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不是生活在虚空里,
他们同样是生活在大地上。
那时还没有史官,没有历史记录,更没有一个名为“历史”的大词把它罩住。那时的人们生活在“历史”之外,但他们不是生活在虚空里,他们同样是生活在大地上。只不过他们的生命中没有“历史”的概念。没有“历史”概念的他们似乎更自由自在,更放纵自我,更有生活的激情。
我们今天可见的最早汉字出现在“青铜时代”,古老的汉字在龟甲、兽骨、青铜器上得以初步定型。故宫博物院收藏的甲骨文和青铜铭文(即金文),证明了孔子“惟殷先人有册有典”[1]所言不虚。它们许多来自殷墟,殷墟是商朝后期都城遗址,距今大约3000多年,在殷墟以前,中国这块土地上已经存在了几千年的历史。那是一个“史记”无法抵达的时代,我们泛泛地把它称为“神话和传说时代”。
《尚书》是我国第一部记录上古历史的史料汇编,孔子晚年集中精力整理古代典籍,将上古时期的尧舜一直到春秋时期秦穆公时期的各种重要文献资料汇集在一起,经过认真编选,选出一百篇,成为儒家五经之一[2]。《尚书》是“开天辟地”之书,没有《尚书》,后人的目光很难抵达遥远的上古时代。宋代理学家朱熹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看不见历史的岁月,就像长夜一样伸手不见五指。但孔子的目光,也只能追溯到尧、舜——“五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中的最后两位(关于“五帝”,后文将详述),《尚书》的第一部,是《尧典》,再往前,就是一片无法穿透的黑洞了。司马迁写《史记》,目光超越孔子,把历史时间向前推到了炎帝和黄帝时代。《史记》的宏大叙事,是从黄帝的出场开始的,它的第一句话是:“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3]比起《尚书》,已经向前挺进了几百年。
司马迁《史记》没有从遥远的“三皇”开始,是因为他并不打算把神话当作历史。在司马迁眼里,“‘五帝’以前是一个渺茫的、无法叙述的时期”[4]。相对而言,“五帝”以后的历史是靠谱的,于是他“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几乎黄帝到达过的地方,他都去了。司马迁的时代距离黄帝的时代虽已邈远,但关于他们的传说中还在天下到处流传,司马迁他们搜集起来,将田野调查得来的“口述实录”和图书馆里的文献(主要是《大戴礼记》中的《五帝德》《帝系姓》等)对照,完成了《五帝本纪》。
其实,司马迁相信,“五帝”之前是有历史的,只不过那历史是什么,他不敢说;对“三皇”的传说,不敢确信。“三皇”的神话,神之又神。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司马迁说“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5],对于《山海经》这样的神奇之书,他们不约而同地以沉默的方式,把远古神话信息筛选、过滤了。因此,《尚书》《史记》都忽略了“三皇”,从“五帝”开始讲起。以至于后来,儒家学人更将《山海经》当作奇谈怪论予以曲解,比如南宋朱熹认为《山海经》不过是依托《楚辞·天问》的拼凑之作,明代学者胡应麟更认为此书不过是战国好奇之士搜集异闻诡物编造而成。“五四”以后,鲁迅将《山海经》解读为古之巫书,充满了“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6]刘宗迪先生在《失落的天书》中归纳道:“聚贤认为《山海经》是印度人所写,苏雪林认为《山海经》是古巴比伦人所作,美国人默茨(H. Mertz)则认为《山海经》中的‘大壑’是北美洲的科罗拉多大峡谷……”纵观《山海经》阅读史,是一部比《山海经》还要离奇诡异之书,在儒家主导的述史系统中,《山海经》从未被当作历史文献得到过正视,更谈不上系统研究了。
孔子、司马迁皓首穷经,但他们没有考古队,没有洛阳铲,更没有博物馆,他们再伟大,也见不到那些深藏于地下的证物。那没有被记录的时光于是远出了他们的视野,徘徊在“正史”之外,寄身于各种神话与传说中,在天下到处流传。
