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说快也快,还剩最后一学期,课都修完了,就剩下写毕业论文。在夏威夷大学主校门外面有一栋楼,每天都经过,但一直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偶然看见一张海报,才知道这里就是著名的East West Center(东西方中心)——美国专门研究亚太地区的智库。下面设了很多研究中心,涉及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人权及环境保护等有关人类发展的广泛课题。
在东西方中心旗下的各个项目中,有一个叫Asia Pacific Leadership Program(APLP,亚太领导项目),从环太平地区的三十多个国家招募学者来参加为期六到九个月的学习。每期招募四十到五十位学者,每个国家按人口比例分配名额,中国和美国各有四个名额,其他国家分别有一到两名。
这个项目的创办初衷是让来自这些国家的年轻人更广泛地了解亚太地区各个国家的发展状况,加强交流和理解。过去的五年里已经研发出了一整套完整的领导力课程体系,有专门的教授学者做导师,帮助这些年轻人成为解决人类生存及发展问题的领导者。这个由美国国会及跨国财团长期支持的项目,提供全额或半额奖学金。
大部分的申请者是通过文字申请、视频面试,最终从几百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我正好在夏威夷大学读书,近水楼台,是唯一一个直接冲到负责人办公室毛遂自荐的人。通过几次正式、非正式的会谈,我阐述了自己在教育领域的梦想,很快拿到了录取通知,并得到了全额资助,有生活津贴,还可以免费搬到东西方中心的宿舍楼里住。
我们的课程有几大模块:全方位的领导力,包括演讲、辩论、采访、研究、自省、合作、设计、写作等。每天的课程里,学员都有机会上台做分享,可以是对时政的评论,对自己国家的介绍,自己专业领域的学术报告,也可以就人类面临的某一问题探索解决方案。
跟常规的研究生课程相比,APLP的课程有三个特点:第一,APLP的课程格局更大,让我们去思考一些关乎人类生存发展大计的课题;第二,APLP的课程重视跨学科,而不是停留、局限在各自的专业领域;第三,APLP非常重视体验和每个人的参与。
APLP也很强调“影响力”的作用,所以对学员的演讲技巧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夏威夷整体来说是个很休闲的地方,最隆重庄严的婚丧场合也不过是一件aloha shirt,或女生的muumuus。但是APLP规定我们在做演讲时,男生一律要穿西装、打领带。
一开始我不理解,大热天的,干吗呀?但有了比较之后,我才发现人一旦穿上西装,腰板儿会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一些;戴上领带,下颌会不自觉地稍稍仰起;穿上皮鞋,走路会更有精神——全部加在一起,会让演讲者充满自信。
虽然我没接受过专业的演讲培训,但也能从几十位同学演讲的过程中看出差别,分出高下,找到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很明显,那些来自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的同学因为从小就有这样的训练,即使讲的内容一般,甚至有胡说八道的嫌疑,但他们的神态、语气和眼神却极具说服力,让你一不小心就信以为真。
别看这些吃完炸鸡块就往裤腿上抹油的白人男孩子平时踢里踏拉,一旦捯饬起来,喷上硬硬的发胶或抹上亮亮的发蜡,金发愈金、碧眼愈碧,轮廓分明的脸和天生的健硕身材真是拿得出手。让我们这些饼脸、矮脚、麻秆身材而且还不知道怎么捯饬自己的亚洲男生多少有点自惭形秽。
回到宿舍里,我对着镜子一遍遍模仿他们充满自信的表情和手势,并给自己设定了更高的目标:演讲不但要让听众听得到、听得懂,还得让他们愿意听、喜欢听。于是我也开始刻意练习如何在讲故事时留点悬念,举例子时找点新奇,讲道理时埋点笑梗。
在研究生的课堂上虽然也有讨论,但是在APLP的项目里,这种合作绝对又上了一个高度。我们这一期的cohort——队组一共四十六名学员,来自二十三个国家,涉及七个不同领域,五种信仰,讲三十多种语言,这是怎样一种体验!首先要攻克的是跨文化交流障碍,光要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并念得标准就已经很不容易。所以第一堂课不干别的,就当场记名字,当然也训练了每个人自我介绍的能力。
学员中年龄最小的二十出头,最大的接近四十。有律师、环保工作者、年轻政客、精算师、农机工程师、非政府机构工作者、摄影师以及跟我一样的教育工作者。在我们的日常功课里,经常需要大家一起探讨,从而培养辩论、说服、妥协及解决冲突的能力。虽然大家的英语读写能力都还行,但亚太地区千变万化的口音并不是那么好懂。
日语的发音规则是:一个辅音跟着一个元音,字字铿锵,比如“嘛哭都拿路多”,你要是能听出是哪家连锁快餐的名字算你厉害;夏威夷本土以及波利尼西亚和萨摩亚等太平洋岛国的元辅音都极简,跟日语有点像,只是音韵更加丰富,多些抑扬顿挫;印度、巴基斯坦、斯里兰卡的兄弟们说话时感觉像含着一颗橄榄;蒙古和韩国的女生说话时都有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势,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是真的生气了;泰国、越南、老挝、缅甸、柬埔寨的单词读起来好像是被追杀的壁虎,通常后半截是被生生吞掉的;立陶宛、菲律宾、秘鲁的口音相对好懂些,而跟他们比起来,以前经常被我嫌弃的澳大利亚口音就算不上口音了;即使来自中国的几位,有北京的、苏州的、香港的、移民加拿大的,也是各有特色。亚洲来的孩子多少羞涩腼腆些,美国、加拿大的小伙伴们通常会成为每个小组争抢的“新闻发言人”。
