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学期因为没有助教奖学金,日子过得很清苦。我租了两室一厅的房子里的一个独立房间,房东对我很照顾,不忙的时候会开车带我去买东西,他们一起出差或度假的时候还会让我开他们的车。我还算比较会来事儿的,公共区域的卫生我都抢着做,可惜他们并不太爱吃中国菜,也不太喜欢家里有太重的油烟味,所以我只是偶尔做些清淡的蒸煮饭菜。每次会多做一点,如果他们不吃,我就拿来当第二天的便当。
说到便当,我温暖地想起夏威夷大学最要好的同学周珮醇——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台湾女生,她常以我做的饭不好吃为由头多带一份便当给我,那段时间确实过得比较潦草,有时会堕落到去买超市最便宜且难吃的冷冻盒饭或冻比萨,惹得她对我大呼小叫:“怎么可以吃这种东西?!”虽然她坚持说只是因为做两个人的饭还能给自己多一道菜的选择,但我知道她是真心心疼我一边上学一边还要打三份工的处境。于是我就一边“贼忒嘻嘻”地享受她的爱心便当,一边调皮地叫她“美伢”。毕业时我用夏威夷的白沙为底,贝壳为墨,给她做了一幅蜡笔小新的沙画送给她,以感谢“美厨娘”的悉心眷顾。
夏威夷生活还算方便,也能轻易买到地道的亚洲食材,我家楼下就有一个很大的日本超市叫Daiei(大荣)。但夏威夷消费很高,岛上盛产菠萝,全美国都喝的Dole(都乐)系列果汁就是这里产的。但除了一些热带水果,别的东西基本都是从大陆运过来,尤其是牛奶,真心舍不得喝。夏威夷虽然福利高,但学生坐车却不免费,于是我就买了辆自行车。夏威夷大学坐落在半山腰上,每天骑车二十分钟上学,上下坡还有点陡,没几个月工夫,小腿肌肉就噌噌地长出来了。
没想到夏威夷也有偷车贼,我刚买的新车才骑了两天就在超市门口被人撬开骑走了。当我将信将疑地给信用卡公司打电话时,被美国信用卡公司的慷慨和真诚深深打动,又被深深刺痛。不需要报警,甚至不需要有任何证明,在电话里描述一下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被盗就行了,信用卡公司会负责全额赔偿。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就是美国的信用卡文化,或者说是“相信你说的话”的信用文化——每个人说真话,并为自己说的话、做的事负责的态度。如果你拖欠信用卡还款,买房时贷款利率会高出很多。如果你不重视个人信用并滥用别人的信任,你可能会占一点小便宜,但可能要付出得不偿失的代价——不再被信任,就像那个在德国因为屡次逃地铁票而找不到工作的中国女博士。
有些人觉得美国人傻、好骗,甚至有人专门利用美国人的轻信而进行诈骗,或耍种种小聪明占点小便宜。比如在硬币上打个孔穿根线,从此就可以免费停车;比如把大颗鸡蛋换到小颗鸡蛋的盒子里去结账,因为大颗鸡蛋更贵些;更有甚者,每次去露营,都买个新帐篷,沾泥带水地就去退货,下次露营再买再退,因为美国大商场确实有无条件退货的政策。
每次在中国人的聚会上听到这些匪夷所思的故事,或看见发明者口沫横飞地吹嘘自己如何英明,嘲笑美国人如何愚蠢,那一刻我为自己也是一个中国人而感到无地自容。因为美国人不会知道这个人叫张三李四或王二麻子,他们只会得出“中国人”没有基本的诚信素养的结论。其实刻板印象很多时候都是空穴来风,每一个中国人在海外必须要用至少“不给中国人抹黑”的标准要求自己。
在拿到助教职务之前,我还在National Foreign Language Resource Center(国家语言资源中心)做过一段时间的助理。薪水不高,但是可以接触到很有意思的人和事,比如帮助筹备、组织一些大型学术会议;帮助一些濒危语种和方言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形式保存下来;也有机会见到一些语言学界的大咖和怪才。
我在国家语言中心的老板Jim Yoshioka是个第四代日本移民,已经基本不会说日语了,这也是他的终身遗憾。正因为如此,他希望可以通过这个中心的工作,让更多的移民孩子接受并继承自己的母国语言和文化,让包括夏威夷在内的太平洋岛国土著部落的后代可以在现代文明的漩涡中不至于迷失自己文化和语言的根。
