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皇后在长定宫痛苦地等待着。
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花儿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春天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她几乎不记得在这枯寂的宫中等了多久了,只记得门前那棵衰败的垂柳,枝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仿佛已有十来回的光景,那么说,就是十年?掐指算算:从鸿嘉三年(公元前18年)被废居昭台宫,不久又迁居长定宫,到现在这绥和元年(公元前8年),不是十年又是什么?
唉,十年啊!苦苦等待的漫长的十年!
她本来等待得已经麻木了,她的好运就像树梢上的小鸟一样离开她飞走了,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闯进了她落寞的幽居生涯,使她的心里又升起了无数美丽而无望的希望来。
这个人是淳于长。
淳于长是许皇后的姐姐许嫁(mi)的丈夫。许姊原是有丈夫的,后来死了,许嫁耐不住寂寞,先是与淳于长私通,觉得不痛快,后来干脆抛下侯爵夫人的名头不要,心安理得地嫁给了淳于长做小老婆。许皇后一向瞧不起自己这位风骚而浅薄的姐姐。不过那天许媲(mi)来长定宫看望她的时候,她还是很热情地欢迎了她,许嫁一进来就象条饶舌的母狗一样狂吠不已,吐沫星子直溅到许皇后的脸上。许皇后很大度地宽恕了这一切。没毛的凤凰不如鸡,还说什么呢?
许媲故作娇羞状,笑着告诉许皇后她跟淳于长的美满姻缘:“我跟淳于长,……嘻嘻……淳于长跟我……嘻嘻,我们是一家子了。”
许皇后望着她姐姐一脸维红的幸福,不解地间:“哪个淳于长?”
“哟哟,啧啧,你看我这大妹子当皇后当的,怎么连淳于长是谁都不知道了?”许嫁说这话时那种得意劲儿仿佛是做了皇后,“就是王太后亲姐姐的亲儿子皇帝的表兄弟现做卫尉和侍中的定陵侯淳于长呀!怎么忘了?”许姊薄薄的嘴唇爆豆子似的滚出一长串头衔来。
怎么能忘呢?那个油头粉面的淳于长,那个和皇帝陛下关系莫逆的淳于长,当年连赵飞燕当皇后都要走他的门子的那个人,怎么能不知道呢?许皇后像看个陌生人似的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许媲,惊奇这个一向不被自己瞧得起的女人使了什么魔法竟钓上了这么一条大鱼?同时也暗暗想,何不让姐姐求求淳于长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让自己重新投入皇帝的怀抱?可一想到求这个姐姐,许皇后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踌躇多时,觉得还是求吧,皇后都丢了,这脸面又值几钱银子?!
许嫉不等她妹妹羞羞答答说完,就一拍大腿道:“酶,这有什么难的?你就是不提,我也是要说的,你就等着瞧好吧!”
许皇后喜极而泣,说:“姐姐如能玉成此事,我先给姐姐跪下了。”
“别,别,这可使不得!”许嫁假惺惺地拉起妹妹,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儿。她拉着皇后的手说:“妹妹,你看你外道了不是?咱们姐儿俩谁跟谁呀?包在我身上就是了!”她略停了停,又故作为难地说:“有句话我本不该提,就是,唉,就是,求人少不了应酬,你姐我一个寡妇家家的哪有个剩余?劳烦淳于长去办事,总不能再让人家替咱搭人情,你说是不,妹子?”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许皇后讨好似的说:“用多少钱,只管来取就是了。”
从此许皇后就有了苦涩的希望,许婿每次来总是带来些令她振奋的消息:于长说了,这事儿包在他身上。于长说了,他已经跟他姨妈王太后说了,没问题!于长说了,他能让你当“左皇后”,于长说了,他已经奏过皇帝了。于长说了……。许姊神采飞扬地带着淳于长的美丽消息而来,又神采飞扬地带着许皇后叮哨响的银子而去,来来去去犹如一阵轻风。许皇后狠狠地抓了一把又一把,除了空虚的兴奋从手指间散落下来,别的什么也没有。
许皇后急不可耐,对她姐姐说:“我不指望做什么‘左皇后’,只要能做婕好我就心满意足了户婕好比昭仪低一级,比皇后低两级。”
许婚正色厉声斥责道:“哪怎么能行?长哥说了,他一定要让你做皇后!”
