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夏末陈教授将他的宏著《清代台湾方志研究》惠赠于尔康,时间不过一年,陈教授又以新著《东亚古方志学探论》贡献于学术界,令尔康十分敬佩他学识的鸿博和热诚治学的勤奋,也为他的学术建树感到由衷的喜悦和兴奋。《清代台湾方志研究》与《东亚古方志学探论》是陈教授方志学研究成果的姊妹篇,是方志学界研究领域扩展的标志,也许可以说是方志研究史的一个里程碑,因为它们的问世,弥补了台湾方志史和域外方志史两个研究领域的空白。
陈教授在《清代台湾方志研究》引论中,指出了中国方志对东方诸国的巨大影响,他写道:
宋元学者所制定的方志义例,不但成为日后千年以下中国方志学的规范,同时也先后传入亚洲邻邦,使韩、日、越南等国家争相仿效,以中国文字、中国书法以及中国方志义例来修纂该国全国性或地区性方志。李氏朝鲜在公元十五世纪成宗之世即以《大明一统志》、祝穆《方舆胜览》与方象之《舆地纪胜》等书为范本编制全国性志书《东国舆地胜览》,并且在此后的四百年间,无论官修私撰的邑志,仍多以我国旧图经体为主要分类纲目,修书的宗旨也极富经世致用的思想。日本在江户时期,即我国明末以后的二百多年中,由于德川幕府推崇儒学,发扬朱子所宣扬的三纲五常、君臣主从等政治道德观念,“辅治之书”方志便为当时日本政界及学界重视,据日本学者统计,当时以《大明一统志》体式为依据而编成的方志为数甚多,而其中也有不少是以汉字写制的。越南与中国文化的渊源也相当久远,从元代到清代所修的地方志书,处处都可以看出中国文化对他们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由此可知:中国方志文化自宋元以后,不但影响全国各地修方志,也影响我们亚洲邻邦修方志。
陈教授的这个精辟见解,或许就是他的新著《东亚古方志学探论》的总纲。
陈教授对于东亚方志学的独到见解,来源于他的精心研究,他多次主持中国域外汉籍国际学术会议及中琉关系史国际学术会议,多次撰写朝鲜、越南、日本、琉球等东方国家方志学的论文,阐述这些国家所受中国方志学影响的各个方面。尔康拜读过好几篇,其中有关朝鲜方志的两篇,为《中国方志学东传朝鲜略考——以〈东国舆地胜览〉为例》(载《陈奇禄院士七秩荣庆论文集》,1992年,台北)和《朝鲜〈中京志〉》研究》(载《第三届中国域外汉籍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年份不详,台北)。
这两篇论文,叙述了《东国舆地胜览》和《中京志》的作者和写作过程、内容、特点,特别说明它们同中国方志学的关系。读竟,令尔康增长了许多从不知道的新知识,相信有的读者也会有新鲜感,因而高兴地陈述于次:
一、李朝朝鲜人是出于什么动机制作方志的?陈教授引用《东国舆地胜览》的总裁官卢思惯和徐居正等人的呈文、序言,表明他们仰慕中国地志文献完备,特别是《大明一统志》的丰富内容,成为他们修志的契机。说白了,仿效中国进行志书写作,完善李朝本身的文化建设。
二、朝鲜志书的体例如何?打开图书一看目录,映入眼帘的是序例、地图、疆域、建置沿革、城郭、山川、官员、姓氏、户口、田制、土产、风俗、宫殿、官廨、学校、祠坛、关防、兵制、职役、邮拨、古迹、陵墓、寺刹、人物、忠臣、孝子、烈女、题咏、附录等,熟悉中国方志的读者立刻产生何其相似乃尔的印象,陈教授说朝鲜人的体例是从中国志书脱胎而来,确系道出实情。
三、框架如此,行文又如何呢?如果将《东国舆地胜览》卷一“京都”与《大明一统志》的“京都”条对照,不难发现两者的遣词造句和行文思路完全相同,由此陈教授说它受了明代志书的影响。
四、行文中关于中国知识的运用和中国文献的引用。朝鲜人消化了中国的政治文化思想和历史知识,将之移用于修志,在志书里对于中国经、史、子、集各类资料信手拈来,以至一部书中征引不下数十种,于是志书内容丰富了,因而陈教授从中看到了朝鲜方志与中国文化的“另一层关系”,也从这一侧面认识两国文化的某种源流关系。(www.xing528.com)
五、朝鲜志书的名称,在中国人看来似曾相识,徐居正推崇中国的《舆地纪胜》《方舆胜览》等书,而其书名曰《东国舆地胜览》,何以这些书名那样相近,陈教授道出其中的奥秘,原来徐氏书名是借取那两部中国地志书名配合而成的。