神话是关于神的话。按罗兰·巴特的说法,它“是一种言说方式”,“是一种交流体系”,“是一种信息”[7]。它看上去荒诞不经,但没有神话,原始的初民就很难就自己的文明起源做出解释。中国古代神话系统中的第一位神是盘古,是中国人的创世之神。在天地分开之前,整个世界只是一颗巨星,如一颗鸡蛋,在黑暗中默然运行,是盘古手持巨斧,不停地开凿,将巨星一分为二,上面的一半化为气体,上升为天空,下面的一半变成大地,一层一层地加厚。伴随着天升高,地加厚,盘古的身体也同步成长,如此历经18000年,终于将天和地彻底分开。这个过程,和《圣经》中神创造世界的记载差不多,只不过《圣经》里的创世靠的是嘴,神说什么,就有了什么,而在中国人的神话系统里,盘古干的是体力活,而且兢兢业业地干了18000年(如此说来,盘古的寿命至少有18000年)。在盘古的时代,没有文字,连符号都没有,因此不可能留下他的工作记录,直到东汉末年的三国时期,一个名叫徐整的人整了一本书,叫《三五历记》,把这一神话记录下来[8],内容如下: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9]
盘古开了天,辟了地,但天地之间什么都没有,于是盘古献出了自己的身体,“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写下这段话的人同样是徐整,作品名称叫《五运历年记》,是《三五历记》的姊妹篇。
吕思勉先生说:“由于远古时期没有文字,加之我们的祖先又有述而不作的传统,因此,这一神话传说,形诸文字虽晚,但其内容的发生应在很早的远古时期,是千百年来中华先民口耳相传的结果。”[10]
盘古之后是“三皇”,如《三五历记》所说:“盘古……后乃有三皇”。在西周晚期的毛公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上,“皇”字写作:
仿佛“王”戴上冠冕的样子。但梁启超先生、郭沫若先生都认为,“皇”和“帝”的称谓,在战国以前,都是用来指天神的[11],而人世间的尊号,最多只能称“王”。至战国以后,才形成以“皇”称谓人间最高权力者的传统。后来,“皇”和“帝”之名才被追加到古代最高权力者的身上,才有“三皇”的称谓。王国维先生在《说文讲义》中说:“三皇五帝之称颇晚,乃战国后起之义”[12]。廖平先生在《经话甲编》中认为,“三皇之世,文字未立,称王而已,春秋以后乃有皇帝之说”[13]。杨宽先生指出,最早出现“三皇”之名的,是《吕氏春秋》。[14]
《史记》中说“三皇”是天皇、地皇、泰皇(李斯等奏称“三皇”为天皇、地皇、泰皇[15],日本星野垣考证,泰皇即人皇,吕思勉先生认为,“托诸天地人,盖儒家之义也”[16])。“三皇”之后,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女娲氏、神农氏才先后出场,号称“五氏”。后来“三皇”和“五氏”混在一起了,人们从“五氏”里五选三,变成了“三皇”。
除了天皇、地皇、泰皇之外,关于“三皇”的组成,据吕思勉先生总结,主要有以下几种说法,分别是:
一,燧人、伏羲、神农(见《尚书大传》等);
二,伏羲、神农、祝融(见《白虎通》等);
三,伏羲、女娲、神农(见《运斗枢》《元命苞》等);
四,伏羲、神农、黄帝(见《尚书·伪孔传序》《帝王世纪》等)。[17]
但不论有多少种组合,伏羲氏、神农氏都是“三皇”的“核心成员”。
据中国历史大系表记载,有巢氏生活在旧石器时代早期,他教导人民构木为巢,栖息于树,以避免野兽的攻击,从而开创了巢居文明。《庄子》曰:“古者禽兽多而人民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18]历史学家吕振羽在《中国历史讲稿》中指出:“到了有巢氏,我们的祖先才开始和动物区别开来……从此就开始了人类历史。”[19]人们感激这位发明巢居的人,推选他为部落首领,尊称他为有巢氏。后来,有巢氏的后裔建立自己的氏族方国——巢国,地点应该就在今天的巢湖流域。考古学家通过安徽凌家滩遗址出土文物分析,凌家滩遗址很可能就是有巢氏部落中心。
关于燧人氏,《韩非子》里曾经写过。在远古的时候,在今天河南商丘一带,有一燧明国。燧明国里有一种树叫作燧木,又叫火树,屈盘万顷,云雾出于其间。有鸟若鹗,用喙去啄燧木,发出火光。有一位圣人,从中受到启发,于是就折下燧枝钻木而取出火种,先民推举他统治天下,号称燧人氏。(“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20])
