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不能教的事，兆旦的留学往事

因为我嘴甜、活儿好，名声很快就传开了，成人部的负责人也听说了，问我要不要去教大人。其实成人课更容易教，一般主动花钱来学中文的，学习动力很足。除了教汉字汉语，我也会组织一些中国风的民俗活动，比如包饺子、下象棋、写对联、猜灯谜、打麻将等，正好遂了我出国前立下的心愿——成为一名推广中国文化的民间使者。

从对外汉语这个专业角度讲，我不觉得一周一次一个半小时的中文课能让学生学到什么，尤其对于成年人，除非家里有个中国老婆，最好还像阿福那样有个说话停不下来的上海丈母娘。于是，那些认真的学生就会希望有更高频率的一对一的辅导。兆旦在北大时就是公认的演讲高手，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很快就成了我的金牌经纪人。

她会尽量把那些素养好、出手慷慨的学生推荐给我，我的学生中男女老少什么背景的都有，这对我来说是个全新的挑战：他们中最小的五岁，是双语幼儿园的混血儿；最老的将近七十岁，是华尔街的金融家。其他的还有：纽约最难进的私立学校Stuyvesant（史岱文森）高中的学霸、外交官收养的华裔女儿、尝试拓展中国业务的商业律师、希望儿子将来能跟中国打交道的收藏家、娶了中国媳妇的犹太女婿等。

最好的时候，每周有近十个学生，我奔波在纽约的大小街道和五颜六色的地下通道里，每月七十六美元的地铁通票用得物超所值。最开心的是所有学费都是现金结算，不用交税。为了维护推荐人和自己的声誉，我会不遗余力地用心教课，很多学生后来都成了朋友，在我离开纽约后还保持联络。

兆旦做经纪人有个霸气的理念：天下没有不能教的事。我觉得这是流淌在她血液里的优秀浙商的创业精神，兆旦也是世界著名潜能激发大师Tony Robbins的铁杆粉丝，花了数万美元去听他的天价演讲，也可能是受了他的影响，因为Tony经常煲的一碗鸡汤是：

You either succeed，or you learn.

（你要么成功了，要么学到了。）（没有失败这一说）

有一次一个私立学校想找一个会说英语的中国老师去给他们的小学生上一堂国画课，她竟然问都没问我就答应人家了。我的书法完全都是自学的，没拜过师学过艺，国画更是从来没碰过。她竟然说：“不都是用毛笔嘛，会切丝儿就不会切片儿了？”我一下子找不到理由反驳她的“菜刀理论”。离开课还有两周，兆旦说得没错，不会就学！于是赶紧去唐人街买了本《中国画入门》，启动自学速成模式。

其实从教学角度讲，我非常认同“现学现卖”。首先，它体现了教学相长的乐趣和效能，也可以借此来思考“教师到底应该扮演什么角色”：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知识分发者，还是愿意带领学生并与学生共同学习、终身成长的学习促进者？

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在短短两周内自学成国画大师，但是学生们最需要的可能也并不是国画大师。而且通常真正的大师也做不了老师，至少做不了小学生的老师。那学生最需要的是什么？我带着这个问题，愉快地进入了这个一人分饰两角的“实验剧场”。

通过这两周的自我培训和试错，我甚至大言不惭地认为，自己摸索出了一套更适合给孩子启蒙的水墨课程。它不同于我们经常看到的书画培训班，不是先从执笔姿势开始，也不是从一笔一画照着描横竖撇捺开始。更不会像我小学时的毛笔字课，老师会从后面突袭抽你的笔，直到不能抽出才算过关。

在一个让孩子开口说中文都很困难的母语非中文国度，要让他们掌握一门通常需要几十年勤学苦练才能获得的技能，首先得点燃他们的兴趣和热情，然后才可能让他们持久热爱、自发钻研。我希望孩子们先拿起毛笔，了解毛笔各个部位的特性、毛笔与墨彩之间的关系、水和墨之间的关系、毛笔与宣纸摩擦时的感觉，让他们从写出最细和最粗的一根直线开始。(www.xing528.com)

如果不是害怕砸了经纪人的招牌，我甚至准备好了向学生坦白我跟他们一样零基础。其实学生并不会讨厌老师有瑕疵、有短板，甚至不如他们。他们最不能容忍的是不懂装懂，不接受质疑和挑战，只拿年纪、规矩、权威说话。

