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传说既非出于禹传说之分化,然则何自来乎?曰:“黄帝”实出“皇帝”之变字。《易·系辞传》云:“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而《风俗通·声音篇》云:“皇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又《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亦以轩辕为皇帝:“周人之王,尚推神农为九皇,而改号轩辕,是为皇帝。”崔适据以证黄帝即皇帝,谓《吕刑》皇帝“遏绝苗民”,实即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事,此说甚是。“黄”“皇”古本通用,如《国语·晋语》苗棼皇《左传》宣公十七年成公十六年作苗贲皇,而《说苑·善说篇》作衅^黄,又《逸周书·王会篇》吉黄之乘,《说文》马部作吉皇之乘,是其例证。《吕氏春秋·贵公篇》:“丑不若黄帝”,毕沅《校正》云:“黄帝《刘本》(按指明《刘如宠本》)作‘皇帝’,‘皇’‘黄’古通用。”此皆可证黄帝之即皇帝。
古“皇帝”本指上帝,师>,云:“?皇帝亡_(鉩),临保我B(是)周C(与)`(四)方”,《吕刑》以“皇帝”“上帝”为互文,均可证(康有为已见及此,法人马伯乐亦云然)。东西民族之上帝本有专名,及春秋战国之世,既皆一变而为人世之古帝,上帝无专名以称之,于是泛称为皇帝,后乃字变而作“黄帝”,亦转演而为人间之古帝矣。
黄帝传说之出于上帝神话,《史记·封禅书》已明言之。《封禅书》云:
秦襄公既侯,居西陲,自以为主少? 之神,作西,祠白帝。……秦文公梦黄X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衍,文公问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于是作,用三牲,郊祭白帝焉。秦宣公作密于渭南,祭青帝。秦灵公作吴阳上,祭黄帝;作下,祭炎帝。
此足证黄帝与白帝青帝炎帝皆无非上帝也。《庄子·至乐篇》云:“?N之虚,黄帝之所休”,《天地篇》又云:“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N之丘。”《穆天子传》亦云:“吉日辛酉,天子升于?N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山海经·西山经》则云:“?N之丘,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郭注云:“天帝都邑之在下者也。”《海内西经》同。?N为黄帝所处,而天帝亦都于此,此可见黄帝本即天帝也。《西山经》又云:“是生玉膏,……黄帝是食是飨,……黄帝乃取簒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天地鬼神是食是飨。”此文有韵,疑本民间歌谣,既曰“黄帝是食是飨”,又曰“天地鬼神是食是飨”,黄帝居天地鬼神之首席,非上帝莫属也。《大荒北经》既称“黄帝女魃”,又云:“黄帝乃下天女曰魃”,是亦足证黄帝之本为天帝也(法人马伯乐著《尚书中的神话》亦云:“至于黄帝,虽然人们不曾明确的说他来自天上,但既然‘天女’魃是‘黄帝女魃’,其来自天上,也极显然”)。《吕氏春秋·十二纪》《礼记·月令》均以黄帝为中央之帝,其神后土,《淮南子·时则训》云:“中央之极,自aN东绝两恒山,……以息壤堙洪水之州,东至于碣石,黄帝后土之所司者。”后土即地癨,后土本为皇天之对待词,古人常以皇天后士连称,此以黄帝后土相连,益足见黄帝之即皇天上帝也。《淮南子·说林训》云:“黄帝生阴阳”,高诱注云:“黄帝古天神也,始造人之时,化生阴阳”,则黄帝非皇天上帝而何?
黄帝既本即皇天上帝,而三皇中之泰皇本亦为上帝,故泰皇与黄帝之神话皆息息相通(见前《三皇》篇)。黄帝既即皇天上帝,此又黄帝之神话,于殷周东西民族之诸上帝神话,无所不包之故也。
《逸周书·尝麦篇》云:“昔天之初,诞作二后,乃设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宇于少昊,以临四方。……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乃命少昊清司马鸟师,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质,天用大成,至于今不乱。”是少昊质为黄帝之臣,而《吕氏春秋·古乐篇》云:“帝尧立,乃命质为乐,质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是质又为尧之臣,可知黄帝即尧。《山海经· 大荒东经》云:“东海中有流波山,…… 其上有兽,……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而《尧典》等书乃以夔为尧舜之乐正,此亦可见黄帝传说之同乎尧舜传说,尧舜本即上帝(证详下),黄帝犹上帝也。《楚辞·远游》云:“张《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王注云:“黄帝与唐尧也,《咸池》,尧乐也;《承云》即《云门》,黄帝乐也。”王逸以《咸池》为尧乐,而《庄子·天运篇》亦称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是亦黄帝即尧之证,实则《咸池》《承云》《九韶》在神话中无非上帝之乐耳。(www.xing528.com)
《山海经·海内经》云:“帝俊生禺号”,而《大荒东经》云:“黄帝生禺b”,朱起凤《辞通》云:“‘b’乃‘号’之讹,然则帝俊即黄帝之别名矣。”(本郝懿行《山海经笺疏》)此说是也。案,《大荒东经》云:“禺b生禺京,禺京处北海”,郭注:“即禺强也。”《海外北经》又云:“禺号子食谷,北海之渚,中有神,……名曰禺强。”“京”“强”乃声之侈?,禺京即禺强,则禺b亦即禺号,而黄帝亦即帝俊也。帝俊本为殷之上帝,亦即舜,郭沫若已明证之,则黄帝之即上帝与舜又审矣。
《路史注》称《董氏钱谱》引《世本》言“少昊,黄帝之子,名契。”按《左昭十七年传》“我高祖少?挚之立也”,是少?又名挚,挚、契本亦声之转(从郭沫若说)。挚、契,据《史记·五帝本纪·殷本纪》皆帝喾所生,而《世本》书等又谓黄帝之子,是黄帝又即帝喾,帝喾即帝俊,本殷之上帝也。
《国语·郑语》谓黎为高辛氏火正,曰祝融;《楚语》又谓颛顼“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而《管子·五行篇》云:“黄帝得祝融而辨于南方”,是黄帝又即高辛或颛顼,盖皆出于《书·吕刑》皇帝上帝命重黎绝地天通之传说,无非上帝之神话耳。
黄帝之传说出于“皇帝”之字变,初为上帝之通名,不为专名,故东西民族之上帝———帝俊、帝喾、颛顼、尧舜———神话,无不渗入于其间。黄帝传说其出较晚,故古书所载黄帝尚不脱神话性,如《庄子·大宗师篇》云:“夫道,……黄帝得之,以登云天”,《左昭十七年传》亦云:“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韩非子·十过篇》亦谓:
“昔者黄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
《大戴礼·五帝德》并云:“时播百谷草木,故教化淳鸟兽昆虫,(《史记》作“淳化鸟兽虫蛾”)历离日月星辰(“历离”《史记》作“旁罗”,“离”即“罗”之假),极田土石金玉(“极田”《史记》作“水波”)。”如非上帝,夫谁能历罗日月星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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