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不理解我是怎样做到一边在北加州做着一份全职的校长工作，一边在南加州读了个博士的，甚至有人认为我一定是像方鸿渐一样买了个假文凭。其实对于到底要不要读博士，我跟自己做了很多年的思想斗争。
父母因为赶上“文革”，都没怎么好好上过学。我读中学时，恰逢“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爸爸不希望我读书，担心我会成为书呆子。但我从小就喜欢读书，邻居们常用“钱博士”调侃我，我倒是很受用。老钱家从古至今出了很多了不起的学者，而我是我们家第一个上了高中的孩子，我很想结束这种没有文化的家族史，重建老钱家的书香门第。
但我又一直觉得花五到七年时间去换一张纸有点得不偿失。本来我上学就比别人晚，还留过一级，所以我特别珍惜时间，午觉多睡了十分钟都非常自责。我又一直很喜欢民国这段历史，很多如梁宗岱、华罗庚、陈寅恪等大师级的人物，都不认为有读博士的必要。
我青年时代的偶像董关鹏——北大学生会第一任特聘主席助理，一个同时可以做一百件事的人。他做过央视和BBC的主持人，做过政府官员，做过清华教授和中国传媒大学的学部长。他当时正好在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来加利福尼亚州看我时强烈建议我无论如何要啃一个博士学历。他说：哪怕你读十个硕士，别人还是叫你“钱先生”。
后来的事实证明偶像是对的。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还是一个认学历、看背景的时代，要想让别人认真听你讲话，必须得有一个博士头衔。毕竟——
18世纪是个通过血统领导世界的时代，
19世纪是个通过枪炮领导世界的时代，
20世纪初是个通过科技领导世界的时代，
20世纪末是个通过信息领导世界的时代，
21世纪是个通过影响力领导世界的时代。
我几乎研究了美国所有的教育博士项目，当发现南加州大学有这个Ed.D.
项目的时候，眼前一亮。第一，不需要脱产，相反它要求申请人必须是在职管理者或资深教师；第二，它不以培养大学教授或研究人员为目标，而是帮助在职管理者提高理论修养，并通过大量个案研究成就更有视野和领导力的教育专业领袖；第三，也是最让我动心的，是三年就能毕业。
为了配合我们这些校长或准校长们的工作日程，所有的课都安排在周末。每两个礼拜，周五晚上七点到十点一节课，周六早上九点到下午四点两节课，周日读书、写论文、做功课。我是全年级四十多个学生中唯一一个跨城市的，那也就意味着整整三年每两个星期，我就必须安排如下分秒必争的疯狂日程。
周五
06：30 提前一小时来到办公室，完成必须完成的事，祈祷一天顺利；
14：00 绕开缠人的家长，离开办公室，开车到San Jose（圣何塞）机场停车场；
14：20 存车，办停车手续，等每15分钟一班的机场大巴；
14：30 坐大巴去机场；
14：40 到达机场，用事先打印好的登机牌过安检；
15：00 一边候机，一边赶还没有完成的作业；
15：20 登机；
15：30 起飞，读论文或假寐一会儿；
17：00 降落；
17：20 步行到租车公司的Shuttle（机场摆渡巴士）站；
17：30 坐Shuttle到租车公司；
17：45 到达租车公司，拿到事先定好的车；
18：00 开车到南加大校园；
18：30 到学校，停车；
18：40 如果来得及的话，吃点东西；
18：55 走进教室；
19：00 上课；
22：00 下课，开车到朋友家（去趟警察局买一张临时过夜停车券）；
22：30 跟朋友寒暄，喝一杯；
24：00 上床读论文读到睡着（应该也就是五分钟之内）。(www.xing528.com)
周六
08：10 开车到学校；
08：50 走进教室，跟同学抱怨自己有多累；
09：00 上课；
12：00 下课，走去学校餐厅，或一起叫外卖三明治来吃；
12：10 和同学边吃午饭边讨论；
12：45 找个角落眯十五分钟；
13：00 上课；
16：00 下课；
16：10 开车去朋友家；
16：40 和朋友们吃饭，喝一杯，或两杯，或……
周日
09：00 起床，随便干点什么；
11：30 喝还魂酒，和朋友们午餐；
14：00 开车去租车公司；
14：40 到达租车公司，还车；
15：00 坐Shuttle去机场；
15：10 到达洛杉矶机场；
15：40 登上飞机；
16：00 飞机起飞；
17：30 到达圣何塞机场；
17：50 走去Shuttle站；
18：00 坐Shuttle到停车场；
18：10 取回自己的车，开回家；
18：30 到家，给自己胡乱煮点东西吃。
在签合同时我就跟学校提到过同时读博这件事，学校是支持的，甚至还给了我一些交通补贴。但为了不影响工作，我通常是最后一分钟才离开办公室，也是掐着点儿赶上飞机，这常常让负责帮我订机票、退改签机票的助理替我捏一把汗。
但人生哪有那么多如你所愿？想抄个近道偏偏赶上连环追尾；为了省三秒钟没有掏出眼药水被安检的糟老头拖到一边浑身上下摸个遍多耽误五分钟；费尽工夫找到的十五美元一天的租车折扣，却因为迟还了一个小时多交了十一美元。什么汽车炸胎啦，半路熄火啦，超速被警察拦下来啦，都发生过。英语里说When it rains，it pours.对应着中文就是“屋漏又逢连夜雨”所形容的那种衰神附体。
有一次一边开车，一边看手机追踪航班动态，结果追尾，下车赔礼时发现对方竟是自己学校的老师。为了不惊动保险公司，我假装摆出一副很世故的样子建议私了。没想到美国人完全不讲熟人情面，去4S店估了个七百美元的天价维修费用。碍于情面，我表面上爽快地答应，心里却在滴血。
还有一次等飞机时，那个白人广播员拧着舌头，操着亲妈都已经听不出来的口音，挨个深情呼唤着一飞机上的中国人。她凌乱了，我更凌乱了。广播员喊了半天Mr.Zailang Kuang，我愣是没听出来她是在喊我，结果眼睁睁地目送我的飞机飞上蓝天。
但其实老天也是有分寸的，当觉得跟你玩笑开过头的时候，也会于心不忍。比如明知道已经赶不上飞机了，抱着改签、上课迟到的打算一路哼着歌慢慢开，发现飞机正好晚点半小时。因为飞得太勤了，西南航空公司给了我一张会员卡，从此又多了十分钟的意外缓冲时间，还可以走VIP通道，这样一来我即使是最后一个姗姗来迟，也可以很绅士地走向登机口。老师把车送去4S店的路上被另一个二愣子撞了，而且正好撞在同一个瘪膛里。愣子哥哥车子贵，买的保险也大气，全管了。
在流年不利的时候，我时常这样安慰自己：所有该发生的倒霉事都已经发生了，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会变得风平浪静。大师预测的地球还未毁灭，报纸热议的战争还没爆发，不间断飞行上百次飞机安全，父母慢慢老去但总体安康。有栖身之所，餐有肉，无大疾患，哪里还敢抱怨。多一点点自嘲的心态不但能帮你顺利渡过风浪，还能让你在逆风中悄悄长出高尔基笔下海燕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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