一天又一天,皇后的梦始终没有圆,而许皇后的银子却落潮似的见少。许摧还是照常来,但来了就是跟她要银子。许皇后一问起说情的事儿,她就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后来渐渐开始放肆,说出些嘲讽的话来。而淳于长写给她的信函也日见无礼,说她这般焦急是耐不住孤袅的寂寞,说她想当皇后是不知天高地厚。嘲笑完了再说上些热情得让人感动的话来安慰她,就好比拿一把锋利的刀子把她的脸皮一点一点地剥下来,拿给众人看够了然后再给她贴到脸上一样,许皇后真想解下腰间的丝绦在院中那棵柳树上吊死。可她没那个勇气,又抵不住生的诱感,在屈辱的泪水中等待着淳于长为她带来好运,等待着皇帝突然间的心回意转,等待着遥遥无期的奇迹出现。
秋天苍老不堪地走了,冬天又步履躇珊地到来。许皇后早晨醒来时,看见了窗外纷纷扬扬的雪,雪片又大又白,晶莹剔透,这让她痴迷地想起了许久许久以前那个罩着红纱的冬天……
那个冬天,雪花儿也是这样的飘,但白皑皑的世界里多了一些红红的喜色。她披红着彩,踏着欢快的节奏进了太子宫,天气虽然冷,可她的额头还是汗津津的,又是紧张又是幸福。太子刘赘(就是后来的汉成帝)拉着她的手升阶入座的时候,她心里像揣着一面小鼓儿,她不敢抬头,但她感觉到太子在痴痴地看着她,她仿佛腾云驾雾一般把自己交给这个幸福的时刻,顺从地听凭人们的摆布,她在那个洁白玲珑的冬天成了太子妃。后来太子曾悄悄地对她说:“那天,你真好看!”
她掩口而笑,反间道:“那殿下呢?”
太子嘿嘿地笑。
其实她能想象出太子的样子,他们的婚姻是先帝(汉元帝)定的,先帝的亲生母亲就是她的姑妈许平君。许平君死得早,先帝即位后伤悼不已,就想出这么个主意来补救:选自己母亲的娘家侄女来做自己的儿媳,还特意令中常侍和黄们来护送。后来听说,中常侍和黄门们回去向皇帝察报,说太子乐得如何眉开眼笑,说他们小俩口儿真是天生的一对儿地造的一双儿。先帝高兴得哈哈大笑,举着酒杯对众人说:“来呀,来呀,你们快为联祝贺,干呀!”
众人举杯齐呼“万岁”,欢声如雷,经久不息。
那个雪花飘飘的冬天啊,多么难忘!
许皇后双手推开门,雪花伴着北风一起扑进来,吹到身上,刮到脸上,一片冰凉。冰凉的风雪使她从往事中醒来。
她还在想着那个如梦似幻的冬天,可那个冬天早已像雪花一样甜甜蜜蜜地消失了,不见了。她记得后来她为太子生了个男孩子,男孩儿夭折了。不久先帝也死了,太子做了皇帝,她就当了皇后。她又为皇帝生了个女儿,不幸又夭折了。她多次从梦中哭醒,醒时还呼唤着死去的儿女。难道她的幸福和希望随着那个冬天的消逝而消逝了吗?
