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那场惨败的记忆已经渐渐淡去,一直梦想收复故地、饮马黄河的刘义隆觉得是时候实现自己的夙愿了,而此时恰好彭城太守王玄谟上书说:“当初虎牢滑台失手,不只是将帅无能,主要还在于根基不稳,军民害怕远征,臣请求从西阳郡的鲁阳(今河南鲁阳)和襄阳郡的南乡(今河南淅川)两路北上,直扑崤山和渑池一线,这样一来,士卒就没有远征之虑了。”
王玄谟早年投靠刘裕,先后担任武宁太守、汝阴太守和彭城太守,但并没有什么太突出的表现,在仕途上想要更进一步的他,这次总算摸准了宋文帝刘义隆的脉。刘义隆看到王玄谟的上书,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对左右说:“听了王玄谟的话,让人有了封狼居胥的感觉。”
就在刘义隆朝思暮想北伐时,北魏道武帝拓跋焘却不请自来,率领十万大军突然南下围攻重镇悬 瓠(今河南汝南),此城屏护着淮河军事重镇寿阳,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当时城内的宋军不足千人,太守又恰好离任,群龙无首,形势危急。
当时镇守寿阳的是刘义隆的第四子南平王刘铄,情急之下他派左军行参军陈宪赶到悬瓠代理太守。这次他选对了人,陈宪到任后,立即组织防御,身先士卒,拼死抵抗,多次打退了北魏潮水般的进攻,与此同时,刘义隆派出大批援军赶来增援。
拓跋焘指挥军队围攻悬瓠城四十二天,依然无法攻克,而魏军则死伤惨重。拓跋焘听闻宋军援兵将至,无奈之下只好下令烧营北撤。
悬瓠保卫战的胜利,就像一支强心剂,使得本来就蠢蠢欲动的刘义隆更加坚定了信心,在他看来,拓跋焘的北魏大军不过尔尔,封狼居胥并非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但北伐毕竟是大事,稳妥起见,刘义隆召集群臣商议出兵事宜,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问题上,群臣分成了针锋相对的两派。
一派赞成刘义隆的主张,觉得皇上就是皇上,站得高望得远。持这派观点的是丹阳尹徐湛之、彭城太守王玄谟、吏部尚书江湛、尚书吏部郎袁淑等人,反对派主要包括太子刘劭、太子校尉沈庆之、护军将军萧思话,左军将军刘康阳等。
不难看出,主战派大概可以分为三类人:一是罪臣,如徐湛之,他曾经参与孔熙先、范晔的密谋,虽然最后反戈一击,但毕竟有历史污点,所以对刘义隆言听计从,深怕再惹皇帝不快。二是文人,如江湛,他们只在书里读过战争场面,根本不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支持北伐更多是因为有文人的理想化情结在其中。第三类是“大忽悠”,如王玄谟、袁淑,他们赞成北伐不是因为觉得时机成熟,而是为了献媚,袁淑知道宋文帝刘义隆梦想封禅泰山,故意说道:“如今当在泰山鸣锣开道,席卷赵、魏,臣愿意奉上《封禅书》一篇。”这马屁拍得刘义隆极为舒服,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故作谦虚地说:“封禅是盛德之事,朕如何能够担当啊!”话虽这样说,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反对派除了太子刘劭外,清一水儿的将军,他们身经百战,知道开战意味着什么,也很清楚出征的时机是否成熟。沈庆之说:“我们是步兵,敌人是骑兵,难以抗衡,到彦之、檀道济都是无功而返,王玄谟才能不及二人,兵力也不及过去。如果出征,恐怕会再次落败。”刘义隆不同意他的看法,觉得是灭自己威风长敌人士气。刘义隆说:“我军两次失败,一次是因为檀道济有二心,另一次是到彦之生了重病,不得不退。魏军最大的优势是马匹,但如今正值夏日,河道畅通,我军可乘战舰直抵 碻磝城下,敌军肯定会退去,滑台也肯定能攻下,攻克这两座城池,囤聚粮食,招抚百姓,虎牢和洛阳也指日可下,然后建立稳固的防线,敌人即使再渡过黄河,只会成为我们的俘虏。”沈庆之觉得宋文帝的估计过于乐观。
刘义隆看到无法说服沈庆之,便让他与徐湛之和江湛辩论。沈庆之对此很不屑:“治国同治家,耕田的事情要问农夫,织布的事情要问婢女,陛下如今出征作战,却让我和这些白面书生坐而论道,如何能成功?”
