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艺作品被有条件地利用为史料
文学艺术作品,有一个时期被严格地排除在史料之外,因为它们所反映的不是真人真事,不足以反映历史的真实。只有极少数史家,敢于利用文学作品的材料研究历史,如陈寅恪,采取以诗证史的办法,写出《柳如是别传》《论再生缘》《元白诗笺证稿》等名著,这表明文艺作品的内在因素具有史学的史料价值。社会史研究的开展,很自然地令人们注意到文艺作品的这种价值,这是因为:第一,诗赋常常有序言,将它同诗赋本身结合观看,得以明了有关的史事;第二,诗集的编辑,通常是依写作年代进行的,时间与内容的结合考察,可以帮助我们弄清一些事情;第三,成功的文艺作品,寄托作者的情感、愿望,帮助我们了解历史人物的内心活动,有助于人物行为、社会生活及传记的写作;第四,通常被人们蔑视的官方的一些赋诗活动及其纪录,能够反映缺乏史料的历史事实的某种侧面,故而也可以当作史料来运用;第五,文艺作品对事物的形象反映,可能会促进史家研究的形象思维,有助于理解历史。
具体地说,文艺作品可能提供的社会史资料,我想有以下几方面:史诗记录社会灾异情况下人们的生活和信仰中的无奈求助,如描写灾荒和瘟疫的流行,社首、地保、绅衿组织民众求神求雨禳灾消祸,为此而敛钱,往往不见效果,灾民更加痛苦,在张应昌编辑的《清诗铎》里收有很多首这一类的诗词。[19]
小说反映人们具体而生动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关系,衣食住行、婚嫁丧葬、节日生活、人生喜庆(生日、乔迁、升迁)活动,比如《红楼梦》描写各种人穿着服饰,标志人的社会身份,王夫人责骂奴婢晴雯:谁许你穿红着绿,打扮得妖精似的。可知衣着是等级身份的标志。《红楼梦》中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的情节,建议家族建立族学和义田,即使抄家,义产也不没收,而族学可以培养子弟,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这是那时家族活动的写真。《红楼梦》写探春出面组织海棠诗社,小姐、少奶奶吟诗作乐,如同社会上文人雅士结社吟诗的社交活动。《红楼梦》写刘姥姥的二进大观园,被人们善意的愚弄,她也知道自己充当的角色,但乐于承担,她几乎成为“清客相公”的形象。《红楼梦》写众人凑份子给凤姐做生日,是大户人家学小户人家过生日的法子。《红楼梦》写医家用药的药方,研究者认为作者真懂医学。《红楼梦》写薛宝钗论作画,研究者谓其作者深明画理。《红楼梦》写山子野建造大观园,研究者云其反映乾隆时代的建筑艺术。如此等等,《红楼梦》成了百科全书,成为反映清代前期社会生活的艺术性资料,可供史家选取。
文艺作品寄寓人们的某种理想和政治感情,如员外郎孔尚任的《桃花扇》传奇,写明清之际江南四大公子之一的侯方域与妓女李香君的爱情故事,藉以抨击南明福王弘光政权的腐败。此剧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在京城演出,引起轰动,孔尚任也因此丢官,这本身就是生动的社会历史,而《桃花扇》的上演,正是人们欣赏表演艺术的文艺生活。文艺作品表现人们的感情生活,也是江南四大公子之一的如皋冒辟疆写作《影梅庵忆语》,反映与董小宛的爱情故事。有些诗赋看似无聊的游戏之作,其实也能反映社会上层生活的某种侧面,如朝廷举行《柏梁体》赋诗会,皇帝作首句,王公大臣赓和,每人一句,不过几个字,却能反映其人的人品及对此种游戏的态度。每年开春的皇帝亲耕耤田礼,过去我们以为这是皇帝走形式,做给百姓看的,没有意思。有的皇帝确系如此,有的则不然,亲耕以前要和大臣一起演习,郑重其事,连同祭天大礼,祭前皇帝要在斋所斋戒,离开大内,不得亲近女色,这些祭祀大典和亲耕礼,有时有颂赋的创作,过往我们视之为具文,其实从中亦可窥视皇帝的另一种生活、皇帝的情趣及身体状况。
(二)对笔记体著作的史料运用
笔记体的著作,是作者随笔记录所见所闻及阅读图书、鉴赏文物心得,或者随笔撰写带有虚构性的人物故事,在古代图书分类学中属于“史部·杂史”“子部·杂家”“子部·小说家”。它的内容复杂,学者将它们区分为学术类的笔记、怪异(志怪)类的笔记、小说类的笔记,当然学术类的最有史料价值,向来为史家所珍视,社会史的研究更使它大放异彩。对于笔记体文献,不管是哪一类的,都有社会史史料的价值,这是因为它提供的资料所反映的社会生活面之广泛、之深入细致、之生动形象,为他种文献所难企及。笔记体著述,只要作者感兴趣的,什么事情都会记录(政治上的禁忌除外),所以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各色人等的生活及其观念,举凡绅衿职官的逸闻趣事,结社吟诗,九老聚会,朝廷决策的某种细节,民众运动的发生与观念,男女关系及女子的异行,优伶的演出与人际关系,宗教信仰,僧尼道士道姑,法事道场,民间秘密结社,秘密宗教,少数民族的社会风情,民族关系,半贱民、贱民社会,贱民与平民的关系,家庭家族生活与人际关系,三教九流,三姑六婆,人生喜庆,变性之人,风俗时尚,饮食、衣着好尚,物价与消费,天象灾异,风雷雨雹,赈灾救济,好善团体,等等。