火的发现和使用,在华夏文明史上的重大意义不言而喻。第一个发现和使用火的人,面孔早已深隐在历史的长夜里,司马迁看不见,我们更看不见,但那个人肯定是存在的。他是一个人,或者是一个群体的代表。正像任何一个事物都必须有一个名字一样,有了名字才能被言说,进入话语系统,人们于是给第一位使用火的人起了个名字,叫燧人氏。这位燧人氏,将自然界偶然出现的火利用于人类。人们认为他是那个时代具有神力的人,或者说,他就是神,可以取火、造火的神。有了火,他们的世界就有了光。有了光,就驱逐了黑暗,就有了热,不再寒冷,有了可口的饭食,不再“生吞活剥”。他把人们带进了一个有火的时代。我们的先辈很会起名字,燧人氏的“燧”字是一个高度凝练的字(或词),它集合了“燧”“隧”“邃”“遂”四重的意思,所以它代表了用于取火的燧石(“燧”),代表了曾经居住的洞穴(“隧”),代表了时间与空间的深远(“邃”),更代表了一种心愿的达成(“遂”)。没有一个名字,比“燧人氏”更能象征古代先民在那个时代里的傲然成就。
初民们对火的崇拜,在新石器时代器物上依然留有痕迹。加拿大多伦多皇家博物馆收藏的环形玉台上部正中的山状突起,就被认为是“龙山时期的火焰纹”[21]。但对玉器的阐释将留待《故宫艺术史2》进行,此处不再展开。
“燧人氏没,庖牺(即伏羲)氏代之”[22]。伏羲氏取代了燧人氏,成为天下之王。在原始社会,个人名号与整个氏族的名号常常混同,因此伏羲的名号可能具有个人名号与氏族名号的双重意义。因此,伏羲既可能是一个人(氏族领袖),也可能是一个氏族,甚至是某一时代的象征[23]。(www.xing528.com)
有一种记载,说伏羲的母亲,是华胥国的一个名叫华胥氏的美女(一说她是华胥国末期一位部落首领)。而华胥国,在《列子》的记载里,又是一个“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不知亲己,不知疏物”[24],幸福得不能再幸福,快乐得不能再快乐的理想之国,很多年后,连黄帝梦见它,都心向往之,梦醒后的空虚里,他悟出了自己的治国之道,兴奋地对大臣们说:“我得道了!但却无法告诉你们。”他得的是什么道呢?归结起来,只有两个字:无为。这两个字,最符合那质朴清静的初民岁月。因天循道、贵柔守雌、恭俭朴素、无为而治的黄老之学从此诞生,成为华夏道学之渊薮,古老的典籍里也顺便留下了“黄帝梦游华胥国”的美好回忆。北宋黄庭坚《醉落魄》写:
陶陶兀兀,
尊前是我华胥国。
争名争利休休莫。
雪月风花,
不醉怎生得。[25]
在中国人的记忆里,华胥国就是理想国,东晋陶渊明写《桃花源记》,想必是受了《列子》的启发,不客气地说,有一点抄袭的嫌疑。关于华胥国的位置,今人争论不一,有人认为它位于今陕西省蓝田县华胥镇,那里有华胥陵(也称羲母陵),有人认为它位于今山东省鄄城与菏泽之间;更主流的说法,将它定位于今河南省新郑市郭店镇华阳寨村,一个以华阳故城为核心的城邦国家,那里树木琳琅,水草丰美,禽兽妖娆,统领着一支庞大的游牧民族的黄帝对那里魂牵梦绕,因为那里无异于最适宜生活的人间天堂。
有一天,那个被称为华胥氏的美女,在大地上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脚印(“雷泽”中“雷神”的足迹),竟好奇地踩上去。她没有想到,自己在有意无意中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她的一小步,竟成了人类的一大步——她因此而神奇地怀上了身孕,十二年后,生下一个即将影响历史的儿子,名字叫伏羲。
伏羲的出生地,一说在成纪,就是今天甘肃省天水市境内,天水也被称为“羲皇故里”。每年除夕,天水的百姓都会拥向伏羲庙烧头炷香,并在正月十六、十七拜祭伏羲。
但有历史学家认为伏羲出生于今天甘肃的说法并不准确,《太平御览》引《皇王世纪》说:“(伏羲)继天而生,首德于木,为百王先。帝出于震……故位在东方,主春,象日之明,是称太昊。”[26]说得很清楚了,伏羲出生在东方,而成纪在甘肃,无论如何算不上东方。至于他出生在东方的哪个具体地点,一时很难确定,有可能是在黄河中下游地区。因此,很多年后,“当夏族从陇山地区迁移到黄河中下游”,“炎黄子孙在黄河中下游立定脚跟之后”,由于伏羲氏是当时“东方最强大的政治权威”,炎黄子孙就迅速地认祖归宗,“认为自己继承了伏羲氏的传统”,再后来,商族、周族建立政权,又自称是夏的传人,“宣称自己继承了大禹”[27]。