一句话,专业的事情还是要找专业的人干,刘义隆听完哈哈大笑,虽没有生气,但将沈庆之的话当作了耳旁风。
拓跋焘听说刘义隆有意北伐,觉得南边的这位皇帝实在有些不自量力。他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给刘义隆,信中写道:“如果你厌倦了你的地盘,可以来平城居住,我可以去扬州住。你已经年过五十了,还没有出过远门,见识不过像个三岁小孩,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今送上十二匹白马还有药物,你要来的话,如果缺乏马匹,可以乘坐;路途遥远,或许你会水土不服,可以吃药……”
表面上看,拓跋焘很贴心,又是送马又是送药,但字里行间充满讥讽之意,言外之意是,即使给刘义隆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兴兵北上。
这一次,他严重低估了刘义隆的决心。
元嘉二十七年(450年)七月,也就是取得悬瓠保卫战胜利三个月后,刘义隆下令北伐,他为这一天足足等了二十年,经过这些年的治理,国泰民安,兵精粮足,这是第一次北伐时所无法比拟的。所以,这一次刘义隆志在必得。
不过,打仗不仅仅是前线交锋,实际上打的是国力,要想取胜,必须要有强有力的后勤保障,为此刘义隆下了血本,进行了全国总动员,来解决“兵源”和“军费”问题。在兵源上,他下令征发青州、冀州等六州的壮丁,具体比例是一家三个壮丁征发一个,五个壮丁征发两个。军费上,他号召全国上下“踊跃捐款,保家卫国”,表面上看是自愿,实际上是摊派,上至皇室成员,下至普通百姓,都纷纷解囊,即便如此,还是不够,刘义隆又下令扬州、南徐州、兖州、江州四州,凡是家财达到五十万钱的,僧尼财产达到二十万钱的,都要出借四分之一,等到战事平息后,再由政府归还。换句话说,先把钱交出来,朝廷打个“白条”,至于还不还到时再看情况。
有了充足的兵源和军费保障,刘义隆这次祭出了大手笔,他下令兵分三路大举北伐,具备部署:东路由萧斌担任主帅,王玄谟率沈庆之、申坦为前锋;中路以南平王刘铄为主帅,统领臧质、刘康祖、梁坦等;西路由随王刘诞为统帅,名将柳元景率庞法起、薛安都等从襄阳出击,刘秀之率刘弘宁、杨文德等人从汉中出击。江夏王刘义恭坐镇彭城,担任中路和东路的总指挥。
从刘义隆的部署看,这几路总指挥都是皇亲国戚,刘铄、刘诞都是他的儿子,刘义恭又是他的五弟。从这点看,刘义隆的猜忌心还是很重,统兵之权都交由皇室成员,对其他人不是很信任。
三路大军中,最为重要的是东路,刘义隆选择让“纸上谈兵”的王玄谟作为先锋,而非身经百战的沈庆之,大概是因为王玄谟对北伐热情极高,而沈庆之则是坚定的反战派,虽然刘义隆知道他在战场上要比王玄谟强,但忠诚和热情远比才能更重要。
但后来的结果证明,这是一个致命的选择!
刘义隆的作战意图很清楚,萧斌率领的东路兵团全力攻击 碻磝和滑台,得手后与中路兵团实现对河南之敌的包围,形成关门打狗的态势。
这次北伐的起始阶段和第一次北伐极为相似,那便是刘宋军队所向披靡,萧斌率军刚刚到了碻磝,没想到北魏守军居然弃城而逃。萧斌和沈庆之于是留守这里,王玄谟则率军继续西进,进攻滑台。与此同时,中路军前锋刘康祖攻克长社(今河南长葛),进逼虎牢关。西线的柳元景等越过熊耳山后进入关中。
面对宋军的咄咄攻势,拓跋焘显得并不着急,大臣们却坐不住了,纷纷建议派兵渡过黄河,挽救黄河沿岸存储的物资。拓跋焘说:“如今马匹尚未养肥,天气还炎热,现在反击必定无功。如果宋军一直向北挺进,我们暂且到阴山躲避一下,我们鲜卑人素来穿羊皮毛裤,要丝绸锦帛有什么用。等到了十月,我就不用担心了!”
