州泽，《正义》引《括地志》谓在濮州雷泽县。河滨依《集解》引皇甫谧说在定陶。寿丘谓在鲁东门北。负夏依《集解》引郑玄说为卫地，诸地皆在今山东一带。惟《集解》引郑玄说，以历山在河东，相去至远，非是也。

案曾巩《齐州二堂说》云：“以予考之，耕稼陶渔皆舜之初，当同时，则其地不宜相远。……图记皆谓齐之南山为历山，舜所耕处，故其城名历城，盖信然也。”陈为舜后，陈在今河南睢阳县地，盖亦本东夷之一。《墨子·尚贤篇》称：“尧得之服泽之阳”，毕沅《注》云：“服与蒲，音之缓急，或作蒲泽，今蒲州府。”（《水经·沁水注》《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引《墨子》，并作?泽。）朱起凤《辞通》则以“服泽”即“负夏”，其言曰：

“负服古读同声，‘泽’字古文作‘z’，‘夏’为‘z’之误字，赵岐于‘诸冯负夏皆地名’下而申言之曰‘负海’，是则‘负夏’即‘服泽’，可以了然矣。”至于舜都蒲阪之说，疑即由此附会而出，乃以春秋之虞臆度虞舜之虞，《汉书·地理志》列?泽于蒲阪之后，其牵合之迹显然。

商人有服象之事，《吕氏春秋·古乐篇》云：“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之南，乃为《三象》以嘉其德。”而舜亦有服象事，《论衡·书虚篇》云：“传书言舜葬于苍梧下，象为之耕”；《太平御览》引《帝王世纪》亦云：“舜葬苍梧九疑山之阳，是为零陵，谓之纪市，在今营道下，有群象为之耕。”案《天问》云：“舜服厥弟，终然为害；何肆犬豕而厥身不危败？”象为舜弟，而“舜服厥弟”，服弟即服象也。孟子“象至不仁，封之有庳”；《史记·五帝本纪》集解云：“《孟子》曰封之有庳，音鼻。”《路史·国名纪》又谓：“有庳，象国，《孟子》作鼻。”《汉书·武五子昌邑哀王传》正云：“舜封象于有鼻。”《后汉书·袁绍传》亦云：“象傲终受有鼻之封。”《水经·湘水注》亦作有鼻，“言象所封也。”徐中舒著《殷人服象及象之南迁》（《中央研究院史言所集刊》二本一分）谓“象与鼻有显著之联想关系，疑此传说即由服象之事附会而起”。其说至是！

舜之父瞽瞍姓妫（《史记·五帝本纪》引《书传》），其先世姓妫（《汉书·元后传》《王莽传》），舜后陈亦姓妫（《左昭八年传注》），盖尧“矨降二女于妫”（《尧典》《史记·陈杞世家》），舜居妫虚（《世本》《汉书·地理志》），故以妫为姓氏。“妫”字从女从为，为卜辞作像手驭象之形，此亦当由服象传说推演而出。舜又为姚姓，《天问》云：“舜闵在家，父何以t？尧不姚告，二女何亲？”《左哀公元年传》云：“少康……逃奔有虞，……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诸纶。”《史记·秦本纪》亦云：“帝舜曰：‘咨尔费，赞禹功，……尔后嗣将大出’，乃妻之姚姓之玉女。”盖“妫”“姚”古音同通用：古“讹言”“讹言”或作“浮言”“流言”，“浇讹”亦作“浇浮”（《后汉书·党锢传序》：“叔末浇讹”，《魏书·逸士传》云：“自叔世浇浮”），“浮”字吹唇读之，音与“妫”近。流言浮言亦作谣言，“流”“浮”与“谣”乃双声。又从{从兆之字声亦相同古，“遥远”或作“姚远”（《荀子·荣辱篇》：“其功盛姚远矣”）；此可证“妫”与“姚”通。殷人有服象事，而舜之传说与服象相关若是，则谓舜即帝俊帝喾，本为殷人东夷之帝，益彰彰有据矣！

又相传舜之子为商均，《国语·楚语》云：“尧有丹朱，舜有商均”；《史记·五帝本纪》又云：“舜子商均亦不肖”；《正义》引谯周《古史考》云：“或云封舜子均于商，故号商均也”；韦昭《国语注》云：“均，舜子，封于商。”据此则商均似为商人之祖，而为舜之所出，古传说皆以帝喾生商契为商人之祖，则谓舜即帝俊帝喾又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