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人们在一个地方固定下来,
生息繁衍,子子孙孙无穷尽焉,
才可能产生文明的积累
原始农业的时代来临了,大地上有了风吹麦浪,有了稻谷飘香。人们像“五谷”一样,在一块土地上固定下来,春种夏耕秋收冬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上了有节律的生活,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从劳动中获得了稳定的口粮。“五谷”从土壤中长出,每一次轮回,都给人类千百倍的回报。人与大地,从来不曾像这一刻那样彼此相得益彰。农耕文明给先民们带来的不只是舌尖上的享受,而且带来了文明的积累。因为只有人们在一个地方固定下来,生息繁衍,子子孙孙无穷尽焉,才可能产生文明的积累,让后人把前人的经验化作一种动力资源,在华夏大地上开启美的历程。
有耒耜,必有陶器。因此,神农不仅发明了耒耜,也发明了陶器,来盛放种子和余粮,来煮出人间的第一碗米饭。《太平御览》卷八三三引《周书》说:“神农耕而作陶。”但也有文献将陶器的发明归在黄帝、尧、舜的名下。
身为“五帝”之首的黄帝设“陶正”一职,掌管陶器制作事。东晋干宝《搜神记》里,就有一位名叫宁封子的人,正是黄帝的陶正。神仙去拜访他,在五彩的烟火里自由地进出,为他掌握烧陶的火候,很久以后,又把这个法术教会了宁封子。宁封子就把柴火堆起来,自己走到火里,随着烟火而上下飘动。人们去察看柴火燃烧后的灰烬,发现宁封子的骸骨,就把这骸骨安葬在宁邑之北[13]的大山里,“宁封子”一名,也因此得来。[14]
在四川的民间传说里,也可以看见宁封子的身影,只不过在柴火燃烧后的灰烬里,人们发现的不是宁封子的骸骨,而是宁封子的形影,随着烟气冉冉上升,“便谓宁封火化登仙而不死矣”[15]。
有学者从古文献的字里行间探寻着“五帝”中第四帝——尧为“始作陶者”的根据。唐尧名放勋,十三岁封于陶地,十五岁改封于唐地,就是今天的山西省临汾市,所以号“陶唐氏”。
《古本竹书纪年》里写:“帝尧,陶唐氏。”陶与唐,都与陶器有关。陶,读yáo,意思是以黏土制坯,烧制陶器[16];唐,王国维先生认为与“汤”同音同义,是以陶器煮汤的意思,我们看“唐”的甲骨文写法:
在金文里,“唐”写作:
就是在陶缶之上,有一枝条编织的盖子,使得煮食物时,汤不会因沸腾而溢出缶外。因此,陶器煮汤,不是一般的煮汤,是文明、文雅地煮汤,亦因此,“唐(汤)”字,除了描述烹煮这种日常行为,更是一种生活品质的代称。《白虎通》说:“唐,荡荡也,道德至大之貌也。”后来李渊建立王朝,就以“唐”来命名,不是为了更好地煮汤,而是希冀着一个文化上盛大繁荣的王朝。后来的唐朝,果然因其文化之辉煌而永载史册。
总而言之,陶与唐,都与制陶有关。
“陶”与“尧”读音相同,意思也一样。而在甲骨文里,“尧”字的写法,亦与陶器有关。它是这样写的:
下部是一个面朝左跪着的人,上部是两个土堆,代表两只陶罐、陶鬲的土坯[17]。这说明,“尧”就是精通制陶技术的人,“尧”字所描述的,就是他的职业形象。
1984年,考古学家在山西襄汾陶寺遗址第Ⅲ发掘区的一个编号为H3403的灰坑中,发现了一件破损的陶制扁壶[图5-2],鼓凸的一面有毛笔朱书的“文”字,略平面则有朱书的“尧”字(也有学者释读为“易”“邑”“命”等字,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何驽先生、古文字学家葛英会先生等都认为是“尧”字,“包含着唐尧后人追述尧丰功伟绩的整个信息”[18]),只不过这“尧”字的上部,不是两个陶罐的土坯,而是只有一个(土坯)。
这是比甲骨文还早1000年的文字,一只陶罐(一堆土)的“尧”,有可能是两只陶罐(两堆土)的“尧”的雏形。