这便是拓跋焘,他打仗始终有一个特色,那便是“大踏步后退,大踏步前进”,给人一种“大开大合”之感。这一次,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退至阴山。但刘义隆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雄心,“封狼居胥”只是口头上说说,真正的目标仅仅是想攻占河南,据黄河与北魏对峙。
想要实现这样的目标,关键是东路军攻克滑台,然后与中路军合围虎牢,进而占领洛阳,建立黄河防线,阻止北魏军队南进。
王玄谟对攻克滑台信心满满,和上次率军北伐的到彦之一样,刘义隆给他配备的是主力中的主力,武器装备也是优中选优,算得上是一支王牌军。王玄谟率军很快包围了滑台,当时正值盛夏七月,滑台城里有许多茅草屋,手下都劝王玄谟采用火攻,他却不同意,给出的理由是:“滑台早晚是我们的,哪里有焚烧自家财物的道理。”后来等明白过来,魏军早已将茅草屋拆得一干二净。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位王先锋搞了一场“布匹换大梨”的闹剧。
黄河北岸的百姓看到宋军到来,心情很高兴,不仅给宋军送来了粮食,还有不少青壮年带着武器来投军,王玄谟将这些人收编到自己亲信将领手下,并给参军的每家赏赐一匹布。按说这是件好事,但王玄谟最大的能耐就是将好事办砸,他要求拿到布的人家必须奉上八百颗大梨。王玄谟为什么这样做,史书上没有说原因,但他如此荒唐的作为,使得当地百姓对宋军大失所望。在他们看来,王玄谟的队伍根本不是“王师”,而是“强盗”。
王玄谟的糟糕表现是一贯的,据史书记载,他不苟言笑,刻薄寡恩,说他“眉头未曾伸”,对手下非常严苛。在这一点上,他与宋军的另一位将领宗越齐名,当时流传一首歌谣:“宁作五年徒,不逢王玄谟。玄谟尤尚可,宗越更杀我。”就是说,宁可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也不愿当王玄谟的部下。
让这样的人领兵打仗,焉能不败!
果不其然,王玄谟指挥军队对滑台连续围攻,却久攻不下,一直从夏天打到秋天。终于等到天气转凉,拓跋焘和他的北魏大军迎来了反击时刻。
拓跋焘依然采用“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的策略,他根本不理会西线的宋军,而将全部主力集中到东线。他先派小股部队突破宋军防线,进入滑台城内抚慰守军将士,并让他们登上滑台城楼,将宋军营寨的虚实画成图纸报回大营。
比王玄谟更早感受到敌情危急的是垣护之,他被王玄谟任命为先锋,率百余艘战舰进驻石济(今河南滑县西南黄河上),这里距离滑台有一百二十里,因此更早得到了敌情信息。垣护之给王玄谟写信劝他不要顾及伤亡数字,务必在魏军主力到来前攻下滑台,但王玄谟不以为然,依然不紧不慢地围攻滑台。
留给王玄谟的时间已经没有了,北魏大军如潮水般涌来,王玄谟顿时傻了眼,毫无招架之功,只能仓皇跑路,一路上把物资装备丢得一干二净。魏军缴获的武器装备堆积如山,王玄谟成为了对方名副其实的“好帮手”。此战宋军被斩杀一万多人,其余的全部溃散,这一仗彻底把刘宋前锋部队打残了。
王玄谟只顾自己逃命,并没有通知百里之外的垣护之,等他得到消息,率战舰撤退时,发现魏军已经铁锁横江断了他的后路。面对危局,垣护之命令舰队顺流而下,利用迅急的水流闯关,每遇到铁锁,就命兵士用长柄大斧将其斩断,就这样一举冲出了封锁线后安全返回。
东线主帅萧斌听闻魏军进攻滑台,急令沈庆之率五千人去救援,沈庆之不干,他认为王玄谟久攻滑台不下,士卒疲惫不堪,敌人来势汹汹,如果仅带这点人马去增援,无异于肉包子打狗,但萧斌怕担责,执意让沈庆之率军救援。正当两人因为此事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王玄谟灰溜溜地跑回来了,萧斌下令将其关入监牢。
这下不用再争执,只能琢磨该如何收拾残局了。萧斌第一个想法便是杀掉败军之将王玄谟。沈庆之站出来为他求情:“拓跋焘威震天下,拥兵百万,王玄谟岂能抵挡!况且阵前杀战将只能削弱自己,并不足取。”
王玄谟被关入大牢后,自知难逃一死,夜里梦到有人对他说,只要背诵《观音经》一千遍就能逃过此劫,如今死马只能当活马医,王玄谟索性不睡了,闭着眼睛一遍遍默诵《观音经》,直到第二天他被推出处斩时,还在喃喃诵读。就在刽子手准备行刑时,突然传来了萧斌的命令,免除了王玄谟的杀头之罪。
王玄谟真的以为是佛祖显灵,他不知道的是真正的“佛祖”是沈庆之。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是固守碻磝,还是另做打算?萧斌心里觉得城池难以守住,但又害怕被刘义隆追责,所以坚持留守。但沈庆之认为固守是死路一条,上次北伐朱修之固守滑台后城破当了俘虏。沈庆之拿这个说事:“我军深入敌境,为的是有所得,如今已经大败,岂能长久在此停留,况且山东防务空虚,如果敌人越过我们继续向东,则青州等地很难保全。”
萧斌犹豫不决,就在此时刘义隆的诏书到了,命令是——“坚守”。萧斌找沈庆之商议如何是好,沈庆之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前线的形势瞬息万变,已经和诏书发出时完全不同。将军帐下有一个范增却不能用,瞎讨论什么呀!”
