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宗华﹑高居翰等人合著的《中国绘画三千年》(Three Thousand Years of Chinese Painting,外文出版社,耶鲁大学出版社,1997),内由聂崇正撰写清代部分(1644—1911),就把这二百六十七年间的绘画分为初﹑中﹑晚三期。初期有明末遗民“四僧”﹑“四王”等人,中期则以长江及大运河交汇处商业都会的“扬州八怪”为主,晚期由上海四任——任熊﹑任颐(伯年)﹑任重﹑任预各领风骚。
绘画史以朝代分期,有利有弊。利者可把历朝递变当作分水岭,人物层次脉络分明。弊者则有如刀切蛋糕,把蛋糕切开成为若干均块,如此切者食者均释然安享分配蛋糕后之美味,却不悉作为蛋糕整体的书画结构部分。
明代文人画崛起,自需有一个清晰历史透视去看唐宋入元明绘画发展的脉络,尤其元明文人画兴盛,与江南一带中产阶级互动极有牵连。正统与非正统画派(orthodox and unorthodox schools)入清后更是藕断丝连,八大﹑石涛既是明室遗裔,其心情之萧散落寞,自比元代倪瓒的萧散落寞有过之无不及。王原祁﹑王翚等“四王”,富贵中人,不可同日而语,既无遗老包袱,又得皇室宠赏,心境安稳闲适,笔繁意密,四处寻索古意,不在话下。
“四王”之后崛起的“八怪”又自不同,就以其中领首金农﹑郑燮(板桥)为例,他们官场失意,名心顿消后,退一步海阔天空,潇洒挥毫,快意恩仇,其个性在花卉鸟石的创意用心﹑挥霍飞扬,更甚于寻索古人山水原意,这也是写意画能在清代更上层楼的原因,与明代徐渭在水墨间的落落寡欢又自不同。
金农号冬心,当是仰慕冰雪冬梅,又称三朝老民,身历康雍乾三朝(郑板桥亦有一印章,自称“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盛年北上,游历中原等地,更在雍乾年间(1735或1736)得临安县令好友推荐,入京应试博学鸿词科。这是科举制度外的一种普及考试体制,不限秀才举人资格,凡督抚举荐均可入京应试,以能尽选天下英才。然金农并未选上,同年返扬州,繁华落尽,反璞归真,以知命之年布衣雄世,寄寓僧舍,鬻卖字画以终。
金农书画风格特殊,书法古拙在隶楷碑法间,而不以锋毫取胜,有如铁犁入地,方正不阿,一丝不苟,磊落光明。其画作意趣横生,自创一格,令人再三徘徊。正因如此,观金农题款的书画有如八大,极为赏心悦目,诗书画三合一,重拾明人画中逸趣。
金农冬爱梅花夏爱荷,最著名的一幅《玉壶春色图》梅花,画时年已七十五岁了,疏影横斜里,伸出数枝老树梅花,越冷越艳,澡雪精神,纸间自有暗香如麝。另一幅《观荷图》则见荷塘垂柳,水榭内有人一手挥扇,一脚踏垫凳上,似扑蜻蜓,榭旁两边通窗荷叶如海,波浪涟涟。画右上角题款一词,曰:
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记与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www.xing528.com)
最后一句,与周邦彦《少年游》之“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可谓异曲同工。
若干年后,金农的徒儿罗聘(也是“扬州八怪”最年轻的一怪)师徒情深,在其十二开的《人物山水册》内仿师画意另画了一幅《观荷图》,并题上诗以念恩师。不过江南水榭成了茅亭,亭中人由青年变成金农自画像内那长袍发福的老者了。老者远眺满塘翠叶红荷,若有所思,身后童子手执大团扇侍候。此画以淡色涂抹,空间无限伸展,画有尽,意无穷。金农善含蓄,罗聘善发挥,此画追续其师从前画意,天衣无缝。
罗聘自幼头角峥嵘,少年即以画艺在扬州盐商家中得识金农﹑郑燮等怪,后被古稀之年的金农收为弟子。诗书亦极得金农赞赏,许为“聘得予风华七字之长”。其画则评为“初仿江路野梅,继又学予人物蕃马,奇树窠石。笔端聪明,无毫末之舛焉”。师徒两人惺惺相惜,情同父子,罗常代师作画酬酢,己画亦请金农署名于上,被列“八怪”之末。时至今日,鉴证专家仍常常难以定夺孰为金孰为罗之画作。他生自一双“眸子炯炯”蓝眼睛,据云日可见鬼,画有《鬼趣图》八幅。
罗聘一生也算坎坷,夫人方婉仪系出名门,善画梅,与罗天造地设一对。因生于盛夏农历六月荷塘花季之时,遂有“我与荷花同日生”诗句,故号白莲,可惜早逝,未能与罗共享繁华。罗聘遵师嘱历游名山胜水,三上京师,结交老师当年旧识及文人如翁方纲﹑钱载﹑钱大昕等人,誉满京城。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卷三内《滦阳消夏录》中有一段记述:“扬州罗两峰,目能视鬼,曰:凡有人处皆有鬼。”两峰即指罗聘。然鬼眼看到的人间竟是世态炎凉,并非春风得意,多年后罗黯然买棹回归扬州,这独剩的江南一怪,遂亦垂垂老去。
金农《玉壶春色图》
金农《观荷图》
罗聘《观荷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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