说到细致,描述事情的细微末节,是生活本身的,没有各种官修图书的套语或语焉不详。如明末清初张岱著《陶庵梦忆》,记说书艺人柳敬亭讲述“景阳冈武松打虎”故事,说武松到店内沽酒,无人接待,恼怒得大吼一声,震动得空缸空瓮嗡嗡作响,听书人则是“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将演员的绝技及与听众交流的情形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20]具体而又有心理活动的描写,自然将事情、人物写得生动,读起来有滋有味,常常会有会心微笑的乐趣。
志怪的内容,反对迷信的时期,视之为荒诞不经之谈。人们对一个时期的认识作出反思之后,知道迷信有之,但更多的是人类对人体自身、对自然界、对社会的某些现象缺乏认知,人体有没有特异功能,做梦是怎么回事,星座与人生有无关系,风水有没有道理,自然界的非常规现象与人间的异事有无因果关系,这等等问题都需要继续探讨,求得科学解答。当生态环境遭到破坏之后,人们懂得“人定胜天”的观念需要重新思考和解释了。自然科学解开酸雨之谜以后,历史文献中下红雨的记载,不能再斥之为妄说,那时虽无工业发展造成的酸雨,难道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吗?古文献记录天上掉下水牛,无知时谓为妄言,当有了龙卷风的知识,明白那是龙卷风造成的,古人不懂,以为是天意的某种表示,有迷信成分,但所反映的现象是真实的,基本上不能视之为迷信,如果我们斥之为迷信,那倒证明自家陷入了“反迷信”的迷信之中。所以对志怪小说的“怪”,不应简单斥之为迷信,而需要分析其是怎样的事情,古人对它的说明或不理解,正表明那时人们的观念、心态,正是社会史应当研究的内容。好多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现象有待于人类去认知,在这个过程中,不要无知下断语。有这种态度,可能会较好地认识和利用各种笔记小说的素材,令它能够说明社会生活史的每个侧面。(www.xing528.com)
(三)利用过往不登大雅之堂而流传于民间的文献材料
有些图书、文书在民间社会流传,文人雅士看不上,官方机构不收集,以致进入近代社会,公共图书馆仍不收藏。民间秘密宗教的经卷,术士的堪舆书,麻衣相士的算命书,江湖郎中的医术验方,居家生活的常用书——家庭生活手册,各种不同抄本、版本的《万宝全书》,等等。术数之士的书籍、秘密宗教的经卷,同“怪力乱神”有关,当然不能登大雅之堂。《万宝全书》是很有实用价值的图书,也被学术界忽视。此外有许多类型的散篇文书,如地契、房契、税契、分家书、户由单、合婚书、卖身契、各种合约、过房文书,民人之间经济往来及人身关系的文书,官民之间的凭信而由民间保存的文书,皆系单篇零散之物,事主注意珍藏,因事关家事,自应秘不示人,不会在市面流传,而其所反映之事,皆很琐碎,亦不足以引发好事者的注意。但是时过境迁,即使那些文书已经失去法律上的效用,在古代也无人收集汇编,无从进入书林。20世纪,有公共图书馆认识到它的学术价值,予以收集,徽州文书就是这样被发现的,如今乃产生“徽学”。在此以前,敦煌文书的被发现,出现“敦煌学”这样世界性的学问。敦煌学及其文书、徽学及其文书的引人瞩目,是人类学、民族学、史学、文学、宗教学各尽所能的综合成果,而社会史对这两种文书的利用,可以说得到了它们的实惠,将它们用作重要的材料库了。