Jim是个极善良又有热心肠的人,知道我刚来夏威夷无亲无故,下班后经常开车带我去吃好吃的,还介绍朋友给我认识。我万没想到,看上去温文尔雅的Jim竟然还是一个“神秘”组织——Blazing Saddles Line Dance Club的小头目。他和他的伙伴们每周二晚上会风雨无阻地在一个租来的会场聚会。Jim问我要不要去试试,我当然要。我没有车,一下课就跑去他的办公室等他送我去。
到了现场我才意识到,Line Dance 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狮子舞,而是牛仔舞,伴舞的音乐是一水的美国乡村音乐。每次先是半个小时的教学课程,每周都会学一首新的曲目,这样新手来了随时可以加入。接下来的两小时就是一首接一首的自由奔放了。会跳的在前面跳,不会的在后面跟,悟性高的几遍跟下来也就差不多了。
值得一提的是,每次舞蹈课程开始之前,先会有一场pot luck(聚餐)——会员们每人各带一道菜,凑在一起就是一桌百家饭。原则上是亲手做的,但实在没时间或手笨的也可以买现成的。因我是既没有厨房又没有时间和闲钱的穷学生,所以每次空手来大家也不跟我计较。
可别小看这貌似室内“广场舞”的活动,每年还会有专门的组织张罗全国范围内的“斗舞大会”,来自各个州老老少少的牛仔舞爱好者都会盛装出席。不同社群都穿着印着各自标志的队服和统一的大方巾——通常扎在脖子上或包在头上。胜负并不重要,关键是跟一群志趣相投的人一起狂欢,尤其是那些从中西部过来的——齐膝的马靴、硬挺的皮帽、巨大而造型夸张的皮带扣和吊颈装饰,那叫一个专业。
照理说,每一首曲子都有特定的动作,就像宋词的词牌一样,不是随便哼哼的,但同一首舞曲在各地却能演绎出细节不同的风格。什么事情不怕难,就怕认真,像我这样手脚不协调的人,经过一年多风雨无阻的操练,居然也能跳上十几首不同的曲子,可惜离开夏威夷后就再也没有找到新的组织,就逐渐荒废了。
对于组织机构也是一样,再难的事情也会输给“坚持”。这个舞团在历代团长的努力下,二十几年来得以传承延续,已经不仅仅是个“曲终人散”的广场舞团了。会员们一个个从单身狗变成奶爸,从文身打孔的英俊少年变成华发连鬓的轻熟大叔,从妈妈变成奶奶,大家见证了各自的成长和生命的考验、喜怒哀乐和离合悲欢。有人遇到困境时大家协力援手,两口子吵架时有人及时出现去安慰开导。(www.xing528.com)
除了孩子诞生、新人结对这些可遇不可求的聚会,我们每个月的第一周都会举行一个生日派对,为当月出生的人点蜡烛、吃家庭烘焙的蛋糕。我在夏威夷生活的两年半,有近两年时间坚持和这些小伙伴们几乎每周见一次。我是年龄最小的,又是其中唯一的学生,大家都格外照顾我。毕业离开的时候,他们还专门为我办了一个送行派对,大家送给我的Lei一圈圈地往脖子上摞,半张脸都埋在里面了。
夏威夷有“彩虹之州”的美称,因四面环海,水汽重,每隔几十分钟就会下一场细密的太阳雨,下五分钟就停,天际会出现彩虹,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完整的巨幕双彩虹。难怪只有从夏威夷四弦琴“重磅”歌手Israel Kamakawiwo Ole深情演绎的版本里,才能真正在脑海浮现出“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彩虹之上)”的画面。人们不会刻意避雨,因为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被雨淋到即是被祝福。
在这个地方读书,完全不分心是不可能的,悠悠海风吹得皮肤和心都痒痒的。有位老师课上了一半,突然停下来,叫我们全体起立跟她学跳草裙舞。草裙舞并不是女生的专利,半裸男生半屈着健硕的双腿、双手前后举向天空演绎高山巍峨也别有一番雄壮之美。
从我家走路十分钟就能看到大海,我有时候放学后就直奔沙滩。自行车一横,脱下外裤、上衣,直接跳进去,一身的臭汗和一天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游一个小时回来,裤子、钱包、手机都还在原地。在美国不知道丢了多少次钱包都原封不动地找回来,这就是文明社会的最简单的评判标准:人生活得有安全感。