很多学院派“大师”把古代拜师学艺的方法，用在一周一小时的兴趣班课堂里，从一笔一画开始教，从基本功开始练。学了几星期还没让孩子碰笔墨，不让他们写完整的字。结果本来寄望于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反倒把孩子们推得离传统文化越来越远。

事实上，我两周自学的收获和体会，对于大多数从来没有摸过毛笔的孩子来说，反倒是恰如其分的启蒙。我先从孩子们的兴趣入手，选了“熊猫”和“竹子”这两个比较容易上手又极具东方色彩的素材。在动笔之前，让孩子们感受毛笔的笔尖、笔锋、笔肚在着墨效果上的区别。

若干年后，我回国做校长，邀请年轻的书法家陈真老师做“驻校艺术家”，为孩子们上水墨书法启蒙课。我惊喜地发现陈真老师也是这么教，而且我无师自通的教学法恰是中国水墨画的精髓。

通过这次彻底挑战自己的舒适区之后，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什么我不能教、不敢教的东西了，无非就是需要比别人早学一点。所以后来我的中国文化课堂又衍生出很多兴趣课程，比如包饺子、包粽子、包汤圆、折纸、篆刻，用的都是这一个现学现卖的套路。

有了一点名声和客户积累之后，偶尔也会被以“民间艺人”的身份请去，给有钱人家小孩的生日派对助兴。因为是中国文化主题的派对，去的还不止我一个民间艺人，还有什么剪纸的、烙煎饼的、卖糖葫芦的、捏面人儿的、吞宝剑的等。为了在卖相上不输给其他艺人，我特意去唐人街置办了一套外国人看不出来，但其实很廉价的唐装。顺便把我的文房四宝也升了个级，除了笔墨纸砚之外，还添置了笔山、笔洗、笔架、镇纸、印台等吸引眼球的小道具。让人一看就觉得这位“大师”果然很专业。

我的工作是当场给每个孩子取个中文名字，再用毛笔写在事先裁好的纸片上。有点文字洁癖的我不喜欢用大卫、约翰、玛丽、伊丽莎白那种音译名，觉得太敷衍而没有创意。汉字博大精深，一音多义，字如其形，是山海般深厚的文化积累，必须得让外国人见识一下。

我通常会先跟孩子们寒暄一下，问几个不会让他们产生压力的问题，尝试通过细节和表情感受孩子的特质，最好再跟他的父母聊几句，然后才确定最适合他气质的汉字，而此汉字必暗合他英文姓名里的一个或多个音节。

同样一个Howard Johnson，我可以让他姓张，也可以让她姓章，Howard可以是浩瀚的浩、昊天的昊、让她一辈子恨死我的灏，也可以直接连名带姓地叫他庄森豪，甚至可以给他一个叠词小名叫张皓皓。同样一个Rebecca Iglesias，我可以让她姓伊，也可以让她姓夏或雷，可以选睿智的睿，也可以选瑞雪的瑞、锐利的锐、花蕊的蕊。贝字用滥了，就叫夏蓓好了。

有人可能会说我太矫情了，只是在有钱人的社交活动上逢场作戏而已，何苦这么较真。大部分孩子将来都不会用到这个中文名字，这张纸可能坚持不到派对结束就被弄皱弄脏或丢弃。殊不知，我表面上是在为别人服务，但其实自己乐在其中。在中国，名字通常是嫡亲长辈或高人所赐，所以，我觉得被授权给别人家的孩子取名字是一份了不得的信任和责任，必须尽我所能，认真对待。另外，也是希望通过名字的典故，让外国孩子了解中国文化。顺便向老外展示了一下汉字的渊源浩瀚、静水深流。

所以，这个习惯一直坚持下来，后来我在加利福尼亚州做小学校长兼中文部主任，受家长之托也给不少美国孩子取了中文姓名，希望他们长大以后仍然喜欢。我取名字的时候，脑子里就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有一天他来中国，别人问他中文名字，他字正腔圆地念出来，别人夸他的名字有文化，他开心地笑，别人问他谁给他起的名字，他不无自豪地说：“我们校长！”那个时刻，他会想起我，我就会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