做一个没有儿子的皇后就好像站在火山口上观风景,看似轻松潇洒,却不知什么时候会葬身火海。果然在河平元年(公元前28年)夏天,一些人就借日食为由,上疏说上天示警,咎在后宫,皇帝便诏命减省椒房、掖庭用度。许皇后见了诏书,心里别提有多么窝火多么委屈。她明白,那几两银子的用度算得了什么!可这是皇后的尊严和权力呀1她绝不容许到手的东西就这么白白地溜走!于是奋笔上书,慷慨自陈。书曰:
妾伏自念入椒房以来,遗赐外家未尝逾故事,每辄决上,可覆问也。今诚时世异制,长短相补,不出汉制而已。纤微之间,未必可同。若竟宁(汉元帝年号,公元前33年)前与黄龙(汉宣帝年号,公元前49年)前,岂相放哉!家吏不晓,今一受诏如此,且使妾摇手不得,设妾欲作某屏风张于某所,日“故奉无有”,或不能得,则必绳妾以诏书炙。故事,以特牛祠大父母。戴侯、敬候(皆许皇后祖父),皆得蒙恩以太牢祠,今当率如故事,唯陛下哀之!
皇帝读了许皇后的书后,竟毫不怜悯皇后的苦情,反而把大臣们所言“灾异咎验皆在后宫”的奏章一股脑儿扔给皇后看,还写了回信以大义责备皇后说:
吏拘于法,亦安足过!盖矫枉者过直,古今同之。且财币之省、特牛之祠,其于皇后,所以扶助德美,为华宠也。咎根不除,灾变相袭,祖宗且不血食,何戴侯也!传不云乎:“以约失之者鲜。”审皇后欲从其奢软?孝文皇帝,肤之师也;皇太后,皇后成法也。假使太后在彼时不如职,今见亲厚,又恶可以逾乎1皇后其刻心乘德,谦约为右,垂则列妾,使有法焉!(www.xing528.com)
许皇后接到诏书,心里沉甸甸地不好受。说什么“咎根不除灾变相袭”,难道这“咎根”、“灾变”就真的在她这里吗?减了用度,还说这是“扶助德美”,是“华宠”。唉,有这么扶助和宠幸的吗?还说:“皇后真个要纵情享受了吗?”我的天哟!
于是许皇后便不再言语,默默地接受了这省减用度的华宠。
雪越下越大,远处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棵柳树在风中疲惫不堪地摇着头,,晃着身子,仿佛要摆脱这雪的纠缠;又好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垂头丧气无可奈何地在风雪之中脚橱。
许皇后望着满天的风雪想:皇帝大概就是那个时候疏远自己的吧?
许皇后的厄运其实是在赵飞燕姐妹入宫后才真正开始的。
容华绝代的赵飞燕和她的妹妹赵合德像一阵扑鼻的香风一样吹进宫来,吹得好色如命的皇帝骨软筋麻晕晕糊糊,吹得宫中红粉佳人敛眉低首供手称臣。那阵仗,那气势,能把整个地球都淹没了。
但吹到皇后这儿却遇到了阻力。赵飞燕姐妹入宫后第一次拜见皇后,许皇后就没给她们好脸子,头不抬眼不睁的,鼻孔儿里连哼也不哼一下。直到那姐儿俩跪得膝盖发麻腰背酸疼脖颈僵直,这才凤恩浩荡不很情愿地说:“免了吧!”
后来许皇后就对班婕好说:“姓赵的这两个残货是什么东西?狗屎!妖里妖气的,不就是脸庞俏点儿,眼睛浪点儿,屁股白点儿吗?一个下贱得再也不能下贱的奴蟀,也敢这般作张作势乔模乔样地勾引皇上!哼,总有一天叫她们犯在我手里!”
许皇后这话说得实在有点冒傻气。在这美女如过江之螂的后宫之中不就是耍弄个脸蛋儿和年轻吗?娇美的容貌就像一块具有巨大吸力的磁铁,它在什么地方,就能把权力的魔杖吸向什么地方。这是后宫中每一位如花美眷必须心领神会的人生真谛,谁漠视了它,谁就等于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活腻了。
许皇后现在就正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许皇后实在算不得年轻了,俗话说:“人过三十天过午,”就她这年龄,在宫中人看来,别说“过午”,恐怕早已是暗淡无光地栽向西山去了。,可她还在那儿吹胡子瞪眼不知死活地“拿大”,犯傻不是?