而烧陶的“烧”字,就是在“尧”字的旁边加一把“火”,那是“尧”的职业行为。
尧的儿子名叫丹朱,《史记》《汉书》里都写过:“尧子丹朱”[19];《古本竹书纪年》里说,尧年老的时候,舜把尧囚禁起来,并且阻挠蒙蔽丹朱,使得(丹朱)不能见到他的父亲(尧)。(“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20])这些汉代之前的记录,都说明丹朱是尧之子。关于“舜囚尧”这件事,以及《古本竹书纪年》的真伪之辨,后面还要讲到。
有学者分析,丹朱是彩陶制作中常用的色彩、颜料的名字,人们很可能把“丹朱”这个颜料名,加在了彩陶发明者的身上。如果说尧发明了陶器,那么丹朱就把陶器推进到了彩陶时代。这纯属一种前后相继的业务关系,后人附会为父子关系。
有关“五帝”中的第五位——舜发明了陶器的记载也有很多,比如《墨子》里说:“昔者,舜耕于历山,陶于河滨,渔于雷泽”[21],是说:从前,舜在历山耕种,在雷泽捕鱼,在河滨制陶。《韩非子》说:“东夷之陶者器苦(ɡǔ)窳(yǔ),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22],意思是:东夷的制陶者制作的陶器粗劣不堪,舜就去那里制作陶器,一年后,陶器就制作得十分牢固。苦窳,粗劣的意思。刘向《说苑·新序》里的意思差不多,是说“陶于河滨,器不苦窳”[23],即舜在黄河岸边制作陶器,那里的陶器就完全没有次品了。
[ 图5-2]
山西襄汾陶寺朱书陶壶,新石器时代龙山文化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藏
无论将陶器的发明归功于神农、黄帝,还是尧、舜,陶器都是在新石器时代的土壤里盛开的器物之花。陶器的出现,进一步印证了人类从以动物性食物为主转向以植物性食物及鱼类贝类食物为主的新阶段。张光直先生说,“仰韶文化中广泛出土的一些陶罐大概是被用于贮存粮食的,其中有时可发现有粮食遗存的迹象。”[24]
在郑州大河村,黄河南岸7.5公里处的一个村落里,考古学家曾经于1972—1975年发现了一个房屋基址,并就此复原了仰韶文化区内居民的日常生活场景。在这栋由四间房屋组成的生活空间里,生活器皿和用具依然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其中包括日用器具、炊具以及工具和一些炭化的粮食。[25]
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需要有相当的容器来存放他们的余粮,还有食盐——就在大面积的耕地在黄河和长江流域被开垦出来时,大量的盐池也被造出来,日本京都学派第二代代表人物宫崎市定先生说:“舜发明的陶器多半就是贮盐器”[26],当然,更需要的是烹制食物的炊器,于是有了仰韶文化的主体器形——钵、盆、壶、罐、盂、豆、勺、杯等。在故宫博物院,我们能够看到的新石器时代陶器还有:
大汶口文化的白陶双系背壶[图5-3]、白陶盂[图5-4],龙山文化红陶刻划竖条纹三系盂[图5-5],齐家文化的红陶双系罐[图5-6]、红陶单柄壶[图5-7]、红陶双系壶[图5-8]、黑陶双系壶[图5-9]、黑陶弦纹罐[图5-10]……
在仰韶文化区,“一些收获物肯定被加工成面粉或以面粉的形式保存,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已发现了磨盘和磨棒”[27]。
我们简直要对仰韶时代“早期中国人”的物质生活水准刮目相看了。农业的发展不仅使他们获得了稳定的口粮,而且生产出多余的粮食。他们把吃不完的粮食加工成面粉贮存起来,就是20世纪人们常说的“备战备荒”。
