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此,我们可以看出《红楼梦》四十一回这些器物的珍贵,不仅在于手工精细,亦在于它们仿古的美学文化内涵。也就是说,饮食男女的饮食,不只在于何饮何食,亦在于饮食何物﹑应用何器的适宜与否,也就是《笑傲江湖》祖千秋长篇大论向令狐冲解释喝什么酒要用什么杯子。西方希腊罗马古典主义有所谓“合宜”(decorum)之说,当然那是文学风格上讨论“文学的恰当”(literary propriety),什么人﹑什么身份﹑做什么事﹑说什么话﹑用什么语言,都需要有某种合理的恰当。市井之徒的言行举止,卑琐俚俗;皇室贵胄,则举手投足之间,展现出雍容华贵的风范,一切必须恰如其分。
这不就是夫子所说的礼么?不也就是刘姥姥在大观园内与众人饮食观念的分歧么?虽然姥姥装傻扮憨,面懵心精,但雅俗有别,她就是宝玉自谑的“俗器”,妙玉口中的“蠢物”,在大观园众人中“不合宜”,却是明显的。妙玉把姥姥“侵犯”过的贾母只吃了半盏老君眉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叫人“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她嫌肮脏,不要了”。这种肮脏,不是刘姥姥有什么不干净之处,妙玉的洁癖,反映在她对礼的恰宜的在意更甚于一个可以洗涤干净的杯子。
而复古的礼的复兴,不止夫子的春秋礼乐,北宋南渡前的大观王朝,徽宗赵佶时期仿古到达高潮,既是为了制礼作乐,又是为金石学研究和艺术鉴赏。徽宗仿古和王莽一样,为了制礼作乐,以三代之古,制今朝的正朔,但他是以复古考古为背景,以真实的器物为参照,包括豆﹑簠﹑簋﹑登﹑尊﹑爵﹑斝﹑洗﹑俎﹑罍等。大观元年(1107)于尚书省设置议礼局,作为推行礼制改革的专门机构,派人到收藏古器之民家摹绘图形,再将皇宫藏器编绘为《宣和博古图》。此外,所谓复古仿制的“新成礼器”不但器形仿真,连铭文也是仿金文而不是小篆,甚至用词也模仿商周口气。
可惜徽宗费尽心血搜集的古器物以及制礼作乐的辉煌成果,都在靖康之难毁于一旦。政和“新成礼器”包括国家祀典用器和颁赐臣僚的家庙祭器,一部分被金人掳掠或弃诸江河池沼,其余又在渡江逃难途中散失。劫余者被高宗赵构搬到扬州用于建炎二年(1128)的郊祀大礼时,陆续搜集到的“新成礼器”,据《玉海》卷六十九记载,仅存五件。可见宋室南渡的损失惨重,词人李清照就是寡居一路跟随朝廷南迁而来,沿途丢弃曾与其亡夫赵明诚一生艰苦搜集的金石古器十之八九,痛述于其《〈金石录〉后序》,可谓一字一泪。
北宋政和六年(1116年)政和鼎,器内铭文:唯政和六年十又一月甲午,帝命作鼎,赐领枢密院事贯,以祀其先,子孙其永保之。
一直到绍兴十一年(1142)年底宋金二次达成和议,确立了南北对峙局面,赵宋皇朝方在杭州重建宗庙祭祀与古器收藏,但由于政和﹑宣和年间没有及时将新礼器图样编辑成书,使得从北宋过渡入南宋重建礼乐制度面临着极大困难。绍兴十三年(1144)的一次重大祭礼(高宗迎回生母及徽宗灵柩),由于祭器需求数量相当庞大,一度是青铜制作重镇的建康府(南京),无法承担全部青铜礼器制作任务,只好把祭器材料分成青铜﹑竹木﹑陶瓷三大部分。建康府负责铜爵铸冶,临安府(杭州)制造竹木祭器﹑下平江府(苏州)烧造陶瓷器皿,并且让各地的有名工匠与作坊“承包”部分器具(有点像清代官府在景德镇的“官搭民烧”)。建康﹑临安﹑下平江三府只是官府承办,江南各地烧造的官窑瓷器应不计其数。
