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盛世,歌舞升平,诗酒风流;觥筹交错,流觞曲水,丝竹管弦。文人吟咏饮酒酒器,多取金杯金盏或金樽以显贵气。其实金银器中纯金者极少,多为皇室所用,侍从之臣普遍采用所谓鎏金合银酒器,因此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之四》“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中的金盏,或李白《行路难》诗句“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的“金樽”,多是属于美词,虽非夸大,也是夸饰。这点与陈寅恪先生谑谓白居易《长恨歌》写唐明皇思念贵妃错用油灯情况不同。据闻陈先生当年在广州中山大学讲《长恨歌》第一句“汉皇重色思倾国”就整整讲了一星期,原来《元白诗笺证稿》第一章《长恨歌》就指出“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的严重错误——兴庆宫的皇帝是不点灯的!陈先生旁征博引,考据白乐天作《长恨歌》在其任翰林学士之前,“宫禁夜间情状,自有所未悉,固不必为之讳辨”。至于皇上失眠夜起,忆念贵妃,独自挑灯,“则玄宗虽幽禁极凄凉之景境,谅或不至于是”。
陈寅恪先生称这类失误为“文人描写,每易过情,斯固无足怪也”。因而李杜的金樽金盏,也算是“每易过情”的描述,有似批评术语的 pathetic fallacy,情有可原,比陈先生后来嘲笑那些奴才文人“一犬吠影,十犬吠声”好多了。
富贵人家点燃蜡烛而不点油灯,夜宴剧饮,虽寝室亦燃烛达旦,金银器在皇室公卿之间的使用亦然,而且更牵涉对唐代道教思想追求长生不老的求索。金银器的物质文化内涵多面重叠交织,它们牵涉延年益寿的“健康养生观”﹑贵族公卿的豪门夜宴排场﹑制造技术的成熟。自从吸收粟特人的工艺技巧后,唐人多能另创新意,风格蕴含异国情调又不失中华主调,这些都是唐代器物风格不可或缺的印证。就像陈寅恪强调,《长恨歌》不是一首独立的诗,它是“具备众体体裁之唐代小说中歌为部分,与《长恨歌传》为不可分离独立之作品”。更增入汉武帝李夫人故事,为白居易﹑陈鸿所独创。金银器亦然,它反映了唐代文明丰富辉煌的物质生活与文化特色,包括饮食﹑装饰﹑雅致赏物等等。
最令人惊艳是1970年西安市南郊何家村出土的唐代窖藏金银器。纯金盒极少,目前出土纯金圆盒,就只有何家村窖藏出土金盒两件,用来盛放“大粒光明砂”及“麸金”,以供皇家服用不老不死之药。大粒光明砂即朱砂或丹砂,《抱朴子·仙药》内载,“仙药之上为丹砂,次则黄金,次则白银”,可见丹砂﹑金银为常见丹药。另何家村出土银盒多件,内放管状钟乳石,为古代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丹药。谭前学﹑贺达炘主编《神韵与辉煌——陕西历史博物馆国宝鉴赏(金银器卷)》(三秦出版社,2006)非常扼要准确地说明这些药物在道家典籍内的功用。
齐东方教授指出,何家村出土的四枚租庸调银饼(唐代税收以后存入国库的银子),只有国库才有。何家村遗宝出土地点,已被明确断定为唐代长安的兴化坊所在,可能当时住在兴化坊的官员就是唐租庸使刘震。唐传奇《无双传》中,刘震官居尚书租庸使,是极少数有权进入国库的人。公元783年,泾原兵变,小说中他气急败坏跑回家中,装“金银罗锦二十驮”给王仙客让他埋藏,然后二人分头逃命。何家村出土的金银宝物,可能就是小说中匆匆交给王仙客的“金银罗锦二十驮”的一部分,在乱兵中不及移走,收藏在地窖。
荣新江教授却认为,根据考古学者对兴化坊的钴探结果,以及学者对韦述《两京新记》内所记开元兴化坊住宅的具体位置分析,目前还是一片空白,但从窖藏出土地理位置而言,不能看作官府所有,应属私人庄院。
如此亦更能呼应何家村窖藏地为唐租庸使刘震私人宅院这一说法,他的身份,刚好就是管理地方官府向朝廷进纳金银财物的官吏,这也就解释了泾原兵变后,朝廷挥师灭贼,收复京师,处斩投降叛军的刘震夫妇,其女无双入掖宫廷。当然《无双传》内古押衙许多子虚乌有的故事不能当真,但把何家村窖藏认作刘震宅院倒是一件美事。