本来帐中的气氛很凝重,听到沈庆之说自己是“范增”,所有人不禁笑了起来。范增是项羽的“亚父”,有名的谋士,此人读书万卷,很有谋略,而沈庆之出身农家,从军后一直待在军营,基本上没读过什么书,算是一个“大老粗”,所以他自比“范增”,让人觉得他过于抬高自己。萧斌不由笑道:“沈先生您可真有学问!”沈庆之听出了其中的讥讽味道,勃然变色道:“在座各位虽然读了很多书,但不如我用耳用心去学。”
玩笑归玩笑,萧斌冷静下来觉得沈庆之言之有理,碻磝现在是孤城一座,很难抵御北魏大军的进攻,即使勉强能守得住,魏军若越城而过,占据青州等地区,也是得不偿失。就在这时,幸免被杀的王玄谟决心戴罪立功,主动要求率军坚守碻磝。这样萧斌算是解了套,他满足了王玄谟的心愿,同时命令申坦、垣护之驻守清口,自己和沈庆之率领大军撤回历城。
东方不亮西方亮,就在东路军接连受挫时,西路军却异常顺利,捷报频传,柳元景、庞法起率军攻入潼关,到了宋文帝刘义隆老爸刘裕当年北伐构筑的营垒,关中的百姓纷纷响应,形势一片大好。
但拓跋焘自有他的大气魄,他置关中于不顾,而是聚焦东线,五路并进,全力向南。永昌王拓跋仁率八万大军自洛阳向寿阳(今安徽寿县)攻击前进,尚书长孙直率军直扑马头,楚王拓跋建攻打钟离(今安徽凤阳),高凉王拓跋那从青州进攻下邳(今江苏邳州),拓跋焘则亲率大军向邹山(今山东邹城)扑来。
拓跋焘的意图很明显,便是围歼彭城的江夏王刘义恭、武陵王刘骏所部,端掉北伐军的大本营,然后挥师北上,消灭退到历城一带的萧斌军队。
刘义隆似乎看清了拓跋焘的战略,面对接二连三的失败,他不得不将进攻改为防御,下令让已经进入潼关的柳元景等部撤回襄阳,又命准备北上进攻虎牢的刘诞率军返回,以强化寿阳地区的防务。
但是这道命令下得有些太晚了。
恶战首先在中路打响,永昌王拓跋仁率大军从虎牢南下,连克悬瓠、项城,向刘康祖所部追击而来,在尉武(今安徽寿县西北)追上了宋军,双方的人数对比相差十倍,八千对八万,而且是步兵对骑兵,刘康祖陷入了绝境。
但刘康祖不认怂,他原本就是将门之后,膂力惊人,武艺出众,他的部将胡盛之建议军队依托山林地形从小路撤回寿阳,但被刘康祖断然拒绝。他有些生气地说道:“我受命北伐,清荡河洛,兵临黄河求战,不见一兵一卒,深以为恨事,幸其自来送死,奈何避之!”这话充满一股豪气,在敌我力量极为悬殊的情况下,刘康祖如此有信心,大概是觉得尉武距离寿阳只有十里地的距离,驻守寿阳的南平王刘铄一定会派兵援救,内外夹击魏军,应该会有胜机。
但他高估南平王刘铄了,自始至终这位王爷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去救援近在咫尺的刘康祖,由此第二次北伐中最惨烈的一场血战在尉武上演。
宋军结车为阵,奋勇向前,刘康祖给全体将士下达命令:“敢回头看的,斩首!敢往后退的,砍脚!”八万魏军发动了潮水般的进攻,宋军以一当十,大战了一天一夜,魏军不仅难以占据上风,而且死伤惨重。拓跋仁见状改变战法,将部队一分为三,一队休整,两队进攻,采用车轮战术打消耗战,反正他有的是人。(www.xing528.com)
关键时刻,刘康祖被一颗流矢射穿脖颈,坠马而死。宋军看到自己的主将战死,无心再战,各自逃命,但哪里能逃得掉,八千人大部分被杀,只侥幸逃出数十人。