在这种交流困难的情况下,那些对于口音承受能力差的人可能会心生抱怨,感觉鸡同鸭讲,一天下来身心俱疲,我却很享受这样难得的多元文化和多语言环境。在毕业典礼上,我还嘚嘚地用二十五种语言向所有同学表达了感谢。
开学伊始,导师给我们布置的第一份作业,就是写一篇自省的文章。除了每次找工作或申请学校时更新一下简历,我们极少做这样的事情。其实,每隔一段时间对自己的长处、弱点、兴趣、资源、挑战、梦想以及让自己开心的事做一次透彻反思,会更清楚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印象最深的是Envision那堂课,我把它翻译成“展望”。它跟规划、计划有点像,但又不一样,不是像我们刚接到一个项目,先制订个计划书,然后按部就班地去实现它。而是倒过来,先问我们的终极梦想是什么,实现它的场景会是什么样子?然后再倒推回来,写出十年、五年、三年、一年的目标各是什么。
导师让我们整整花了一个下午来做这件事,而且建议我们不要待在教室里,走出去找一个角落跟自己对话。一开始我还半信半疑,觉得有点故弄玄虚,但还是照做了。走到花园里,对着那条小溪发了会儿呆,写了一首英文长诗,后来还被邀请去夏威夷的国际狮子会跟前辈们分享。
Everyone Is a River
2016.10
Time,is like a river
It keeps going,one way,and never stops
It carries and buries
Life,is like water
Of different color,shape,quality
Different saltiness and sweetness
It can be used for many different ways
And recycles itself
This is my life of my time
So I am——
My river
For this moment
I am out of the time
Watching myself
I stand right next to the river
Looking to my left
I couldn't see very far
But I kind of know what's down there though
Cuz I was from there
Distance is like memory
When stretches
It becomes vaguer
When I move my eyes closer
I see many rocks
Some big and some are smaller
I still recognize them
This one is the hospital
That one is when I was so convinced that I was a loser
You see the dips?
They were the down days
Or just moving to another place
You hear the splash?
That could also be applause
Not all of them are mean jokes and laughter
But anyway they are on my left
Left behind
That's why compared to ten years twenty years ago
They all seem much smaller
Now I focus on where I stand
Still a few rocks,randomly scattered
I flow over them when they are small enough
Leaving a bit of wrinkle on the surface
If they are big
I go around them
Maybe from the left,maybe right
Or I squeeze myself through two giant ones
Making a bigger splash
Moving faster
However it works
Of course I don't always move fast
I can't
When there's no rock
I enjoy the peace and the slow flow
So I can actually see the fish
Water lilies,tadpoles
Are those two frogs making love to each other?
What are you looking at
My little raccoon friend?
So many things
So alive
Catch them
Before they move to your left
Without knowing
I am already looking to my right
Is present that short?