农业的发展不仅满足了胃的需求,而且把胃培养得更加精致,我没有研究过中国饮食史,不知道馒头、面条产生于何时,但面粉的生产,无疑让黄河流域的面食呈现出更加丰富的变化。据说面条已有4000多年历史,2005年,考古学家在被称为“中国庞贝”的青海喇家村里,在裸露在岩层中发现了4000多年前的一根长约50厘米、宽约3毫米的面条。那是人类现存至今最早的面条。而在位于郑州荥阳市广武乡青台村东的青台遗址,考古人员发现了陶鏊(ào),样子呈覆盘状,下面有三个瓦状足,与我们现在烙饼用的鏊子形状极似,说明那个年代的“河南人”,就已经吃上了烙饼。参加这次发掘的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张松林先生后来写下了《中国新石器时代陶鏊研究》,将中国烙饼史追溯到10000年前。这说明早在10000年前,原始的初民们就已经开启了磨制和食用面粉的历史。
除了面粉,那时人们应当已经掌握了酿酒技术,以高粱、米、麦等发酵,制成一种含乙醇的饮品,以存储多余的粮食。因为在甲骨文里,就已经有了“酉”字,“酉”是“酒”的本字,是这样写的:
在金文里,“酉”写作:
外形是一个酒缸,里面的一横,表示酒液贮满的位置。后来,甲骨文再加“水形”,以强调坛中饮品的液态性质,金文基本承续甲骨文字形,于是有了“酒”字。
[ 图5-3]
白陶双系背壶,新石器时代大汶口文化
北京故宫博物院 藏
[ 图5-4]
白陶盂,新石器时代大汶口文化
北京故宫博物院 藏
[ 图5-5]
红陶刻划竖条纹三系盂,新石器时代齐家文化
北京故宫博物院 藏
[ 图5-6]
红陶双系罐,新石器时代齐家文化
北京故宫博物院 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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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5-7]
红陶单柄壶,新石器时代齐家文化
北京故宫博物院 藏
[ 图5-8]
红陶双系壶,新石器时代齐家文化
北京故宫博物院 藏
[ 图5-9]
黑陶双系壶,新石器时代龙山文化
北京故宫博物院 藏
[ 图5-10]
黑陶弦纹罐,新石器时代龙山文化
北京故宫博物院 藏
我想起《尚书》里的《五子之歌》。“五子”,是夏朝的皇帝太康的五个弟弟。太康是大禹的孙子、启的儿子、夏朝的第三个皇帝。太康失德,生活奢靡腐败,所以失了国,五个弟弟于是作了一首歌,来追念大禹,声讨太康,歌声悲哀凄凉。歌中唱道:
内作色荒,
外作禽荒。
甘酒嗜音,
峻宇雕墙,
有一于此,
未或不亡。[28]
是说,在宫中沉湎女色,在外面沉湎游猎。甘于美酒,嗜好音乐,修筑高峻的殿宇,雕饰宫墙,对君主而言,只要占了上面的一项,他的国就会亡了。
从《五子之歌》里我们知道,至少在夏初,已经有了酒。据说一个名叫仪狄的人发明了酒,并呈献给禹。但大禹发现酒会乱性,就斥退了他,而他的子孙(以太康为例)却饮酒失德,终至亡国。《中国史稿》认为,仰韶文化时期是谷物酿酒的萌芽期。仰韶时期大抵相当于“三皇”时期,比夏朝要早,因此,夏朝的历史,一直有酒香的陪伴。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酒池肉林”这个成语。酒为池,肉为林(肉挂满树枝),是用来批评帝王奢靡无度的,矛头所指,主要是两位帝王,一是夏桀,二是商纣。在许多古代文献中,夏朝的末代皇帝夏桀,与商朝的末代皇帝商纣都痴迷于“酒池肉林”这种玩法,一如夏桀的元妃[29]妹喜与商纣的王后妲己都对“裂缯之声”(绢帛撕裂的声音)情有独钟。西汉韩婴在《韩诗外传》里写:“桀为酒池,可以运舟,糟丘足以望十里,而牛饮者三千人。”夏桀王的酒池里可以划船(不知这算不算“酒驾”),光堆放的酒糟,就可以望出去十里,牛饮者,也多达三千人,场面蔚为壮观了。刘向在《列女传》里的描写更为夸张:“为酒池可以运舟……醉而溺死者,妹喜笑之以为乐。”[30]酒池里划船已不是新鲜事,更刺激的是,醉酒者直接溺死在酒池里了。他们的死,让妹喜找到了生活的乐趣。至于商纣王“以酒为池,悬肉为林”[31],《史记》里写了,在此不再赘述。