尉武之战后,拓跋仁兵临寿阳,将刘康祖的人头送入城内,然后令兵士挑着被杀宋军的人头绕城示威,接着将这些人头堆积在寿阳城西,竟然和城墙一样高。胆小如鼠的刘铄此时更是胆战心惊,下令将寿阳外城内的民居全部焚烧,固守不战。
魏军在中路节节胜利的同时,东线的拓跋焘率大军到达彭城城下。彭城是军事要冲,自古以来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所以刘义隆多次写信给江夏王刘义恭,让他务必守住彭城。
面对拓跋焘的大军,这位江夏王早已将皇帝哥哥的嘱托抛在九霄云外,他首先想到的是跑路逃命。但对于到底跑向何处,他的手下有两种意见,有人建议向东逃到郁州(今江苏连云港),从海路回建康;由历城返回彭城的沈庆之建议用箱子和战车组成车阵,以精锐部队担任外翼,护送江夏王刘义恭和武陵王刘骏及其王妃、公主,一路北上到历城,投奔萧斌军队。
两边都觉得自己的意见最为稳妥,刘义恭一时不知该听谁的好。这时,刘骏的手下长史张畅站出来说:“不行!统统都不行!”他分析道,“如果历城或郁州都能顺利到达,那再好不过,但现在的情况是城内军粮匮乏,百姓早有逃亡之心,只不过因为城门关闭无法出去。大军一旦出城,定会一哄而散,各自逃命,根本就无法安全抵达郁州或历城。现在军粮虽然不多,尚可以坚持,岂可舍万安之计而就危亡之道。”他进而表示如果刘义恭决心跑路,他将用自己脖子上的鲜血沾染江夏王的马蹄,摆出了一副大义凛然、以死相谏的样子。
听了张畅的慷慨陈词,刘义恭更加犹豫。对他来讲,上策莫过于走海路回到建康,北上历城也算是一种选择,毕竟萧斌军队驻防在那里。但仔细想想,张畅说得也有道理,凭现在的实力,估计走不到郁州或历城,就会被北魏军队包围,到时下场会极为惨烈。
就在刘义恭打不定主意的时候,城内另外一个王爷武陵王刘骏说道:“既然叔父是全军的统帅,是去是留,我不敢勉强,但我身为彭城守将,弃城而逃,实在无颜面对皇上,我决心与此城共存亡。”
刘骏是宋文帝刘义隆的第三子,他心里想,父皇曾经要求我死守彭城,自己曾拍着胸脯表示要与彭城共存亡,如果弃城而去,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况且出城之后,吉凶难测,如果真如张畅所言,还不如留在彭城,拼死抵抗尚有一线生机。刘义恭看到刘骏如此坚决,也就不再考虑逃跑的事宜了。
还真给张畅说中了。
拓跋焘率大军来到彭城城下,说来也怪,他并没有急于攻城,而是先派人向守军索要甘蔗和美酒,以此为引子,一场精彩的外交争锋在彭城上演了。
刘骏对拓跋焘的要求并没有拒绝,而是说:“给他美酒两器,甘蔗百杆,听闻北方有骆驼,可遣人送来。”拓跋焘表现得也很大方,派尚书李孝伯带着骆驼、貂裘、骡子来到彭城小南门送货。
这哪里像打仗,倒像是进行贸易。
刘骏派张畅与李孝伯进行接洽,两人在彭城南门外开始了一番唇枪舌战。李孝伯说:“魏主想与安北将军(刘骏)相见,安北将军可以暂且出城,我们不会攻城,何苦让将士们在城头劳累。驴、骡、骆驼,北国所出,如今送来。”张畅说:“二位王爷也愿意和魏主相见,但是作为本朝臣子,人臣无境外之交,因此,不能与魏主城下见面。加强城防是为了以防万一,士兵们心悦诚服,劳而无怨。”