那时候仗着年轻,皮肤自我修复能力强,可以不涂任何防晒霜,直接让温暖的阳光把皮肤晒成小麦色,古铜色,再变成太妃色,全身泛着健康的油光。很多人觉得我长得不像中国人,甚至怀疑我是否有东南亚血统,这可能跟我当年在夏威夷猛晒了几年太阳有很大关系。
夏威夷每天气温在二十七摄氏度左右,是皮肤最舒适的温度。也正因为如此,夏威夷有全美国最多的无家可归者,气温适宜,再加上游人多、善人多、餐厅剩菜多,所以很容易活下来。沙滩边有免费的冲淋设施,也不用毛巾,跟狗狗一样用力甩一甩,太阳底下躺着,一会儿就全干了。
很多人对“无家可归者”这个群体有偏见,总觉得他们是瘾君子、毒贩子,又脏又臭的寄生虫和病毒携带者。其实他们不偷不抢,人畜无害。有些甚至并不是穷得住不起房子,只是不愿意窝在家里,有意选择过这种幕天席地的自在生活。
我曾经跟一位虽无家但穿着体面的大叔聊过天,老伴儿去世之后他不想一个人住在原来的老房子,容易触景生悲。他老伴儿生前是个hoarder,而他喜欢过极简生活,之前两人经常为这个吵架。现在他说了算,全部“断舍离”之后,顺一辆超市门口的购物车放上他的全部家当,过上了每天“一罐啤酒一支烟,无牵无挂赛神仙”的生活。
夏威夷的人友善谦和,过马路时,车子隔着十几米就会停下来。在美国行人有优先路权的,从中国车间缝里幸存下来的人一开始受宠若惊,互相谦让僵持几十秒。认识不认识的人哪怕只是擦肩而过,都是像空姐般露八颗牙的微笑加一句无比甜美的“Aloha”。害得我后来离开夏威夷去纽约,继续这种优良传统,很多人用无比惊恐的眼神看我并刻意闪开,以为我脑子有问题。
夏威夷受很多文化影响,其中程度最大的应该是日本,连语言都有很多相似之处。日本经济好的那几年,夏威夷曾经是日本人的度假胜地和购物天堂,很多景点和商铺都有日语标识,此外,这里也有日本本土以外最好的日料餐馆,以及受日式料理影响的本土菜。
Poke是很好的例子,它其实就是夏威夷版本的生鱼刺身。通常是用黄鳍金枪鱼、三文鱼,但也可以用八爪鱼或其他鱼类,一律切成方方的大块,跟日式刺身不同,不是原味蘸着绿芥末酱油吃,而是用葱末和酱油、麻油事先腌几小时,有效掩盖住有些人接受不了的海腥味。跟它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海鲜生吃法是中南美洲的Ceviche,用浓度很高的柠檬汁腌泡各种海鲜,起到凝固蛋白质和杀菌的作用。
如果把poke比作中日混血的金城武,那么loco moco就是中美混血的费翔——将汉堡肉饼和鸡蛋覆盖在米饭上,再浇上卤汁,是本地人和中西游客都会爱上的一道当地特色美食,有一段时间我也无可救药地迷上loco moco的变异品种——午餐肉饭团。这些美食多少是不太健康的,所以一百五十千克的块头在夏威夷都不好意思说自己胖。难怪胖子们都很爱去夏威夷,因为这里仍然沿袭着唐代的审美标准。当然你也一定要尝一尝夏威夷本土的传统美食,比如kailua pig,poi;laulau,luau,lomilomi salmon。
夏威夷的美食文化因为受亚洲和岛国文化的影响,而呈现出很美妙的多元并互相影响的fusion food:日本人发明的寿司里可以卷上韩国泡菜;韩国人闻名世界的烤肉也可以用上日本的酱油和入嘴即化的和牛;中国人发明的煎饺塞上别国的馅料;美国人爱吃的墨西哥卷里可以多加一根中国大葱。这样的例子和夏威夷不可避免的跨族通婚一样,比比皆是。
我感觉吃这种fusion食物长大的人会自然而然地变得包容且自在,他们既不像那些生怕被当成中国人ABC——America Born Chinese孩子那样缺少文化归属感,也不像一些大陆美国人那样对自己的祖籍讳莫如深——好像很不情愿被发现自己的先人是欧洲被放逐的异教徒或者是非洲的黑人奴隶。而夏威夷人则会大大方方地告诉你:我的爸爸是日本第三代移民,我的妈妈是一个只会说潮州话但不识汉字的客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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