果然没过多久,仇恨满胸妒火万丈的赵氏姊妹就开始反扑,以报当初那一箭之仇。她们说皇后、班婕好还有皇后的姐姐许渴等人挟媚道祝诅后宫,而且祝诅之中还咒骂了皇帝。这还了得?皇帝马上下旨严办,于是抓的抓,拿的拿,关的关,押的押。班婕好是个聪明人,当拷问她时她说:“妾听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走正道修正业还不定能不能蒙福呢,何况歪着心思走邪道?假如鬼神有灵验,他绝不会受理这不臣的祝诅;要是没灵验,说了又有什么用?所以我绝不会干遗种傻事!”皇帝听了赞不绝口,不但免了她的罪,还另赏黄金百斤。
许皇后没这口才,更没这心计儿,只会怒发冲替暴跳如雷。但她暴跳如雷不如皇帝暴跳如雷,皇帝一暴跳如雷,她就既不“暴”也不“跳”更不“如雷”矣,皇帝拿着从皇后的姐姐处搜来的小木偶人递到许皇后眼皮底下说:“你说你没有,这是什么?你说,这是什么?”
许皇后见了很惊讶:“怎么?她真这么干了?我还以为她说着玩儿呢”。她是说她姐许渴。
一句话说走了嘴就露了馅儿,她自己还没觉景儿,听话的人可早留了心:噢,真有这么档子事儿,那还有啥说的?于是皇后的老姐许渴和那些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女巫们一起被砍头,许皇后废居上林苑中的昭台宫,外戚贵族一个个都被打发回了山阳老家。
许皇后下了台,赵皇后接着登了场。这宫中的悲喜剧虽然还没演完,可主角已经换了人。许皇后的戏已经演到可怜又可悲的尾声了。
许皇后渐渐地记起来:她被废的那天也是个雪花飘飘的日子,那是在鸿嘉三年(公元前18年)的冬之月,她在雪花飘飘的日子里喜气洋洋地做了太子妃,又在雪花飘飘的日子里从皇后的宝座上跌下来,从此一撅不振,再也没有翻身。她疑惑不定地想:眼前这雪是好兆头呢还是坏兆头?
前些日子淳于长来信曾说,陛下可怜许氏家族人丁凋零祠庙荒芜,已诏命允准从前被遣归故郡的许皇后娘家侄儿平恩侯许旦重返京城了。许皇后着实欢喜了好一阵子,这就是说自己已有重见天日的希望了?老天有眼哪!
可是许多天又过去了,怎么还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丝消息?
许皇后从早晨醒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坐一会儿站一会儿,推开门又关上门。她取来披风和斗笠,正想去庭院里看一看雪,望一望柳,或者是什么也不看也不望也不想闭着眼睛瞎走一通。可就在这时来了人。
来的是廷尉孔光。
当孔光持着节符把皇帝赏赐的一包物事儿放在许皇后面前的一刹那间,她什么都明白了。披风和斗笠从她的手中脱落下来,像雪片一样落到地上;泪水绝望地涌出来哗哗直流,仿佛某个夏季里的一场热雨。
十年了,难道冥冥之中就是为了这个时刻而等待吗?为什么?
为什么?
孔光在宣读圣旨。孔光的嗓音有些沙哑,但读得抑扬顿挫一丝不苟。圣旨中说:皇后许氏废居长定宫中,本应闭门思过,反与定陵侯淳于长相交通,书函往来,戏侮莫禁。此已于妇德有亏,更欲谋立左皇后,罪不可赦……
许皇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在木雕泥塑般的呆立半晌之后,突然像发了疯一样地喊:
“不!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呀,陛下——!”
这疯狂的嘶喊就像一把利刃一样把孔光的声音切得破碎不堪连不成片,但孔光还是坚定不移地读了下去,直到读完。
许皇后确实没有活够,她宁愿做个卑贱的宫人也不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可这生命已不属她所有,廷尉的手下已经十分热心地过来帮忙了。他们就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抓着她的胳膊,揪着她的头发,撬开她的牙关,把药灌下去,然后便像扔一只死猫烂狗一样把她扔到了地上。
许皇后死在一个大雪飞扬的冬天,那个冬天玲珑剔透,白得让人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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