就这样,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魏书》《宋书》对这番城下论战记述不一,都站在各自立场,觉得己方取得了优胜。倒是李孝伯和张畅两人,聊久了居然聊出惺惺相惜之情,张畅将要回城时,李孝伯说道:“长史多多保重,与我相距数步,恨不执手。”张畅对李孝伯说:“君善之爱,天下不久定会太平,君若能回到刘宋朝,今日为相识之时。”
两边舌战基本打成平手,只能用武力来解决问题,拓跋焘一声令下,北魏大军对彭城发起了猛攻。面对魏军潮水般的进攻,宋军拼死抵抗,魏军迟迟无法得手。正当宋军在夜里整军备战,等待第二天魏军更为疯狂的进攻时,天一亮,他们突然发现,几十万魏军在一夜间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北魏大军是知难而退了吗?非也,这正是拓跋焘的战术,他此次反击的策略非常明确,攻得下就攻,攻不下就走,绝不为了一城一池而过多消耗有生力量,在彭城遭遇到宋军顽强抵抗后,拓跋焘很快便改了主意,放弃进攻彭城,统兵继续南下,目标直指刘宋的都城建康。
拓跋焘统率的是骑兵,攻城不是强项,他们只讲究一个字——快!
拓跋焘下令三路大军齐头并进,由高凉王拓跋那进攻山阳(今江苏淮安),拓跋焘率中军主力直扑盱眙(今江苏盱眙),拓跋仁率军离开寿阳南下,直扑横江(今安徽和县),魏军采用的策略是“就地取粮”,沿途烧杀抢掠,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淮水本来是第一道天险,但没想到,拓跋焘的第四子燕王拓跋谭制造了数千只木筏,偷偷从上游渡过了淮河,然后向守淮的宋军发起突然袭击。宋军惊慌失措,大败而退,守将臧质见势不妙,带着残兵逃进了盱眙。
拓跋焘继续着他的一贯作风,尝试攻击了一下盱眙城,结果没能攻克,索性放弃攻城,继续向南前进,很快便带着大军进抵瓜步山(今南京市六合区东南)。拓跋焘由此成为西晋败亡后,第一个饮马长江的北方政权皇帝。
现在轮到刘义隆惶恐了,他打死也没有想到,北伐会变成这个样子,不仅没有收复失地,反而让魏军打到了家门口,此时建康城里人心惶惶,不少人收拾好细软和行李,等魏军一旦开始渡江,便跑路走人。
百姓能跑,刘义隆却跑不得,他能做的便是动员全部力量,拼死守住长江防线。为此,首先,他宣布了戒严令,征召建康附近的青壮年全部入伍,包括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王公大臣的子弟;其次,他重新部署长江防线,把能调回的兵马全部调回,让太子刘劭坐镇石头城,统一指挥水军。
相对于拓跋焘风一般的骑兵,刘宋王朝最大的王牌便是水军,从采石(今安徽马鞍山)到暨阳(今江苏江阴),长江上战舰密布,刘义隆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拓跋焘,没有水军不要轻举妄动。为了确保建康防御战取得胜利,刘义隆还使出了阴招,他知道鲜卑人好酒,于是便派人潜入江北,在一些村庄放置毒酒,想造成魏军非战斗减员。
忧心忡忡的刘义隆登上石头城,望着江对岸黑压压的魏军,心里生出悔意。他对身边的江湛说:“北伐之事赞同的人少,今百姓劳累怨恨,不能不心生惭愧。为大家带来灾祸,这是我的过错。”接着说道,“檀道济如果还活着,岂能让胡马来到这里!”
早干嘛去了?
