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铅钡玻璃是用低温烧制而成,“质差易碎,不能浇以热酒”,国人温酒而饮,乃寻常事,因而早期古代国产玻璃器未能用作饮器,与西域地区进口玻璃器质量差别很大。故自汉魏以来,多用西域输入的外来玻璃杯壶进饮,外来玻璃器亦常被视作宝石般珍贵。玻璃碗﹑盏﹑杯﹑壶﹑瓶等器皿遂成为少数皇亲贵戚及公卿的家庭宴饮﹑装饰用品,与金银器并重。
1968年中国河北省满城县西汉中山国靖王刘胜墓出土的一件玻璃盘和两件玻璃耳杯,是当时考古发现的最早的中土自制玻璃容器。那时经科学检测,认为是中国现存最早的脱蜡铸造的高铅玻璃(水晶玻璃的前身),比一般铅钡玻璃来得坚薄。可惜中山靖王刘胜与其妻窦绾“同坟异藏”,夫妻并穴合葬,出土文物如金镂玉衣﹑长信宫灯﹑错金博山炉的光芒,掩盖了玻璃器物出土的辉煌。
但是1986年由徐州博物馆和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师生共同发掘的徐州北洞山汉墓西汉楚王刘道墓室内,出土有十六只玻璃杯﹑一件玻璃兽和三块蓝色小玻璃,这是另一重大发现。江苏徐州北洞山汉墓是中国目前发现的规模最大﹑墓室最多﹑结构最复杂的大型汉墓之一。按照西汉习俗,“视死犹生”,一切墓葬物品均按照主人生前方式布置,陶俑﹑谷仓﹑塔楼与主人生活用品如杯﹑碗﹑盘﹑壶,均为陪葬之物。譬如刘胜墓就有马十六匹﹑狗十一只﹑鹿一只,另又置有大量陶器,包括大型酒瓮,内装鱼肉﹑粮食的壶罐,还有鼎﹑釜﹑甑﹑盘﹑耳杯等炊器和饮食用具。
西汉中山国靖王刘胜墓出土玻璃耳杯
这十六只随刘道下葬的玻璃杯应该就是刘道生前所用之物,制造于公元前175—128年之间,与刘胜墓室出土﹑约制成于公元前113年的玻璃杯相比,还要早几十年,所以目前已知年代最早的国产玻璃杯,应是江苏徐州北洞山刘道汉墓出土的杯子,而不是刘胜墓玻璃耳杯。北洞山汉墓出土的玻璃器物并不透明,不是因为当时不会焙制透明玻璃,而是为了呈示翠﹑白玉质的效果。
汉代文献显示冶炼玻璃技术掌握在道教炼丹术士手里,王充《论衡·率性》篇内称:“鱼蚌之珠,与禹贡璆琳,皆真玉珠也。然而随侯以药作珠,精耀如真。道士之教至,知巧之意加也。”璆琳,美玉泛称;药珠,即琉璃珠,也就是说随侯的琉璃珠子,真如美玉。又《淮南子·觉冥训》亦谓:“随侯之珠﹑和氏之璧,得之而富,失之而贫。”《庄子》也提到贵重的“隋侯之珠,不饰以黄金,其质至美”,“今且有人于此,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
但是汉朝的玻璃,无论西﹑东汉,均是作模烧制,对罗马在玻璃热软状态的烧吹技术,尚未知晓,因而汉代玻璃容器极少,即有,亦是罗马﹑安息(Parthia)一带传入,极为难得。因为玻璃轻薄易裂,自罗马携运入华,迢迢千里,谈何容易?也有许多是自丝绸之路运入,而丝路要到唐代才有大型中亚商队来往贸易,能够在汉墓中发现的罗马玻璃容器,极为稀少。1987年洛阳东汉墓出土有“罗马深绿乳白绕身玻璃瓶”一件,长13.6厘米,褐金﹑橘黄﹑青绿﹑紫蓝交杂不规则的地色,缠绕着乳白条纹,玻璃绿已为表面的风化层(weathered layer)所掩,浮影金黄光泽,乳白条纹缠绕如大理云石,像许多古代罗马珠子,一抹乳白纹,分隔赭黑珠身,如丝带缠腰,亦似白石留痕,产生了一种流动节奏,这种纹饰称为“绞花”,与唐代的“纹胎”瓷器异曲同工。此瓶应是公元1世纪左右制于罗马,在地中海海岸地区普遍流行。
