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淀”涉及的一个重要范畴是“新感性”。关于“新感性”这个范畴,是从李先生1956年提出的“美感的矛盾二重性”这一命题发展而来的。这个范畴最早见于李先生1984年整理的《美感谈》一文,这篇文章收入他的《李先生哲学美学文选》一书,后又经过补充、修订,在《美学四讲》中定型。
根据“积淀”理论,在人类总体的社会历史实践的基础上,理性、社会、历史逐渐累积沉淀在感性、个体、心理中,“在感性而不只是感性,在形式(自然)而不只是形式(自然)……”[118]这就是美感的二重性,即李先生后来提出的“新感性”:“我所说的‘新感性’就是指的这种由人类自己历史地建构起来的心理本体。它仍然是动物生理的感性,但已区别于动物心理,它是人类将自己的血肉自然即生理的感性存在加以‘人化’的结果。这就是我所谓的‘内在自然的人化’。”[119]“新感性”实质上并没有新的内容,所谓“新感性”,乃“‘自然的人化’之成果是也”[120]。新感性是自然人化的成果,是原有理论的组成部分,之所以采取“新感性”的名称,体现了李先生对感性和对建设情感本体的重视。实际上,从主体性实践哲学或人类学本体论来看美感的话,所谓的“建立新感性”也就是建立起人类心理本体,又特别是其中的情感本体。[121]可见,“新感性”就是人类的心理本体。
那么,“新感性”具有什么特点呢?一方面,“新感性”是感性的、直观的、非功利的;另一方面,又是超感性的、理性的,具有功利性的。一言以蔽之,“新感性”就是社会与自然、理性与感性、历史与现实、人类与个体的真正的、内在的、全面的交融合一。总的来说,“美感的矛盾二重性”、“新感性”、“积淀”这几个范畴之间是互相联系的,“美感的矛盾二重性”是“新感性”的理论基础,而“新感性”的提出又为其解释美感的形成提供了基本的途径,而它们二者又都可以在“积淀”的过程中得到解释和说明。李先生在解释美感感性的、直观的、非功利性的一面时,借鉴了弗洛伊德感性的原始本能说和格式塔心理学的人与动物共有的生理感知说。这两种学说都认为,人的深层心理结构中都有动物性的一面,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欲望和本能冲动也就是人本身的自然属性的表现。不可否认,人还是一种生物性的感性存在,他的某种本能性的欲望、意向、需求在审美中都有所表现,美感的产生不能脱离人的这种先天自然的本性而去谈论抽象的理性。然而李先生认为,人性更是生物性与超生物性的统一,人与动物最主要的区别就是,“人类通过漫长的历史实践终于全面地建立一整套区别于自然界而又可以作用于它们的超生物族类的主体性。”[122]
当然,完全脱离感性去谈理性也不能产生美感,“人性应该是感性与理性的互渗,自然性与社会性的融合。这种统一不是二者的相加、凑合或混合,不是‘一半天使,一半恶魔’,而应是感性(自然性)中有理性(社会性),或理性在感性中的内化、凝聚和积淀,使二者合二为一,融为整体。这也就是自然的人化或人化的自然。”[123]那么,美感的二重属性又是如何融合在一起的呢?康德知性的理解和想象力的和谐运动的观点则给李先生以深刻的启示。“康德讲审美是想象和理解的和谐运动,超感性而又不离开感性,趋向概念而又无确定概念,即指向某种概念,但又不归结于某种概念。归结于概念便破坏或不能产生美感。因为审美愉快是多种心理功能共同活动的结果。”[124]康德美学着重于研究人的内在主体性,从审美心理的角度来考察美感的形成,从而建构人类的文化心理结构。李先生十分赞赏这一点,他也认为,“审美愉快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简单的概念,而是多种心理功能(理解、想象、意向、欲望等等)的总和结构,是复杂的数学方程式。这方程式的变项很多,它们被组织在一种不同种类、性质的动态平衡中。”[125]由此可见,被康德称之为“审美判断”的美感是一种复杂的审美感受,既是感性的、个体的、主观的,但又具有普遍必然性,它们是在个体的感性中积淀着社会的理性。(www.xing528.com)