六、关于修志的目的,陈教授指出中国作志是为了宣传朝廷盛德和教化民众,即为“资治”和“辅治”。在朝鲜呢?该国的一位总裁官说:“是编之撰,于圣明之政,亦不可谓无万一之补云。”陈教授据此认为朝鲜修志的宗旨,“有着中国儒家的思想,是想以表彰人才,崇厚风俗,达到辅治的目的”。
陈教授研治朝鲜方志,以及越南、日本、琉球志书,不是停留在对该志书的一般情况,即编写过程、卷目内容的说明上,而是同时论证它们同中国文化、中国方志学的关系。他论述《东国舆地胜览》的文章以“中国方志学东传朝鲜考略”为标题,介绍《中京志》论文的第五节题曰“《中京志》与中国文献”;在述说日本志书的论文中,有“中国古方志文化与江户方志”的子节目,在评论越南《嘉定城遖志》文内,列有“从中国方志学看《嘉定城遖志》”的子目,所有这些文题、节目,无不充分显示出陈教授的中国方志影响及于东方诸国的观点。他通过具体细致的研究、对比,即上面讲到的方方面面,得出结论:朝鲜修志在指导思想、体例规范、具体行文、主旨目的上,都与中国相同,即以中国儒家思想为指导、以中国方志为蓝本进行志书的编纂,可见是受中国文化的巨大影响。陈教授的结论,完全可以由朝鲜志书实物来验证,绝非他主观想象出来的。试看他阅览了那么多的朝鲜、日本、琉球、越南志书,进行了潜心的研讨,才具有对那些志书的评论资格;同时我们知道他对中国方志学研究的杰出成就,他有充足的条件从事中国与东方诸国志书的比较探讨。这样,他的结论完全符合事物的真实性,因而使他的著作质量甚高,具有权威性。他的实事求是的科学论断,怎不令人折服!经过陈教授的研究,愈发证明中国方志是“全世界文化史中的一项特有瑰宝”(《清代台湾方志研究》,第217页),它被东方诸国所摹仿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中国文化、中国方志与东方诸国志书的关系,似乎尚无人作系统的深入的研治,陈教授的著作,无疑具有开创性,他拓展了中国方志学研究领域,同时也是向人们展示了独辟蹊径的研究方法,使人们把对中国方志学史的研究与外国方志学史紧密地结合起来。因此,不能不说陈教授的新著是对我国方志学史研究的重大贡献。
从中国方志的东传,论证中国文化对东方的影响,这或许是陈教授研究方志学的一个主旨。笔者阅读陈教授关于东方诸国志书的论文,有着这种感受;感受愈深,对陈教授肃然起敬的心情愈加强烈。过往,我们在国际关系上有过盲目自信或妄自菲薄的时代,今天也还有着这个或那个方面的问题。对传统的中华文明自然应当随着时代的变化,有所摒弃和有所继承,最重要的是应该使它发扬光大,以利中华民族的发展。尔康认为陈教授的学术研究是在这方面做出了榜样,他以中外文化交往无可辩驳的历史事实,令人们知道要自尊,但又绝不可自大。
朝鲜方志之于该国的价值自不待言了,对于中国学和中国史的研究有无意义呢?陈教授没有忽视这一问题,他指出,朝鲜方志“对于探讨中韩历史关系与中国文化东传等重要问题,也具有相当的参考价值”。他在关于越南志书的一篇论文的结束语中说,东方诸国的志书,“不能仅仅视它们为各该国的汉文珍藏,应当把它们看作是整体中国汉文化遗产的一部分。我们如果要了解博大精深、历史悠久的中国文化,东亚各国的汉文古方志就应该一起加以研究,否则我们可能得不到全面完整的答案,终将是一项缺陷”。要想全面、深入研究中国文化,仅仅着眼于我国内部情况,仅仅依靠国内文献,显然是不够的,必须放宽视野,考察中国与世界的联系;要扩大研究资料的范围,向世界各国、各种文字搜求有关中国文化的材料,域外汉籍应是重要的一项。陈教授以他成功的研究,为人们做出表率,并且证明这是中国文化史研究迅速发展必不可少的一种方法。
陈教授命尔康为他的新作写序,对东方方志学,尔康全然无知,焉敢应承,然而相交有年,且为扬州小同乡,友谊乡谊情重,尔康不敢违命;再者,尔康忝充清代历史研究行列,也研治清史史料学和中国族谱学,因而荣幸地与陈教授同行同好,似不能违命;现在,趁此机会,拜读陈教授的宏文,一面增长东方方志学与中国文化关系的知识,弥补自身的缺陷,一面写出心得,以应陈教授之命。但是自知浅薄,仅以读书笔记的形式为文,权充代序。
(1997年3月4日写于顾真斋,载陈捷先著《东亚古方志学探论》,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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