I am afraid it is(www.xing528.com)
The future seems even farther
But as vague as the past
As many rocks as I can predict
Many uncertainties
Even dangers and scare
It gets so scary sometimes that I have to look away
Hah,there,the sun,the sky
The cloud
Some are white
Some greyer
The grey ones look not as pretty as the whities
But they're actually what make the river bigger and stronger
When clouds above
It looks bit shady and not as happy
But it surely makes the next sunshine even shinier
Finally I step back
Let the whole river in my eyes
And in my ears
It's beautiful
Green,curvy,abundant
Cheerful,relenting,mysterious
And after all,regretless
That's why I love it
The way it is
And this is my river
Where is yours?
写完诗,改了几稿,一个下午就没了。但一首诗并不能顶作业呀,于是又花了半个多小时,在下课之前匆匆完成了我的展望,和几个N年计划。就像对待二十多年来做过的几万篇作业一样,当时交了作业就当是完成任务了,根本没有去细想为什么要做,做完之后又怎样,老师也没问我。
后来写书的时候整理旧文档,竟翻出了这篇文字,读完之后我一身冷汗。距离这篇作业整整十年,我发现过去的这十年里,我竟完完全全在照着自己当时做的展望、制订的计划走,而且基本实现了那些中短期目标。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导师的良苦用心,并从此对他所说的Power of Envision(展望的力量)深信不疑。
教这门课的Nick Barker是我最喜欢的一位导师,英国人,一看就是那种经常思考的人。他的话不多,提问的时间远多于他讲课的时间,而且他总有本事把我们问得一愣一愣的。比如他会问我们每天花多少时间只做思考这一件事,会问我们想没想过死的时候会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要不是没剃光头、没披袈裟,他真的特别像寺庙里的方丈,我总担心他有一天会真的拎一根棍子来教室棒喝我们。
有一次,上课已经十分钟了,他还坐在讲台上一言不发,似笑非笑,与我们面面相觑。大家被他看蒙了,做了各种猜测,但是无论我们说什么问什么,他都不理。最后大家实在忍不住了,只好开始行动起来,选出代课老师和班长,自己组织课堂,自己选出话题,自己分组展开讨论。
后来Nick带领我们反思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原来今天的学习内容就是“领导力”最核心的东西:它如何形成?如何发展?如何自我约束?如何互相监督?如何制订规则?如何在集权和民主中找到平衡并产出效能?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体验方式能让我们深刻理解领导力并终生难忘呢?领导本不是等待别人指派任务,也不是按部就班。
Scott Macleod是我们的第二位导师,加拿大人,脑筋转得快,说话也快,每次他一开口,我总得张着嘴仔细听才跟得上,可一旦跟上他的节奏,就会发现他是如此幽默,绝对是脱口秀的料子。他主要负责带我们练习表达、演讲,组织我们讨论各种话题,教我们写简历等。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去他家临海的大院子烧烤,大家喝得酩酊大醉。
在这半年里,我们经常被分成各种学习小组,完成不同的项目。但其中有一个组是最固定的,要共同出成果,还要在越南的东西方中心年会上做报告。我们小组七个人,来自七个不同国家,都有不同的职业背景。我们为这个组取了个很有力量的名字——MANA。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灵感,竟独自完成了我们组logo的设计,以下是我的设计构思:
向上开口的螺旋形状同时代表了APLP G6(第六届亚太领导项目)中的“G”和“6”——第六届亚太领导项目;加了七色光芒表达了我们的口号——“让阳光把你晒黑”;彩虹七色代表夏威夷,也代表来自七个国家的七个组员,亦象征着多元文化;波浪线既是山,又是海,代表了夏威夷的山海地貌;在不对称位置的两个点代表个体之间的差异,并与波浪线一起拼出组名MANA;每个成员都拥有不同的波浪颜色,只有当所有成员都同时穿着这件衬衫时,才能显示出团队的力量和活力。我还买了立体荧光颜料,并设计了镂空塑料板方便大家各自完成黑色T恤队服的绘制。
自从Nick 那天问了我们“死后会留下些什么?”之后,我常常忍不住去想这个问题。对啊,人这一辈子,说长也短,聚少离多。无论我们多要好,这个项目结束后,大家还是会各奔东西,无论我们多长寿,最后还不是一抔黄土。人散了之后,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们保持联系?死了之后,留下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不被遗忘?