罗马深绿乳白绕身玻璃瓶
到了汉魏六朝,以琉璃为饰物之风大盛。《西京杂记》三十七“武帝马饰之盛”内载:“武帝时,身毒国献连环羁,皆以白玉作之,马瑙石为勒,白光琉璃为鞍。鞍在暗室中,常照十余丈,如昼日。自是长安始盛饰鞍马,竞加雕镂。”身毒国即古印度,用散发白光的琉璃玉石装饰马鞍,真是流光溢彩,在暗室中闪耀,光如昼日。《洛阳伽蓝记·开善寺》谈到河间王元琛的奢侈:“琛常会宗室,陈诸宝器。……自余酒器,有水晶钵﹑玛瑙﹑琉璃碗﹑赤玉卮数十枚。作工奇妙,中土所无,皆从西域而来。”
晋人张隐在《文士传》提到这类玻璃碗:“潘尼与同僚饮,主人有玻璃碗,使客赋之,尼与坐立成。”潘尼《琉璃碗赋》内有云:
览方贡之彼珍,玮兹碗之独寄,济流沙之绝险,越葱岭之峻危,其由来也阻远,其所托也幽深……于是游西极,望大蒙,历钟山,窥烛龙,觐王母,访仙童,取琉璃之攸华,诏旷世之良工,纂玄仪以取象,准三辰以定容,光映日曜,圆盛月盈,纤瑕罔丽,飞尘靡停,灼爚旁烛,表里相形,凝霜不足方其洁,澄水不能喻其清,刚过金石,劲励琼玉,磨之不磷,涅之不浊。
那就是穿越关外流沙﹑葱岭等地,取自西域旷世良工制成的琉璃碗了。它的光彩在日光映照下,圆满有如天上丰盈月亮,洁净明亮,纤尘不加,清澈精美,无以言喻——“凝霜不足方其洁,澄水不能喻其清。”
但是这类玻璃碗还是不能与罗马及地中海国家一带吹管压模的碗器相比,山西大同北魏墓曾出土有“弦纹透青湛蓝大碗”及“带盖卷唇透青小圆瓶”,均是玻璃,坚薄均匀,圆形适中大方,颜色青出于蓝,皆应是公元四五世纪中亚旷世良工手艺传入中国后制作的名贵玻璃容器,甚至可能是月氏国巧匠来华后制作出的优良产品(他们还传授了吹管压模的技术)。
1965—1970年间在南京北郊幕府山西南的象山,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先后发掘东晋尚书﹑左仆射王彬的琅邪家族墓葬群,一共发掘了七座。除2号墓为南朝墓外,余均为东晋墓。出土随葬品共二百三十余件,可分为青瓷器﹑陶器﹑铜器﹑铁器﹑金银﹑玛瑙﹑琥珀﹑水晶﹑玉石等。3号墓出土有硫化汞丹丸二百余粒﹑贝壳状饰几千粒﹑珍珠几十粒。值得注意的是,7号墓还出土有玻璃杯两只﹑嵌金刚钻金环一只,属国外输入品,是反映当时中外贸易交往的重要证据。
山西大同北魏墓弦纹透青湛蓝大碗
山西大同北魏墓带盖卷唇透青小圆瓶
江苏南京北郊象山东晋尚书王彬琅邪家族墓葬群7号墓出土的外国输入磨花玻璃杯
北燕鸭型玻璃注
北燕(高句丽)贵族冯素弗夫妻墓出土的玻璃钵(www.xing528.com)
这两只磨花玻璃杯半透明,泛黄青色,杯口缘壁附着一层白色风化层。杯高10.4厘米,口径 9.4厘米。南京附近的东晋大墓也曾多次出土这种质料很好的磨花玻璃残片,其中南京大学东晋墓出土的玻璃片和幕府山东晋墓出土的浅绿玻璃片,经过化验,为钠铝玻璃,与罗马玻璃的组成成分相符,应就是所谓来自大秦的输入品。
