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留学：食堂打工奇遇

和英国留学生被禁止打工不一样，美国法律其实是允许留学生打工的，只是规定每周打工不能超过二十个小时，且仅限于在校内。其实我当时最想做的是餐馆的服务生，觉得那是一份又有挑战性又能凭自己的努力和热情挣小费的工作，可以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还可以最大限度地锻炼我生来并不擅长的忍气吞声的本领。但是夏威夷管得特别严，没有劳工卡完全不可能找到服务生的工作，连中餐馆也不行。但既然法律不允许，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我决定在食堂体验一下，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个故事。

像往常一样，我提前二十五分钟到食堂，进门第一件事是先同管烧烤的大师傅打招呼：

“Hey，Fred，Howzit？”

不用我开口，福莱德师傅已经很自觉地从肉架上挑出一块上好的牛排，一个潇洒的弧线动作甩到烤架上，一阵青烟之后，牛排就在黑黑的炉架上“滋滋”地响起来，逐渐脱水缩小。

“Mahalo nui loa，boss.”

学校食堂每周四是Steak Night（牛排夜），也是我这个“牛排控”故意挑周四上班的主要原因。工作日岗上员工是可以敞开吃的，我一般上工前吃一顿，三小时后下班时再吃一顿，这样就等于省下了两顿饭的钱。而且我也真是不跟他们客气，饿着肚子扶着墙进来，把自己塞个死撑再扶着墙出去，到第二天中午都不会饿。

烤牛排的工夫，我去换工作服。更衣室里还是那股令人讨厌的味道，应该是汗味吧？但我总觉得还掺杂着一些在黑暗中生活的动物呼吸的味道。所以我总是以最快的速度脱下刚才还在为人师表时穿的有领T恤衫，换上食堂的工作服。我们的工作服并不难看，很细很细的黑白格子，配绿色的围裙和黑色的帽子。

心血来潮的时候，我会骗老板说围裙拿回家洗了忘带回来了，他会扔给我一条只有厨师才能穿的白围裙，我更喜欢白色。鞋子食堂不管配，必须按要求去买一种黑色工作鞋，看上去有点像运动鞋，但笨重很多，底下专门做了防滑处理。穿戴完毕，就嬉皮笑脸地凑到烧烤师傅身边，牛排上漂亮的菱形黑格子烙印，已经开始跟我饥肠辘辘的胃眉来眼去了。

“Medium rare，double pepper，EZ on salt，just off the grill，sir.”

（“先生您的牛排好了：四分熟，双倍黑胡椒，略少盐，刚下烤架。”）

他故意用夸张的语调伺候着我，逗得我咯咯地笑着，真的很想熊抱一下他这头面目凶狠其实温顺体贴的大熊，可是他的腰实在是太粗了，两只手是肯定抱不过来的。

厨房里也是不可以拥抱的，常规的礼节一般都是隔着橡胶手套以右直拳的姿势伸出，互相触碰一下拳面，以代替握手，既卫生又礼貌，还有那么一点“咱们是自己人”的亲近感。还记得第一次有人手这么伸过来的时候，我不知所措地一把抓住，被他们笑个半死。

给学生吃的牛排一般不接受特别定制，一律都是烤得老老的。我觉得做牛排本来没有什么特别技巧，主要是看肉的质量和火候。肉的品质是一分钱一分货，如果本来就不好的肉还烤老了，感觉像啃一块木头，我情愿不吃。所以每次都会厚着脸皮去找烧烤师傅单独下单。他总是很耐心地按我的要求帮我做，还记得把烤得甜甜软软的洋葱很仔细地铺在牛排上面，并算准了在我换衣服的时间等我来拿。

取了牛排，我径直奔向冷餐台——我负责的工作台。因为我知道现在供应的甜点往往是午餐剩下的，但如果赶上自己喜欢吃的芝士蛋糕或者椰奶布丁的话，错过就可惜了。

如果不是赶时间的话，汉堡、比萨、意大利面我一般不会吃，但是截肉姆师傅（这样翻译他的名字“Jerome”音最准，而且可以不用只字片语就能描述他的长相）做的炒面我还是喜欢的。虽然略油腻了点，但是四分之三中国血统的他会在炒面之前爆很重的蒜末，这会让面特别香。(www.xing528.com)

如果有clam chowder（蛤蜊土豆奶油汤），我会喝半碗，但如果是葡萄牙蒜肠蔬菜汤就更赞了，毕竟还是“吸溜吸溜”喝得出声音的汤比较像汤。而不像法国人的汤（bisque），把好好的龙虾、蔬菜、西红柿一直熬到魂飞魄散，好像怕它们转世害人似的。

看看表，只剩下十分钟的时间来消灭这些食物了，我找了一个不显眼的座位坐下来，以防吃得快的时候，腮帮子鼓起来看起来不雅。刚咽下最后一口饭，截肉姆师傅就用他那能让食堂所有人回头的音量朝我打招呼：“Yo，Brother Terry！”（“嘿，Terry兄弟！”）