拓跋焘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作秀,面对滔滔江水,他根本无计可施,况且身后是一个个尚未攻克的城池,魏军表面上看不可一世,实际上已经身陷死地,况且自出征以来,转战四五千里,人困马乏。更要命的是,宋人坚壁清野,对打仗从来不带干粮的魏军来说,随时有断粮的危险。拓跋焘对此心知肚明,他觉得这一次出征也只能到此为止,当前最好的结局就是能安全撤退。
拓跋焘采用的策略是以威逼和,一方面在瓜步山举行大规模的阅兵仪式,持续给对岸的刘义隆施压;另一方面,派出使者带着礼物渡江去讲和,并提出两国结亲的要求。
这正是刘义隆求之不得的。
于是,刘义隆也派使者田奇给拓跋焘送去各种美味,拓跋焘抓起其中的黄柑就吃,并且痛饮送来的酃酒,左右怀疑食物中有毒,低声提醒拓跋焘小心为好,他却不管不顾,猛吃猛喝一番后把自己的孙子拓跋濬叫到身边,然后对田奇说:“我远来自此,不是为了建功立业,只想为着孙子结亲,继续我们两国的和好关系,宋国如果能答应将公主嫁给我这个孙子,我也愿意将女儿嫁给武陵王刘骏,自此以后,一匹马也不会南下。”
皮球又踢回到刘义隆这里,这门亲事到底该不该结呢?他心里一点谱都没有,于是召集太子刘劭和群臣商议。朝堂上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江湛等人反对结亲,他认为鲜卑人是蛮夷,素来不讲仁义和亲情,答应他们不会有什么好处。而太子刘劭力主联姻,他本来就反对北伐,现在看到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实在忍无可忍,怒斥江湛道:“如今三位王爷都深陷困境,岂容你又提反对意见!”他继而对自己的父皇说,“北伐之败,自取其辱,只有斩杀江湛和徐湛之,方可向天下人谢罪。”刘义隆并不同意,他说:“北伐本来是我的主意,江湛和徐湛之只不过没有提异议罢了。”
争来争去,搞得刘义隆拿不定主意,不结亲怕拓跋焘发飙,如果同意则是在屈辱之上再增屈辱。他想来想去,准备故伎重演,那便是“拖”,不说同意也不说拒绝。
拓跋焘一看结亲无望,虽然很生气,但也没有什么办法,越拖下去对自己越不利,于是在元嘉二十八年(451年)正月初一,拓跋焘在瓜步山大宴群臣,对他们加官晋爵后,令部队举起烽火,焚烧房舍,劫掠百姓,向北撤退。
让拓跋焘始料未及的是,在撤兵路上他遇到了此次北伐最大的挫折,途径盱眙时,他向守将臧质索要好酒,臧质却封了一坛屎尿送过去。这下彻底激怒了拓跋焘,他下令猛攻盱眙城,但足足围攻了三十天,尸体堆积与城墙一般高,盱眙城岿然不动,死伤惨重的魏军只好选择撤围。
盱眙城下的失败,使得拓跋焘更加恼怒,他将这份情绪发泄到了撤军路上,魏军一路屠杀,十万户刘宋百姓,生还者不足万分之一,壮丁被魏军一律杀死,年幼的被掳掠为奴,千里之内不再有鸡鸣犬吠之声,千村万户全部夷为平地。
从史书的记载可以看出魏军之残暴,破坏之严重:“至于乳燕赴时,衔泥靡托,一枝之间,连窠十数,春雨裁至,增巢已倾。”就是说,春天飞回的燕子再也找不到原来的巢,只能构筑新巢,一条树枝上竟然筑了十几个鸟巢,春雨一过,鸟巢压断树枝,掉到了地上。
宋军截击魏军的最后机会是在彭城,魏军路过这里时,城里的诸将纷纷请战,有人向刘义恭建议说:“敌人驱赶一万多百姓,傍晚将在城外数十里的地方宿营,如果派兵出击,有可能将百姓救回。”被吓破了胆的刘义恭一律不从,直到宋文帝命令彭城守军截击魏军的诏书到了,他才派出小股部队出城装了装样子。
刘义隆的这次北伐,可以用彻底失败来概括,造成的后果极为严重,用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的话说就是:“自是邑里萧条,元嘉之政衰矣。”就是说,“元嘉之治”就此画上了句号,刘宋王朝开始走上了下坡路,南强北弱的局面得以逆转。
痛定思痛,刘义隆从心底开始反思,当年他父亲北伐摧枯拉朽,将北边两个王朝的国君信手牵来,押到建康闹市砍头,而自己远没有父亲那般远大的抱负,只想收复黄河故地,怎么就如此艰难呢?
