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定“刘诞之乱”,对于宋孝武帝刘骏而言,算是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总体上他表现出积极向上的一面,但此后急转直下,骄奢自恣,将“双面人生”的另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最大的威胁已经被清除,是时候好好享受一下皇帝生活了。
首先要做的是大兴土木,扩建宫室。刘宋王朝的开国皇帝刘裕出身布衣,生活极为节俭,登基后住的还是东晋时的宫殿,没有新建扩建,甚至连二次装修也没有搞。在刘骏看来这位皇帝爷爷实在太过寒酸。有一次,他和群臣去看刘裕当年所住的宫殿,发现床头是用土坯做的,用葛布做的灯笼,用麻绳做的床拂,侍中袁盛赞刘裕的简朴美德。刘骏默然不答,自言自语道:“田舍公得此,以为过矣。”就是说,一个庄稼汉能这样,已经够可以了。他下令毁掉刘裕住过的房子,修建了玉烛殿。
接着,他的赌瘾也犯了,当时赌博不是玩纸牌、麻将,而是流行玩樗蒲,有点像今天的掷骰子,由于博戏中的投子最初是用樗木制成,故称樗蒲。刘骏从小就喜欢玩这个,但赌技不佳经常输钱,登基后由于比较忙碌,便将这个爱好暂时放在一边,如今又重操旧业。
刘骏经常和大臣们玩,大臣哪里敢赢皇帝,因此大多输得精光,其中输得最多的是颜师伯。此人文武双全,却也是一个出了名的马屁精。有一次,刘骏和他玩樗蒲,樗蒲的 骰子一组五枚,每枚都有正反两面,一面涂黑,一面涂白,黑面上面画有牛犊,白面上面画有野鸡。赌博时,将五枚一起掷出,以朝天一面的花色组合确定输赢,其中五枚全黑,称为“卢”,为最大,四黑一白为“雉”,仅次于卢。刘骏先掷出一个“雉”,颇为得意,以为赢定了,谁知颜师伯手气极好,一下竟然掷出了“卢”。刘骏脸色大变,颜师伯眼疾手快,伸手把骰子一拢,故作失望地说:“差一点就是卢了。”当天,颜师伯输了一百万钱。
不过,这点损失对颜师伯来说,只能算是“毛毛雨。”因为他是个大贪官,广收财物,家产丰厚,根本不差钱。他家的歌伎侍妾,声色音乐都是天下第一等,园池第宅在当时也是最好的。给皇帝输点钱,博得刘骏开心,将会换来更为巨大的利益,这叫“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颜师伯的外号叫“大板牙”,因为他的牙齿长露在唇外,这个外号是宋孝武帝刘骏送给他的。这是刘骏的另一个爱好——给大臣们起外号,他手下的大臣各有特征,或胖或瘦,或高或矮,或俊或丑,刘骏便“随其状貌,各有比类”,胡子多的,统统被他称作“羊”。他觉得仆射刘秀之比较吝啬抠门,给刘秀之取名为“老悭”。光禄大夫王玄谟是北方人,故给他取名叫“老伧”,“伧”是指粗野、鄙贱、缺乏教养。身边的每个大臣几乎都得到了皇帝起的外号,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每次朝会,刘骏通常不喊大臣的姓名,而是喊他们的外号。
起外号只是小试牛刀,刘骏喜欢以更为出格的方式戏弄大臣,黄门侍郎宗灵秀是个大胖子,磕头起立都很不方便,刘骏故意在朝会或宴会上给他赏赐,让他不停地跪拜起身,看着他跌跌撞撞、东倒西歪的样子,刘骏尽管感到很开心,但还觉得有些不过瘾,他便让人刻了一座宗灵秀父亲宗叔献的像,放到宗灵秀府邸的大堂,宗灵秀每天都要下跪。虽然刘骏看不到,但想到宗灵秀出洋相的样子,他依然感到乐不可支。