我虽不是个极度害羞的人，但也不喜欢过度被关注。所以每次都是猫着腰走到他身边，趁他还没说话就先跟他打招呼，因为从常理上讲，答话的时候不会太大声。至少说明他不讨厌我吧。说实话，感觉食堂里的同事们好像都挺喜欢我的，可能是我上班一个礼拜之后就叫得出几乎食堂里每个人的名字。我生来就是个对长相过目不忘的人，再加上职业病，记住学生的名字是为人师的最基本要求。

一个伺候一千多名如狼似虎的大学生一日三餐的食堂，其实员工也不少。一共有三个主管，其实我分不清谁大谁小，好像W是管人的，B是管账的，S照理说是管吃的。嗨，管它呢，反正谁给我发工资谁最大。

B总是坐在办公室，面对着一台电脑，好像有永远做不完的账。每次上厕所路过他的窗口，总能看见他眼镜滑到鼻尖的最边缘，勉强撑着上眼皮看电脑上的字，嘴唇还有节奏地像小鱼尼莫一样一张一合的，唇上从不曾用心修理的八字胡就跟着一翘一翘的，很有卡通效果，总让我想起《阿凡提》里的巴依老爷。

W总是一脸严肃，看得出他是个做事极认真的人。刚进来的时候就是由他来培训我，开始我还有点怕。他很仔细地交代给我一切细节，我都一一记下。所以后来很多东西，不用领班师傅说完我就能搞定，然后得意地冲着她笑，搞得她很没有成就感，训人很不过瘾。W的另一个优点是明察秋毫，他会批评那个喜欢欺负新手、时常没来由地使唤我的巴基斯坦男人。

S相貌和善，经常会出来转转，看大家是否各司其职，或者试试保温箱的温度、尝尝汤的咸淡什么的。也会搭着学生的肩膀问他们学习累不累，有没有吃饱。大哥，这是buffet（自助餐）呀，不吃饱他们能走吗？但我注意到他好像只和高大健壮的男学生搭讪。有一次我给一个看上去病怏怏的女生去后厨拿了个苹果，他还很不高兴地说只要不摆出来就是当天不提供的食物。但另外一次，我明明看见他亲自去开了一罐香草布丁给一个体育生，那天明明是只供应巧克力布丁的。

大厨长得很魁梧，每次看到他，我就会想到鲁智深。整个厨房只有他戴着高得夸张的大白帽子，不过你可别小瞧那顶帽子，对于头顶上完全没有头发的人，戴上它就像完全变了个人，显得很有身份。但他只负责制订菜单，在我看来这是个人人都可以做的事，而且还不是每周都更新。

真正干活的是五六个厨子，分别负责烧烤、比萨饼、异域风情（世界各地美食）、热炒、汤、甜点。还有五六个负责各个摊位的领班，其他人除了蒸汽房的四五个洗碗工、门口的收银员和清洁工，剩下的就是我们这些兼职的服务生了，我们负责及时补货，保证每一样食品既不断档，也不浪费，柜台整洁，没有残渣和汤渍。

这小小的人群，拼出来一个很有代表性的夏威夷人种及性别生态结构。大厨是标准的白种男人，说标准英语；主管是亚裔混血男人，英语略带口音；厨子多是本地人，或是夏亚混血，也全是男人，说夏威夷英语；领班们大多是移民，讲着南腔北调的英文，以菲律宾、马来西亚、中国广东、越南为主，都是清一色的女人，除了扛冰块的大哥；洗碗的几个年老的亚裔男人很少说话，不知道说不说英语；而兼职服务生都是男女各一半的本科生，是很标准的美国大学宿舍口音。

我可能是学校食堂雇用的唯一的研究生，也是唯一的持中国护照的人，至少我在食堂工作了一年半，一个同胞也没见过。可能中国来的本科生孩子，在家里也是养尊处优的多，很难放下身段去做纯体力的工作吧。记得有一次有个其他系的中国留学生来吃饭认出了我，表情尴尬得好像在blind date的时候遇到了自己的亲爹。我很坦荡地跟她打招呼，但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假装没看见，落荒而逃，我也是“醉”了。

大部分学生很礼貌，但我有点儿不希望他们太礼貌，他们每人一个“Thanks”，我就得说几百次的“You are welcome”。偶尔也会遇到一两个粗鲁的，不但没有好脸色，而且提出很离奇的要求和指责——这凤梨又不是我种的，它不甜你跟我说得着吗？

当时我来荐工的时候也是鼓足了勇气，绕着食堂前前后后走了好几圈，才壮着胆子走进后门求主管给一份差事。他一开始很不情愿，因为聘请外国人要多好几道手续。但经不住我软磨硬泡，最后终于扔了一套制服给我。

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第一份服务员工作，工资不高，每小时才七点五美元，但能吃两顿不限量的免费餐，还学到了很多课本上学不到的东西，也更加懂得对体力劳动者的体谅和尊重。我感激食堂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的单纯、善良和那份干一行爱一行的乐观、爽朗的生活态度是如此美好并富有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