尤为可喜的是,有学者对这类文书进行学术研究,加以评介,以便学者对它们的利用。李世瑜对民间宗教经卷的搜集与研究,写出专著《宝卷综录》,介绍七百七十四种宝卷。[21]最早将民间日用类书用于社会生活史、社会文化史领域研究的王尔敏,在《明清时代庶民文化生活》一书中已广泛利用这类资料,尤其是涉及四礼规范、书信写作、契约帖式等专科性民间日用类书,并首先引用《万宝全书》的资料。[22]王尔敏收入《明清社会文化生态》一书的论文,有不少是利用民间日用类书数据讨论平民的生活情节记诵之学、文字游戏。[23]王尔敏还撰文介绍民间日用类书《酬世锦囊》——《〈酬世锦囊〉之内涵及其适用之人际网络》。[24]吴蕙芳将《万宝全书》作为博士学位论文,在台北、北京、香港、东京、京都、大阪等地,搜集到六十多部不同版本的明清时期民间日用类书,比勘合校,详细注释,说明其史料内涵、价值,撰成《万宝全书:明清时期的民间社会实录》一书,[25]王尔敏为之作序,赞扬她将《万宝全书》这类“俗鄙史料,排进高深研究殿堂”。[26]那些未能进入学者视野的文书,被发现了,被利用了,是史料学研究的发展。杨念群著文,将那些史料称为“处于边缘状态的史料”。[27]这类文书不妨名之为“处于边缘状态的史料文书”。
(四)近现代的散篇文书成为社会史史料
上面说的是前近代处于边缘状态的史料文书,那么近代以来的同类或类似性质的文书,也有类似的命运,即被学者发现和利用。据说美国学者贺萧研究近代上海妓女史,从导游手册、街头小报、侦讯纪录诸种文书中,获得传统资料所忽视的史料。导游手册,应当是旅游景点、旅馆、饭店、娱乐场所(文明的电影院、剧院、博物馆,狎邪的色情场所)、交通图,铁路、公路、航空运行时刻表等方面的零散资料。街头小报,包括各种商业广告、传单、传播社会新闻的存世短暂的小报及杂志。这类资讯性的文书,具有极强的实效性,市民及旅游者看过或使用过之后就会将它们丢弃,很难有人保存这种失去效用的烂纸碎片,学者也不把那些东西当作正经书刊报纸,向不措加以收藏,故而难得有人了解、承认它们的学术史料价值。如今社会史的研究者有了“向下看”的视角,寻觅资料,将目光扫向这种文书角落,令它们成为有价值的历史文献,真是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了。
(五)视觉材料成为社会史史料
现代社会里,人们的生活与视觉材料关系密切,观看电视,几乎成了每天必有的活动,到各种博物馆、展览馆去欣赏科技、天文、绘画、摄影、雕塑、某种商品(如汽车)等专题内容的展出,到影剧院观赏电影、戏剧的放映或演出,也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反映、记录现代人生活的这些物质的、精神的产品,就进入了社会史史家的视野,把它们捕捉为研究素材,这样产生所谓“视觉材料”的史料,就是将电影、电视片、戏剧表演、图像、绘画、相片、留声机、唱片、雕塑品、建筑物、生产工具等等艺术品和实物,即文学性、艺术性、实用性的作品、物品,经过某种史料学的处理用作社会史研究的材料。文学家张爱玲利用收藏家庭及个人照片,于1993年写成《对照记——看老照相簿》,反映其祖父张佩纶以来的家族史及其个人的经历,还涉及到乃祖堂侄清朝总督张人骏的家史,统观也是一个大家族史的片段。[28]她是文学家,写作《对照记》未必有人文学者将老照片当作史料来解读的兴趣,而近来似乎有了人文学者运用视觉材料进行历史研究的预兆。洪惠冠总编的《竹堑思想起老照片说故事》第一、二辑用老照片说明新竹移民史,讲到村舍、人物、居民、街道、卫生、聘金、妇人会、医疗、工厂、学校、旅行、七仙女故事、地方名士踏春,甚至还有“老婆请警察管老公”的照片与解说。[29]《台北市老街道》《台北市老车站》等书,也是利用老照片制作的。台北艺术大学的“台湾老照片数字博物馆”,于1996年起搜集1961年以前的台湾老照片,三年来收集近三万张,按内容分成十二类,设馆展出,其“台湾原味:生活馆”,含有台湾人的生活空间、台湾人的生活情事、民俗生活及人像写真四个展厅:“方圆台湾:地理信息馆”,展示大稻埕风华,有“去河边散步”“到街上逛逛”“今天扮什么戏”等单元。[30]可见老照片运用之广泛。近几年,大陆学者对20世纪的老照片分出年代,编写不同时期的历史,出版社竞相出版。如《老苏州·百年历程(1895—2000)》,以约一千帧照片,反映1895—2000年苏州城市及居民生活的变化历史。[31]老照片是形象的、艺术的、直观的读物,它成了宝贵的史料。
史料,传统的来源是历史文献,近代发展出考古发掘的实物材料,口述史学的访问材料,田野调查的各种材料。社会史研究的出现,以新的概念与新的研究方向、领域,进一步扩大史料来源,将史学的边缘史料和新的视觉材料收入史料库,而对文学艺术作品、笔记小说用作历史资料,采取了大胆的态度,这都使社会史的史料来源得到大大的扩充,极大地丰富了社会史的研究素材。我们不妨将这些文艺的、视觉的材料,暂且名曰“另类”史料,说“另类”没有任何贬义,姑名而已。如若嫌其不雅,或可谓为“非传统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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