刘骏还写了一首诗送给王玄谟,叫《四时诗》:“堇茹供春膳,粟浆充夏餐。瓟酱调秋菜,白鹾解冬寒。”意思是说,王玄谟冬天吃野菜苦菜,夏天靠小米粥充饥,秋天吃腌菜调味,冬天靠白酒取暖,嘲笑这个“北方佬”吝啬守财,不舍得吃喝,不懂得享受生活。
刘骏宠爱一个昆仑奴,昆仑奴是指黑皮肤的人。这位昆仑奴,应该是东南亚一带的人,刘骏交给他一项任务——“杖击群臣”。史书上说:“又宠一昆仑奴子名白主,常在左右,令以杖击群臣。自柳景元以下皆罹其毒。”就是说自尚书令柳元景以下,都挨过他的打。只有一个例外,那便是不愿山呼万岁的蔡兴宗,他秉性正直,以方正著称,所以昆仑奴不敢打他。怕蔡兴宗扫兴,刘骏的私宴从不邀请他。
刘宋朝堂上外号连天,君臣嘻嘻哈哈,看上去颇为和谐,但很快出现不和谐的事情——海陵王刘休茂反了。
刘休茂是刘骏的十四弟,时任雍州刺史,但只是挂名的,全州事务控制在司马庾深之和典签杨庆手里,刘休茂对此颇感不满,他的手下张伯超经常因违规被杨庆训斥。于是,他向刘休茂打小报告说:“杨庆已经将这里的情况秘密上报,这样一来,恐怕要大事不好。”刘休茂顿时慌了神,问该如何是好,张伯超建议不如索性杀掉庾深之和杨庆后举兵自卫,即使不成功,由于雍州和北魏相距不远,可以投靠北魏,在那里继续做王爷。刘休茂觉得有理,决定铤而走险。
但这注定是一场闹剧,刘休茂带着亲信杀掉庾深之和杨庆,还没有等朝廷出兵,内部先乱了,刘休茂被擒获并被杀掉,同党也被诛杀。
平定了最后一次叛乱,宋孝武帝刘骏的生命也快走到了尽头,他的身体状态急转直下和一件事有关,那便是他最心爱的殷淑仪死了。
关于这位殷淑仪的身世,在历史上有很大争议:一种说法是,她是刘义宣的女儿,也就是说她是刘骏的堂妹,两人是不伦之恋,在平定刘义宣叛乱后,刘骏得到了这位堂妹,为了掩人耳目,刘骏让她改姓殷。还有一种说法是,她最初是殷琰府上婢女之类的角色,后被殷琰送给了刘义宣,史载刘义宣“蓄养嫔媵竟多达千人”,广纳民间有姿色的女子,甚至连尼姑也不放过,刘义宣叛乱被平定后,她被刘骏召入后宫。
从历史记载看,《宋书》《魏书》《建康实录》都没有记载殷淑仪是刘义宣之女。记载此事的是唐人李延寿的《南史》,在这本史书中他同时记载了关于殷淑仪身份的两种说法,说明李延寿也搞不清楚哪种说法是正确的。司马光认为殷淑仪为刘义宣之女无任何史料做旁证,综合分析,似乎第二种说法更为靠谱。至于第一种说法广为流传,或许因为它更博眼球,也更容易被政敌和敌国利用对刘骏进行抹黑。
无论殷淑仪是否是刘骏的堂妹,刘骏对这位“丽色巧笑”的女子极为宠爱,史书上说“承欢侍宴无闲暇”,可以说是“宠冠后宫”,殷淑仪也很争气,一口气为刘骏生了五个皇子。
殷淑仪的突然病故,对刘骏的打击相当巨大,他不许埋葬自己心爱的女人,而是命人做了一个像抽屉一样可以随意开合的棺材,想见她的时候,就让人打开棺材看看殷美人的面容。他经常在棺材前独自饮酒流涕,“怯哭不能自返”。
虽然采取了一些措施,让殷淑仪的遗体保持得不错,容貌依然栩栩如生,但当时没有现代的遗体保存技术,搁得太久总归要腐烂,况且这段时间刘骏精神恍惚,根本无法打理朝政,群臣们都劝他抓紧料理完殷淑仪的后事。刘骏下令征发大量百姓在龙山(今江苏江宁)为殷淑仪修筑陵墓,凿山开路数十里,由于时间紧任务重,劳工们不舍昼夜,结果有不少劳累而死,还有一些跑路逃命。拖到十月,刘骏才下诏将殷淑仪葬于龙山,这距离她去世已经过去了半年。
南朝历史上最隆重的一次葬礼如期上演了。
史书记载:“追赠贵妃,谥曰宣。及葬,给辒辌车、虎贲、班剑、銮辂九旒、黄屋左纛、前后部羽葆、鼓吹。上自于南掖门临,过丧车,悲不自胜,左右莫不掩泣。”完全是超规格待遇,刘骏身着一身白衣,站在南掖门看着灵车缓缓驶过,泪如雨下,悲不自胜,左右的臣子们看到他的样子不禁暗暗落泪。(www.xing528.com)