关于审美心理方程式这一说法,李先生在《美学论集》中进行了具体的阐释。“审美心理方程式”借鉴了康德的“知性的理解和想象力的和谐运动”的观点,在此基础上,李先生还补充了感知与情感,并且将情感视为最根本的要素。关于理解、想象、感知与情感这四要素的组合,李先生解释道:“美感从心理学看,至少就是感知、想象、情感、理解四种基本功能所组成的综合统一,绝不只是其中的某一种因素,至于这几种因素到底是怎么结合起来的,各占多少比重,它的排列组合有多少种,这些问题还很少人研究。比如感知里面就还有感觉和知觉;想象里面的种类也很多:类比联想、接近联想、相反联想等等。而情感与欲望、要求、意向、愿望等也有很多联系。每一种因素都有很多内容。我常说美学是一种年幼的学科,就是因为,美感心理的这种种规律都有待于今后深入的研究。我们只知道现象的多样性、复杂性,但它到底包含什么,并不清楚。我想现在也研究不出来,恐怕要五十年或一百年以后。这是因为心理科学本身还不成熟,对情感,对高级的审美情感就更不清楚。”[126]在这里,“审美心理方程式”更多的是一种猜想和假说,还有待人类心理学科的进一步发展去挖掘其深刻的内涵,但李先生认为这是大有可为的一件事,也是美学学科未来发展的方向。李先生近年甚至说,20世纪关于DNA基因由双螺旋组合而成的发现,其伟大性可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媲美。两个螺旋形因子可以组合排列成数十个不同的生命。而感知、理解、想象、情感等四个要素就像这个双螺旋基因一样,可以进行无限量的排列组合,可以创造出无数千差万别、千变万化的艺术作品。李先生认为这个DNA的比喻,比许多论著都更能说明他的企图与用心。他猜想有一天,人类的智慧会达到建立美感数学方程式,至少,他的四大要素组合设想能为未来审美心理学提供一个思路和视角。[127]刘再复先生将李先生的“审美心理方程式”猜想冠名为“李泽厚猜想”,并且认为,尽管是猜想,但是在现实审美活动中,这个猜想确实把理性与感性、社会性与直觉性等多种因素贯彻到具体审美对象中。它告诉人们,艺术可以制造出无限量的样式,艺术具有基因组合式的无穷可能性。[128]
“审美心理方程式”这一猜想并不是李先生心血来潮时的随想,而是经历了一个过程。这一猜想最早见于1981年出版的《美的历程》一书。在这本书里,他说:“人性不应是先验主宰的神性,也不能是官能满足的兽性,它是感性中有理性,个体中有社会,知觉情感中有想象和理解,也可以说,它是积淀了理性的感性,积淀了想象、理解的感情和知觉,也就是积淀了内容的形式,它在审美心理上是某种待发现的数学结构方程,它的对象化的成果是本书第一章讲原始艺术时就提到的‘有意味的形式’。”[129]后来,在1981年8月的一次演讲中,李先生又作了更加完整的表述,这篇演讲稿后来收入在1983年发表的《美学与艺术演讲录》一书中。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从20世纪80年代初,他开始从“美感的矛盾二重性”发展到“美感四要素”。关于“美感的矛盾二重性”我们在上一章中已经具体阐释过,所谓“美感的矛盾二重性”即指美感既具有主观直接性又具有客观功利性。李先生认为,这种表述已经远远无法穷尽美感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因此,他便开始建构以四要素为基石的审美心理数学方程式。在“美感二重性”之后,他提出了美感机制(从审美前提到审美对象的中介),更加强调情感和想象。这就是他提出的由感知、理解、想象和情感四要素排列组合的审美数学方程式。刘再复先生将此审美心理方程式运用于阐释文学艺术中各种要素是如何协同运动的,并且还揭示了四要素之间的联系。他说:“‘感知’是审美的出发点,是多种心理功能协同运动的结果。‘理解’是认识性因素,但文学之所以不是认识,是因为文学中的这一要素不同于科学、哲学、伦理学中的理解,它只是溶解于水中的盐,有味无痕,性存体匿,属于无痕迹的存在。‘情感’仍是由动物性欲望人化后的情感,它包括意识层的情感也包括潜意识的情感。情感役使想象,它是想象的动力、基础和内容。‘想象’要素,是审美的关键,它使‘感知’超出自身,使理解不走向概念,使情感能构成另一个多样化的幻想世界。换种说法,是能使常数(理解、情感等)化为变数,使现实化为梦。”[130]
关于李先生的审美心理方程式,学术界历来存在着不同的看法。支持者认为这一猜想的问世将有助于将美学研究从宏大的人类学视野转向微观的审美心理和审美过程的探索,而且这一猜想也存在着一定的合理性,具有深入研究的价值;反对者则认为,不应采取运用在自然学科上的研究方法和方式来研究感性的美学问题,而且美学也不同于生理学和心理学,因此,也不应将美学问题等同于心理学问题来进行研究,并且他们还对审美心理方程式这一猜想的可行性充满了质疑和否定。本书认为,即便审美心理数学方程式这一猜想是否可行时下还无法预知,但李先生确实捕捉到了美学研究中的重点与难点问题,他理论探索的勇气也值得钦佩,而且他也为复杂的美学问题开辟了探索的方向,因此,李先生这一猜想还是值得肯定,并且需要引起我们的重视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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