刘义隆的第一反应是:“不是我军不行,而是敌人太强大。”这样说不是没有道理,他老爸当年面对的是内部纷争不断、支离破碎的后秦,而他面对的则是已经统一北方的北魏。但这只是一个客观理由,即使北魏实力强大,经历了“元嘉之治”的刘宋,将仗打成这个样子,是无论如何也交代不过去的。
失败的主要原因还是在于主观:一是,宋文帝刘义隆比他老爸刘裕差太多,刘裕身经百战,堪称一代战神,每次出征都是身先士卒,而刘义隆生于深宫,根本就没有什么作战经验,水平不行还不敢御驾亲征,只能在建康遥控指挥,而北魏皇帝拓跋焘亲率大军,要知道,皇帝是否御驾亲征,直接决定着士气的高低。二是,刘义隆手下的将领比刘裕的手下差太多,当年刘裕手下猛将云集,随便拉出一个都能独当一面,到了刘义隆当政时,最善战的檀道济惨遭冤杀,手下能打的将领屈指可数,只能依靠“大忽悠”王玄谟这样的人,可谓“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前锋”。三是,刘义隆的瞎指挥,他喜欢在建康城对着地图遥控指挥大小作战,殊不知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建康离前线距离一千多公里,马匹往返需要数天,接到皇帝的作战命令,往往已经过时,前线的将领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除了沈庆之等人外,大部分将领因为害怕事后追责,只能硬着头皮按照刘义隆的部署作战,这样焉能不败。四是,作战部署存在重大问题,刘义隆的部署是东西两路比较强,而中路偏弱,这样一来,一旦魏军从中路突破,就将宋军东西两路遥遥分割,根本起不到协同作战的作用。
归根到底,这次北伐是错上加错,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满盘皆输。
面对魏军造成的满目疮痍,刘义隆不得不收拾残局,一方面他继续交好北魏,防止魏军卷土重来,另一方面他采取措施抓紧医治战争的创伤。
但这样平静的局面仅仅持续了一年多,元嘉二十九年(452年),四十六岁的刘义隆又一次提出了北伐的议题,他如此不记打,是因为死对头拓跋焘在这一年被太监宗爱所杀。消息传来,刘义隆的脑海中只有两个字——复仇,他想趁北魏政局动荡再次北伐,以雪前耻。
当刘义隆把自己想法抛给群臣后,得到的回应是一片沉默,上次北伐就出兵与否大臣们分为争锋相对的两派,这次却都不站出来说话,这是因为,上次表现极为积极的江湛、徐湛之等人,被严重打脸,自然不敢站出说话。而上次反战的太子刘劭,因为自己出现不少过失引起了刘义隆的不满,这次也不敢出来公开反对。
既然没有人帮着拿主意,刘义隆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办。
元嘉二十九年五月十九日,宋文帝刘义隆正式下诏向北魏宣战,开始了第三次北伐。刚刚遭遇大败,这次出兵注定是“雷声大雨点小”,规模要比两年前的那次小得多。就打仗而言,刘义隆实在是个外行,作战部署没有太大长进,依然是东中西三路,依然没有重用沈庆之,依然还是胡乱用人。
东路军的先锋叫张永,此人是上次与李孝伯在彭城舌战的张畅的堂兄,是个全能型人才,既会写文章,又擅长隶书,通晓音律、杂艺,他所用的纸墨都是自己制作的。刘义隆每当收到张永上奏的奏章,都喜欢得不得了,经常拿在手中把玩欣赏,感叹宫里的东西无法与之相比。遗憾的是,张永啥都会,但有一样不会,那便是打仗。刘义隆却把他任命为此次北伐最重要的东路军的前锋,显然还是在乱弹琴。
隔行如隔山,张永统率军队围攻碻磝,连续进攻了十八天,居然还攻不下,反倒是魏军通过挖地道出城,纵火烧毁了宋军营垒和攻城器具,破坏了宋军进攻的通道。从未上过战场的张永吓得魂飞魄散,他没有向其他将领通报,擅自率领本部人马撤退,这样做极大动摇了宋军的军心,其他部队也跟着撤退。
东路军统帅萧思话见状,赶紧派兵增援,但为时已晚。宋军主力只能后撤,萧思话下令将张永关进监狱,然后退兵回到历城。
东路无果,西路遭到惨败,只有中路有所斩获,但已无关大局,刘义隆的第三次北伐也就这样草草收场。
事不过三,刘义隆的三次北伐均告失败,事实证明,他的才智、勇气和能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的北伐大业,用一个成语来形容,那便是“志大才疏”。七百多年后,大诗人辛弃疾写出了千古名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算得上是刘义隆三次北伐失败最为真实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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