刘骏日夜想念殷淑仪,仿效汉武帝的《李夫人赋》写了一篇《伤宣贵妃拟汉武帝李夫人赋》,其中写道:“流律有终,深心无歇。徙倚云日,裴回风月。思玉步于凤墀,想金声于鸾阙。竭方池而飞伤,损园渊而流咽。端蚤朝之晨罢,泛辇路之晚清。”可谓情深意切,但刘骏还是觉得不到位,他让当时的大名士谢庄写哀策。谢庄完成命题作文后,刘骏躲在宫中看了不到两行便泪流满面,起身叹息道:“不谓当今复有此才。”下诏将谢庄的辞赋刻在墓石之上,没想到这篇哀策引起了极大轰动,士人们争相传抄,一时间搞得“建康纸贵”。
大诗人谢灵运的孙子谢超宗也写了一篇祭文,刘骏看后不由得赞叹:“超宗殊有凤毛,灵运复出。”将他晋升为新安王抚军行参军,这句话后来渐渐演化为成语“凤毛麟角”。
殷淑仪离世的受益者还有刘德愿和羊志,因为他们相当会哭。刘德愿是刘裕表弟刘怀恒的儿子,论辈分应该是刘骏的表叔辈,但由于性格粗鲁直率,刘骏看不上他,所以只给了一个秦郡太守的职位,而且一直在这个职位上原地踏步。殷淑仪下葬后,刘骏多次带大臣到她墓前吊唁。有一次,他对跟随而来的刘德愿说:“你哭贵妃,如果哭得悲伤,我就重重赏你。”刘德愿立即放声痛哭,捶胸顿足,泪如雨下,不能自已,比死了亲爹还伤心。刘骏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不久后便将他升职为豫州刺史。
羊志是个御医,此人平日里很爱搞笑,刘骏经常戏弄他。有一次,刘骏让他哭殷淑仪,羊志向刘德愿学习,哭得昏天黑地,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装的,众人对他的表现很是叹服,觉得他比一流的“哭戏”演员还厉害。后来,有人问他怎么能瞬间流出那么多眼泪,羊志表示在此前不久他的爱妾刚刚去世,那天实际上就当是哭自己死去的爱妾。
有受益的就有倒霉的,倒霉的人叫作江智渊,他文采出众,而且很有胆识,有时会对刘骏的一些不当作为进行劝谏,算是个直臣。因为江智渊敢说话,刘骏对他渐渐疏远。刘骏举行宴会时,经常会责骂凌辱群臣,并且让他们互相嘲骂攻讦,把这当作娱乐游戏。有一次,刘骏命 江智渊拿王僧朗嘲笑戏弄王僧朗的儿子王景文,江智渊不遵命道:“恐怕不应当有这种戏弄。”刘骏发怒道:“你的老子江僧安是个痴人,同是痴人的儿子当然会互相怜爱。”当时特别重视家讳,子孙都要避免说出先人的名字,要用其他的字替代,刘骏却当众直呼江智渊父亲的名字,并说他是大傻瓜。江智渊听了这话,不禁伏在坐席上流泪。
殷淑仪死后,在商议谥号时,江智渊提议加个“怀”。“怀”字含有同情的意思,不算是好字眼,刘骏对此相当不满意,但没有当场发作,隔了一段时间,刘骏带大臣到殷贵妃的墓地,他举起马鞭,指着墓前的石碑,恶狠狠地对江智渊说:“这上面不允许出现一个怀字。”江智渊听后甚感恐惧,不久后竟然忧郁而死。
很快,另外一个直臣沈怀文也死了。
沈怀文和江智渊惺惺相惜,曾称赞江智渊说:“人们应有的美德全都具备,人们不应有的恶习全都没有,这人恐怕是江智渊吧!”刘骏每次搞宴会,总要让群臣喝得烂醉,但沈怀文不喝酒,更反感刘骏无底线地戏弄群臣。谢庄劝他说:“你总与众人不同,岂能长久?”沈怀文回道:“我从小都是这样,岂能马上改变,不是我故意这样,只是本性如此。”
和江智渊一样,他也经常站出来劝谏,搞得刘骏很不爽,将他赶出京城,外放到广陵。后来,沈怀文回京述职,正巧赶上女儿生病,他请求多逗留几日。或许是因女儿病没好,过了时限,他并没有离开京城,有人因此弹劾沈怀文,刘骏便下令将其罢官,并令其十年内不能入仕。沈怀文变卖建康城的房屋,准备回老家,这下又惹恼了刘骏,下令将沈怀文关入大牢,后来赐死。