我冥想了几天,我写出了一个计划,名字就叫Legacy Project(遗产计划),我希望成立一个基金,由我们G6的全体学员共同发起,共同筹款,共同决定款项的用途。因为当时我们都是学生,没什么大钱可捐,于是我又想了一个办法,搞了一个Action Auction——行动拍卖会。很多人认为“赚了大钱才能做慈善”,而我始终相信,只要你有这个愿望,现在就可以做到。
I am one,but still I am one; I can not do everything,but still I can do something; I will not refuse to do the something I can do.
——Helen Keller
(我是一个人,但我已经是一个人;我不能做所有的事,但我仍然可以做一些事;我不会拒绝做我能做的那些事。
——海伦·凯勒)
四十六个来自于不同职业、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我坚信每个人都有东西可以分享,可以贡献,可以出售。我抛砖引玉:有七个人以每人十二美元的价格买走了我的家宴;有两个人以十五美元一幅的价格买走了我私人定制的书法作品;还有四个人以四美元每位的价格买走了我的中国电影和零食之夜。
同学们没有让我失望,在充满了欢笑的拍卖现场,二十七位学员贡献出各色服务——按摩、烹饪、摄影等,各种课程——冲浪、饺子、外语等,最终全部被买走,再加上几十件Silence Auction的所得,总共筹款一千五百多美元,远远超出我的预期。
但比筹到款更让我备受鼓舞的是,我收到了近四十封来自老师、同学、嘉宾的信,感谢我组织这么有趣而有效的筹款活动,做如此有意义的事情,把通常只有富豪可以做的fund raise变成了任何人都能参与并贡献的fun raise。
Monique和Christina是往届学员,也是我们的辅导员,负责带我们走出课堂。他们带我们去了奥巴马总统的母校,也是夏威夷最好的私立学校——Puhahou School;去了Kahuku 学校做义工,帮他们刷墙;去Molakai岛上参观麻风院遗址;去冒险农场做团建;还参观了那艘世界闻名的Hōkūle‘a,听船长讲他不借助任何现代工具,只凭看星象辨识方向的航海故事;也参观了夏威夷之外、纽约联合国总部的会议室,在参观完华盛顿著名的Brookings——教育智库后,我写下了一首中文诗:
欢乐场里的人生思考
2006.10.26
华盛顿周三的夜
著名的18街音乐座
乐声穿透街坊的窗户
和我的耳膜
空气中飘着烟草和草
还有欲望的味道
人群中的眼神契默
即使萍水一晚
冲淡城市的冷漠
狂舞的人不知疲倦
好像在试图抖脱
一身枷锁
不论老少男女
各自寻欢
企图让靡醉
无限制的加倍快乐
蒸发掉烦恼
忘记尘世生活
突然
我却开始冥想
仿佛与他们完全隔开
独自据着一双鞋跟的角落
往事
在烟头的明灭中闪过
未来
伴随着不可描状
让我不知所措
我无法解释
为何会在声色犬马中
想到拼搏、事业和承诺
同伴开始担心我的沉默
我却微笑
无酒精的快感
振奋我的全身
如中了魔
最长的一次远足,我们去了越南,待了整整三个半星期,几乎走遍了越南的所有重要城市:魔都西贡(我觉得比“胡志明市”念起来有感觉),越南的首都也是最没特色的城市Hanoi(河内)、安静祥和的古都Hue(顺化)、有“东方小巴黎”之称的“裁缝之乡”Hoi An(惠安)、有长长的细沙滩的海滨城市Nha Trang(芽庄)、越南第二大港口城市Da Nang(岘港)和风景如画的Da Lat(大叻)。
越南之行,是我第一次用双脚丈量一个语言不通的国家,也是第一次用行走的方式去读懂一个国家,更让我第一次深刻理解:学习不一定要在课堂里。也是从那次起,每到一个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市,我就会以“××印象”为题,用配图随笔的方式,记录我的“行走课堂”,并养成了这个习惯。
我们这个项目的毕业评量不是论文,也不是考试,而是一个portfolio(作品集),其中记录了从项目开始的计划和憧憬、每个人自己的规划和各个阶段的自我评估、不同课程的作业和作品、野外考察的照片和笔记以及随时的自省和汇报。
虽然这不是一个严格意义的学历教育,甚至连最后的毕业证书都没寄到我手里。因为在越南考察,我错过了夏威夷大学的毕业典礼,却没觉得损失什么。一纸文凭,和那些我在常规课堂里学不到的宝贵财富相比,不值一文、学历教育里那些命题知识的无效堆积,比起在田野间获得的体验式学习的效果,无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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