1965年辽宁省北票县朝阳市西官营子村出土了北燕(高句丽)贵族冯素弗夫妻墓的五件玻璃器,冯素弗为北燕缔造者天王冯跋之弟,死于公元415年,殓葬器物丰盛,其中有中国国宝之一“北燕鸭形玻璃注”(曾在上海“世界博览会”展出),造型如鸭,形象生动,淡绿色,透明。其他四件是碗﹑杯﹑钵和残器座,钵的残片经化学分析,是钠钙玻璃。这批玻璃器,尤其是“北燕鸭形玻璃注”所必需的吹制技术,中国当时尚未具备,应亦是进口自罗马或中东的玻璃器。
辽宁省北票县朝阳市西官营子村出土的注﹑碗﹑杯等五件玻璃器,现存辽宁省博物馆。据杨伯达先生指出,它们的共同特征是以透明深浅绿色玻璃,以吹管法成型,器胎较薄。“北燕鸭形玻璃注”更是器型奇特,用溶解尚未冷凝的粘贴玻璃条加饰器物,而这些都是自玻璃珠子粘贴眼睛演变来的!专家们一致同意吹管玻璃成型法是公元前1世纪古罗马帝国玻璃工艺的伟大成就。中国虽然到了约公元4世纪北魏年间(386—534)有大月氏商人“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瑠璃,于是采矿山中,于京师铸之。既成,光泽美于西方来者”,即用模子压印玻璃(或称“押型”[embossing])技术或吹管玻璃技术已开始传入中国,但如北燕鸭形玻璃注这类高技术含量的精致吹管玻璃产品,只能是罗马或埃及(埃及曾出土有类似的海豚型玻璃水注一件)进口,而非中国制造。
魏晋南北朝的进口玻璃器还分布在河北省景县城东南旧称“十八乱冢”的北朝大族墓群封氏家族的墓地,该墓葬1948年被挖掘,1955年北京历史博物馆进行调查,其中封魔奴墓(正光二年[521]迁葬)有玻璃碗两件,属中亚产品。但封氏墓出土的最有代表性的器物不是玻璃器件,而是四件仰覆莲花六系青瓷尊,为北方带佛教特色的精美青瓷。
北魏出土玻璃破片都是眼睛玻璃珠子的演变
北朝封氏家族墓地封魔奴墓中亚产玻璃碗
北朝封氏家族墓地青釉莲花尊
西安出土李贤夫妇墓突钉玻璃碗
山西大同出土4世纪波斯萨珊王朝白色透明多样不规则磨花圆碗
北京八宝山出土西晋末年幽州刺史王浚妻华芳墓绿色乳丁玻璃圆钵
1965年,在北京八宝山出土的西晋永嘉年间(265—316)幽州刺史王浚妻华芳墓内,有“绿色乳丁玻璃圆钵”一只,高7.1厘米,口径10.4厘米,钵壁极薄,浅绿色,半透明,内含大量气泡。腹部有一圈绿色乳钉状装饰,环圈底,有七对小尖足,是北京地区出土年代最早的玻璃器。经化验为钠钙玻璃,与同时期伊朗高原玻璃产品成分一致,可能是从伊朗高原进口的早期萨珊王朝(Sasanian)玻璃制品,并与1983年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发掘的北周(569)统领西北十州军政大权的柱国大将军都督李贤夫妇墓出土的“突钉玻璃杯”风格极为相似,这只“突钉玻璃杯”口径9.5厘米,碧绿色﹑直口﹑圈底﹑矮圈足。外壁饰两圈平头凸钉纹,上下交错排列。证明了当时固原作为丝绸之路上的重镇,曾是中土与西域经济文化交流的重要场所。