因此,有历史学家把伏羲氏和神农氏,当作“中国文明之起始”[28]。
时间“快进”到唐代,一个自称“小司马氏”的书写者,名叫司马贞,为《史记》补写了这段历史,取名《三皇本纪》,放在《史记·五帝本纪》之前,把历史的起点,由《尚书》《史记》等典籍里的“五帝”时代,上推到更久远的“三皇”时代。
当然他也不是坐在书房里杜撰的,在他之前的文献典籍里,就有过对燧人、伏羲、神农的记载,只不过这些记载,充满了奇思异想,被司马迁认为是“其文不雅驯”,也就是胡说八道,“三皇”也因此没有进入正史。这些充满了奇思异想的文字,除了前面提到的《韩非子》,还有:
《庄子》说:“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29];
《商君书》说:“伏羲、神农教而不诛”[30];
《周易》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31];
西汉孔安国在《尚书》序里说:“伏牺(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兴焉”;
晋代王嘉《拾遗记》说:“庖牺(伏羲)……丝桑为瑟,灼土为埙,礼乐于是兴焉……”[32]
直到东汉,班固写《汉书》,才第一次把伏羲视为古史的开端,编制了这样一个帝王世系序列:
太昊庖牺(伏羲)氏——共工——炎帝神农氏——黄帝轩辕氏——少昊金天氏——颛顼高阳氏——帝喾高辛氏——帝挚——帝尧陶唐氏——帝舜有虞氏——伯禹、夏后氏——商汤——周文王、武王——汉高祖皇帝
司马贞的目光穿越上述林林总总的文字,抵达了10000年前那神秘的大泽,写下:
(伏羲之)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庖牺(伏羲)于成纪。蛇身人首。有圣德。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旁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33]
他们笔下的伏羲,仰首观察天象,俯首观察大地法则,根据天地间阴阳变化之理,创造了八卦,即以八种简单却寓义深刻的符号来概括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他还创造了文字,替代在绳子上打结的记事方法……伏羲就这样,以他绵绵无尽的创造力,成为被我们民族崇拜的文化英雄。
在《圣经》里,世界是由神创造的,耶和华是世界的总设计师。“神(耶和华)说,‘要有光’,就有了光。”[34]但只有光还不行,还要有水、空气、大地、海洋、昼夜、鱼、飞鸟、牲畜、野兽、昆虫、草木、蔬菜,还有人,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才构成“世界”。总之,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耶和华他老人家创造的。耶和华创世,是毕其功于一役,而在中国,世界的缔造、文明的创造,是一系列的复杂工程,分别由不同的神承担的,每一个神,都只能完成阶段性任务——盘古开辟了天地,创造了日月江河、花草树木、风雨雷电;有巢氏引领人类告别了穴居,有了自己的房屋、衣裳;燧人氏发明人工取火,结束了远古人类茹毛饮血的历史,开创了中国火文明;伏羲氏创造了八卦与文字,又结绳为网,用来捕鸟打猎,并教会了人们渔猎的方法;女娲抟土造人,创造了人类社会并建立了婚姻制度;神农氏创造了两种翻土农具,教民垦荒种植粮食作物,亲尝百草,教会人民用草药治病,还发明了陶器。华夏文明,就是在他们的引领之下,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
我们不妨把那段历史理解为:“神在人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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