但另一方面,我从这个成语里推想出夏商之际造酒业的发达。如果没有农业丰收,怎可能酿出如此多的美酒?不仅帝王在酒池边醉生梦死,劳动人民也同样可以享用美酒甘醪,《诗经》里就有大量描述丰收、酿酒的诗句(主要是周朝),比如《七月》:
八月剥枣,
十月获稻。
为此春酒,
以介眉寿。[32]
又如《丰年》:
丰年多黍多稌,
亦有高廪,
万亿及秭。
为酒为醴,
烝畀祖妣。[33]
……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在遥远的新石器时代,农业同样发达,以至于需要通过酿酒,来转化、贮存多余的粮食。仅故宫博物院,就收藏着那个年代大量的彩陶酒器,如:青莲岗文化黑陶三足觚[图2-9]、龙山文化黑陶镂空高足杯[图5-11]、龙山文化红陶双系尊[图5-12]、黑陶带盖觚[图2-8]、黑陶单柄杯[图2-7]……
[ 图5-11]
黑陶镂空高足杯,新石器时代龙山文化
北京故宫博物院 藏
[ 图5-12]
红陶双系尊( 局部),新石器时代齐家文化
北京故宫博物院 藏
[ 图5-13]
彩陶钵,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马家窑类型
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博物馆 藏
[ 图5-14]
彩陶壶,新石器时代马家窑文化马厂类型
甘肃省博物馆 藏
这些彩陶,器形纷繁多变,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它们的俯视图都是圆形的,万变不离其宗。钵、碗、盆,基本是圆的横切[图5-13];罐、壶、瓶,大体是圆的拉长[图5-14]。有意思的是,随着我们视线的变化(平视、半俯视、俯视),圆形彩陶上的图案也发生相应的变化,从而带来视觉感官的变化,从上文提到的两件陶器[图5-3][图5-4]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点。看似二维的彩陶图案,依附在圆球(或者圆锥、圆柱)体的三维空间上,通过观者视点的移动,完成了对三维空间的形象塑造。
在新石器时代陶器中,我没有见到过方形的器物出现。在二里头,我见到过一件小方鼎,小巧玲珑,质朴可爱,犹如孩子的玩具,那是夏代以后的。青铜器里的方鼎、方尊等,应当是到商代以后才出现的。从实用的角度上说,我们的先祖们或许已经知道:在周长相等的情况下,圆形的面积最大;在表面积相等的情况下,球形的体积最大。同样,在使用材料相同的情况下,圆的造型最为经济,使用的材料最少。
那时还没有产生几何学,但反反复复的实践已经教会了他们相关的几何知识。无论是到河边取水,还是存放粮食、酒液,无疑是圆形容器的贮存量最大,也最节省物质资源和人力资源。
圆,并且满,才能达成圆满。
而从艺术的角度上说,只有在圆球(或者圆锥、圆柱)体的三维空间,才能保证纹饰图案的连续性,而在方形的器物上,纹饰图案必然在折角处中断,而无法产生连续的观看效果。彩陶艺术的魅力,正在于平面绘画与立体造型之间的互动关系,是二维与三维、绘画与雕塑之间天衣无缝的合作。
这是真正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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