上面几件器物不断浮现粘贴蜻蜓眼珠纹饰这一风格的余波,无论乳钉﹑突钉,或浮雕,均是利用不同图案显出三维效果,发展入器物纹饰。但是刻磨加饰技术的进步,把磨花玻璃推入一个晶莹透彻﹑毫光四放的境界。江苏省句容市春城刘宋墓出土有5世纪“白色透明菱状磨花玻璃缸”,口径8.5厘米,敞口﹑鼓腹﹑环底。六道菱纹网纹磨饰于腹部,有若金刚钻饰,那是待玻璃高温烧成冷却后,仔细打磨成钻石型。专家谓似龟壳型,其实不然,若要与明末过渡期龟壳纹青花贸易瓷碗相比,用蜂窝型(honeycomb)描述较相宜。此缸与今日叙利亚﹑伊朗等地出土的古代同类玻璃器对比,无论是质地﹑造型﹑纹饰都很接近,应是那些地区的原产品。
江苏省句容市春城刘宋墓出土5世纪白色透明菱状磨花玻璃缸
这件“白色透明菱状磨花玻璃圆缸”可以与1988年在山西大同南郊辽墓群107号出土的“白色透明多样不规则磨花圆碗”(口径10.3厘米)相比,但瓷是以椭圆刻面为主,碗身有四圈垂直刻磨椭圆交错,碗底则以六个大型刻磨椭圆横放,那基本是萨珊王朝出产器物的风格,透明中微带黄光,光泽如亲,应是4—5世纪的中亚产品,约在北魏孝文帝年间进入中国。
另一令人惊艳的用溶解尚未冷凝的粘贴玻璃条加饰的罗马玻璃器物是在河北景县封氏墓群出土的“5世纪罗马浅翠浪网纹玻璃碗”(10.3厘米),主要玻璃成分为碱石灰(soda-lime)。此碗入土历时日久,全杯已掩盖上一层薄薄的褐黄色风化层,每条波纹有十个波峰,三条波纹叠加成网目纹,交缠的波浪纹如交缠网状。杯内壁光滑,外壁明显的波浪水平纹理,显示出是采用模吹制法成型的。中国国家博物馆邵小萌指出:“模吹制法是用吹管把料泡吹成适当形状和大小,再放入模子里吹制成型,冷却后取出外壁与模子接融,料泡放进模子的同时要不停旋转,所以形成水平纹理。地中海地区玻璃模吹技术历史很悠久,大概始于公元1世纪。”这种5 世纪加贴波浪缠网玻璃成品的破片,现今经常出土于欧洲黑海的北海岸一带,大概是东罗马时期拜占庭的流行风格。
罗马浅翠波网纹玻璃碗
风化层出现在古玻璃的现象无法避免,尤其北魏时期许多中国工匠尚未完全掌握模吹制法时的成品。1964年河北定州寺塔石棺内一共出土七件玻璃器,其中包括两件小型(4.3厘米)极薄天蓝玻璃小罐,卷唇圆腹,上均有厚厚一层白色风化层掩盖,然手工看出未臻精美。倒是另一件模吹制法湛蓝玻璃大碗(13.4厘米),虽亦有风化层,但通体圆融妥帖,捧碗如满月,星光湛蓝,流泻一地,不掩秀色绝艳。该佛塔亦同时发现有罗马金币﹑萨珊银币及其他金银器,应是北魏皇室的供品。古文献亦显示北魏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曾一度驻有来自中亚月氏的玻璃巧匠,此寺塔石棺出土七件玻璃器应是这些工匠及其学徒所制,平城﹑定州两地相隔不远,来自山西及河北均有可能。
河北定州出土石棺公元481年湛蓝玻璃碗
河北定州出土石棺公元481年湛蓝玻璃小圆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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