这是一个极值得重视的现象。首先,宋室南迁,除了士大夫群外,还有北方各地精良工匠不肯受夷狄欺侮大量移迁南方,最令人注目的是瓷器在北方五大名窑官﹑汝﹑钧﹑哥﹑定的发展变化,以及在杭州修内司﹑郊坛下两处官窑及江西吉州府及景德镇的陶瓷烧制,还有明州(宁波)﹑越州(绍兴)﹑温州﹑婺州(浙江金华)﹑处州(今丽水)等地的瓷业生产﹑消费和销售集散。越瓷﹑婺州窑青瓷﹑龙泉青瓷久负盛名,到南宋而大盛。陆羽《茶经》排婺州窑第三,仅次于越窑,可与瓯窑媲美:“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窑次……”也就是说,喝什么茶要配什么碗,和祖千秋选酒杯是一样的。
其次,南宋烧造官窑地点有会稽﹑苏州﹑杭州等地,许多造型与青铜祭器相同,如尊﹑壶﹑琮﹑炉﹑瓶,器型多仿自周﹑汉古制,虽然体积不大,但造型严谨肃穆,气度大方,古风朴雅,足见在功能上可以补青铜礼器不足。
南宋官窑粉青瓷弦纹樽
铜兽面纹风炉
清乾隆玉兽面纹贯耳壶
南宋官窑青瓷簋
再次,前面提到,祭典需要的竹木祭器,包括朱髹用竹编织盛帛的篚和盛果实的笾,但在民间竹﹑木﹑匏﹑葫芦等容器的制作设计,常具祭器风貌,也就是说,与瓷器一样,许多饮食起居用品除了实用外,还包括它们的古典质素及文化内涵。宋代赵希鹄撰有《洞天清禄集》一卷,序内云:(www.xing528.com)
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而风雨忧愁辄居三分之二,其间得闲者才三之一分耳,况知之而能享用者又百之一二,于百一之中又多以声色为受用,殊不知吾辈自有乐地,悦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声。尝见前辈诸老先生多畜法书、名画、古琴、旧砚,良以是也。明窗净几,罗列布置,篆香居中,佳客玉立相映。时取古人妙迹,以观鸟篆蜗书,奇峰远水。摩挲钟鼎,亲见商周。端砚涌岩泉,焦桐鸣玉佩,不知身居人世。所谓受用清福,孰有逾此者乎? 是境也,阆苑瑶池,未必是过,人鲜知之,良可悲也。
文人间的博古清玩,就是“时取古人妙迹,以观鸟篆蜗书,奇峰远水。摩挲钟鼎,亲见商周”,发展入明清,文震亨的《长物志》亦呼应《洞天清禄集》强调的古雅。长物即多余之物,但书中指的却是文人性灵生活所必需之物,包括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衣饰﹑舟车﹑位置﹑蔬果及香茗等十二卷。其中仿古的偏好处处可见。书开首卷室庐第一论《门》论“门环”即云:“门环得古青绿蝴蝶兽面,或天鸡饕餮之属,钉于上为佳。”古青绿,指青铜。此外,卷六《几榻》论“禅椅”又谓:“禅椅以天台藤为之,或得古树根,如虬龙诘曲臃肿,槎枒四出,可挂瓢笠及数珠﹑瓶钵等器,更须莹滑如玉,不露斧斤者为佳。”可见除了饕餮等上古青铜纹饰优先选择外,藤木树根﹑瓢笠等物皆为古雅加持。
在明代饮用器具中的茶炉汤瓶,《长物志》卷末第十二《香茗》论及,“茶炉﹑水壶”内云:“茶炉,有姜铸铜饕餮兽面火炉,及纯素者,有铜铸如鼎彝者,皆可用。汤瓶铅者为上,锡者次之,铜者亦可用。”汤瓶,就是烧水壶,可以清楚看出,陶瓷饮用器具即使进展入宋明,基于雅清古素及其实用性,仍以青铜器具为佳,至于“磁瓶,虽不夺汤气,然不适用,亦不雅观”。适用,是指实用性。雅观,就是古典美学的合宜了。由此可知,每一器﹑每一物,均有其时代的背景与需求选择。磁瓶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是古代的,在明代可能就是近代或现代的了。