直臣们纷纷死去,没有人再敢向刘骏直言进谏,他可以更加放肆地胡闹下去。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刘骏很快走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大明七年(463年),刘骏身患重病,卧床不起,一直撑到了来年的二月,他给太子刘子业选了五个辅政大臣,并诏令:“刘义恭和柳元景进入内城居住,朝廷事务,无论大小,都要奏启二人。国家大事都要和始兴公沈庆之商量决定。如果有军务,要全部委托沈庆之处理。尚书令的事务,托付给颜师伯处理,禁卫军交给领军将军王玄谟统领。”
做完这件事,刘骏合上了双眼,和他最心爱的殷淑仪在阴间相会了。
对于刘骏,在不少人看来,可以用两个字来盖棺定论,那便是“荒淫”。千百年来,“乱伦皇帝”的帽子一直顶在他的头顶上,他的一生被演绎成一个个出格的桃色故事。但这样的评价实在有失偏颇,对刘骏来讲有些不公平,他的人生远比“荒淫”这两个字更为复杂和积极。
刘骏毫无疑问是一个“改革家”,登基后在政治经济上打出了一套组合拳,削弱了士族、宗室和地方豪强的实力,使得中央与地方的较量中取得了决定性的优势地位。他的不少改革举措被后来南朝的齐、梁、陈所延续,甚至“外销”到了北魏,正是从刘骏开始,南朝正式步入了“主威独运”的皇权政治时代。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他的积极作为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在统治的后期,他有些志得意满,从而迷失了方向,大兴土木,滥用民力、好酒奢靡,不仅没有实现中兴国家的愿望,而且使得前半生的努力前功尽弃,刘宋王朝也一步步走向衰败。说到底,他犯了中国古代不少帝王的通病——“前明后暗”。
因此,不能简单地把刘骏和昏君画等号,抛开前期的有为不说,即使在后期,虽然他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但每有大臣求见奏事,他立即像换了一个人,抖擞精神,整理妆容,根本看不出酒态。刘骏这样的表现使得内外重臣皆不敢懈怠,都小心翼翼地任职侍奉,所谓“外内服其神明,莫敢弛惰”。
大明七年(463年)年底,浙江等地因为旱灾发生严重的大饥荒,浙江十分之六的户口饿死逃散。此时宋孝武帝刘骏已经病得起不了床,他下诏“东境去岁不稔,宜广商货。远近贩鬻米粟者,可停道中杂税。其以仗自防,悉勿禁。”就是说,“东方去年收成不好,需立马组织货源赈济。贩米粟的商人,不征收途中杂税。”第二年,在临终前,又下诏,“去年东方干旱,收成锐减。穷困之家离乡逃荒,流落街头,我很同情他们。可开仓放粮给建康、秣陵二县,适时赈济。若救灾不及时,导致社会动荡,要严加法办。”
临终前他还记挂着灾民,这样的表现哪里有昏君的影子。
刘骏用自己的洗刷不掉的恶名,提示了一个重要的人生经验,那便是“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史官”:沈约在《宋书》中将他塑造成一位好色昏庸的皇帝,而魏收又在《魏书》里将其劣迹百倍放大,最终将刘骏成功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可刘骏能找谁说理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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