清人徐松以北宋宋敏求的《长安志》为基础,参照其他相关文献,撰成《唐两京城坊考》,成为近人研究长安的重要资料。长安城内坊里有所谓“东贵西富,南虚北实”,日本中央大学文学部妹尾达彦教授就利用佚失不全的《两京新记》及现存的《唐两京城坊考》,整理出唐代官吏从西街向东街迁徙的路线。从《两京新记》残本可看出,它有别于《长安志》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随着长安城内一些贵族住宅﹑官衙﹑寺庙的传说故事,带出居民宗教信仰与人文色彩。这些故事曾被宋敏求认为荒诞不经,不符史实,在《长安志》内删削殆尽。
何家村出土宝藏中发现了租庸调银饼和银铤,包括著名的“吴锐三斤七两半”银饼,更证明了银饼是准备入供朝廷这一点。出土银饼共二十二块,其中刻字银饼四块,墨书银饼十二块,其中一块就有墨书“吴锐三斤七两半”,“吴锐”为姓名,“三斤七两半”为银饼重量。这些银饼或银铤都是作为各地向朝廷纳税之用,刘震所任的租庸使,就是唐代中央专门设置的征收租庸调的官员。唐代租庸调制分课户与免课户,课户就是要缴纳租庸调的丁,免课户则是得到优待而免租庸调的丁,例如皇亲﹑勋官及民户中的老疾﹑僧尼﹑工商者等。所谓租,即田租。向政府取田的男丁,每年要纳粟二石;而庸则是力役,男丁每年替政府服役二十日,闰月加二日,国家有特殊事故,加役十五日的免调,加三十日者,租调皆免。不愿意服役的人,也可以纳绢三尺以免除正役,这就叫庸。用收缴来的财物兑换成银饼入库,上铸“上庸调”字样,这种银饼就是庸调银饼。唐代庸调银是进入宫廷国库的,因此可以肯定何家村窖藏是准备入宫的珍宝器物。
唐代金银器出产数量极为庞大,金盘就有五千多面,何家村出土的金银器物有二百七十余件,除了饮食器皿,还有用来盛载“长生不老”仙丹灵药者。《唐律疏议》内“舍宅舆服器物”条载:“器物者,一品以下,食器不得用纯金﹑纯玉。”更证实何家村窖藏出土金银器是准备进入皇宫大内供给王公巨卿的器物。
何家村窖藏最让人注目的就是这些盛放丹药的纯金或纯银素面大圆盒,以墨书在盒盖内或外壁写出所载物品及数量,唐人书写,历历在目,千年犹新。盒盖及盒身分别捶拱成隆形,分子母口扣合紧密。
其中一个纯金素面大圆盒上,有墨书“六两一分”,亦即黄金重量,盒内放有“大粒光明砂”及“麸金”。麸金是砂土淘出来的小金片,有如麸片,遂称“麸金”。唐人喜欢服食小量黄金,认为可以延年益寿。炼丹亦有金丹,即是黄金及丹砂(朱砂﹑光明砂),术士认为丹之为物,烧之越久,变化越妙,可以安魂宁神明目,黄金入火,亦是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乃为造化之奇物,服此二物可以升仙。
“吴锐”银饼
“建中二年减半银课”银铤 (www.xing528.com)
“六两一分”素面纯金盒
“六两一分”素面纯金盒
“上上乳一十八两”银盒
“次上乳十四两三分”银盒
“次上乳”银盒
“次光明砂”“虎魄”银盒
除了大粒光明砂及麸金,还有称为“上上乳”或“次上乳”的细管状钟乳石,以透明度高者为上品。唐萧炳《四声本草》称“如蝉翼者上,爪甲者次,鹅管者下,明白而薄者可服”。因而出土的药盒经常有墨书“上上乳一十八两”﹑“次上乳十四两三分堪服”。
虎魄(琥珀)亦是服用药物,在唐代多自波斯西域诸国输入,唐人认为琥珀有“下恶血”及“止血生肌合金创”等疗合伤口的作用,其中一银盒内盛虎魄十段(块)。
大银盒直径达17厘米以上,造型与金盒大同小异,惟数量及盛物种类则较金盒繁多。譬如一只大银盒外壁有墨书“大粒光明砂一大斤白玛瑙铰具一十五事失决真黄钱卅”,内壁有“大粒光明砂一大斤白马脑(玛瑙)铰具一十五事失决真黄钱卅黄小合子一六两一分内有麸三两强钗钏十二枚共七两一分”。外壁文字为提示,内壁文字为盛物描述,除了包括丹砂外,还有一个黄色小盒(小合子)重十六两一分,内装有三两多(强)的麸金。此外,银盒尚装有极珍贵的“真黄钱卅”,即三十个纯正黄金的“开元通宝”金币;还有十二枚黄金钗钏,共重七两二分。另外有一副十五事(块)白玛瑙腰带(铰具),但失掉了决(正字应为“玦”,即带钩),晶莹洁白,每片玛瑙上面都有天然乳白花纹。
玛瑙呈色纹理交错,酷似马脑颜色,古代文献又称玛瑙为“马脑”,并非银盒内壁的同音简写。《太平御览》即有“马脑”条。
大粒光明砂银盒
“开元通宝”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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