到了清代,清高宗乾隆命梁诗正等群臣编纂《西清古鉴》,主要仿效宋徽宗敕撰的《宣和博古图》,谱录清宫藏古青铜器,乾隆十四年(1749)始纂,乾隆二十年(1755)完书,收商周至唐代铜器一千五百二十九件(包括铜镜),以商周彝器为多。后继撰《宁寿鉴古》﹑《西清续鉴甲编》和《西清续鉴乙编》,四书合称“西清四鉴”。学者多诟病其宫中仿器真器杂乱,金石知识贫乏(唐镜谬误为汉镜之类),或以为西清为南书房或乾清宫的西暖阁。
乾隆好古及推动仿古追古的风尚,自是不争的事实。从上面宋明文人的尚古清玩,我们已看出民间用铜﹑玉﹑陶瓷﹑竹木匏器等质材去仿制古代器物,乃一时风尚,更添文人雅趣,尤其清代金石﹑考据﹑训诂学的复兴,益增文士鉴赏器物的内涵或新貌的挑战与趣味。
清乾隆玉鸠杖首
西清古鉴汉鸠首杖头
西清古鉴周夔纹壶
这就是所谓味外之味,礼藏于器,以器辅食。味道,不只是食物或饮料,或佳肴味道与烹饪的提升,它还牵涉到对器具的雅赏,借这种高雅鉴赏发展入一种味外之味。味道,不只是食物的声﹑色﹑味,或享用者官能的眼耳鼻舌身意,它同时也是知识活动,借对器物的认识与欣赏产生另一种味蕾与品味。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强调“辨味”,品味诗歌犹如人们饮食,不可止于醋盐的酸咸,而应在酸咸之外,正如食物需要领会醋盐加工后“醇美之味”的“味外之旨”。司空图指的是诗歌,礼器仿用指的是器物模拟再造后的艺术作用,演绎与创新兼备,其味无穷。就像赵希鹄在《洞天清禄集》序中所说的“悦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声”,那是色中之色﹑声内之声﹑味外之味,可惜“人鲜知之,良可悲也”。
从宫中贵族到民间,许多实用器物都以古器外型为模范仿造,就像《红楼梦》四十一回或《笑傲江湖》第十四章内的茶具或酒器。
此外,乾隆纂辑“西清四鉴”不单是整理收录宫中器物,同时也是借清宫拥藏的古器回归中国传统“正朔”。清三代自康熙﹑雍正到乾隆,已日渐汉化,犹记康熙当年尚殷殷嘱咐西方耶稣会传教士如南怀仁等人勤学满文,以便传输西方天文﹑科技知识。但到了乾隆时,已全部汉化,乾隆在位六十年,文治武功鼎盛,号十全老人,诗书兼善,温柔敦厚,但有些忌讳如文字狱,却比康熙﹑雍正两朝还要严厉,任何人凡写出了“虏”﹑“夷”﹑“胡”等字,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足见他的大中原心态,不肯被视为异类。满洲本是关外白山黑水一个部族,崛起趁机入主中原,本身有限的文化传统,未堪与中国千年文明相比,古三代夏商周青铜礼器及其礼乐制度正是这大文明的文化命脉。乾隆的慕古幽情和宋徽宗可谓殊途同归,徽宗是个昏君,但也是个难得的艺术天才,对中国艺术传统传承奉献,可谓天下一人。乾隆攘外安内,国力之盛,君威之隆,连英使马嘎尔尼(George MaCartney,1737—1806)也无法用半膝之礼晋见,而成历史礼仪之争。其实正是乾隆华夷心理作祟,视自己为华夏大清皇帝,对方为西方蛮夷,自然尊卑有别。至于从古器礼乐能够回归到中国古代正朔的道统精神,也就是内圣外王的典范传承,无人能够篡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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