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皈依,但是在爸爸安东身边的这三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离信仰更近,时时被它的光芒普照、濡染、润泽。所以,如果现在有人问我有没有信仰,我会说我是agnostic,而不是atheist。因为我相信冥冥之中是有神明的,只是人类还无法用有限的科学观察、解释、验证这种超自然力量的存在。
但这个或这些神的名字不一定是穆罕默德,不一定是释迦牟尼,不一定是耶和华,甚至不一定是个男性,不一定不会说广东话。我们不一定要顶礼膜拜,但一定要心存敬畏。独处时亦不做神明不认可的事情,对人类及人类以外的所有生命心存仁爱和悲悯。
到目前为止,如果纯粹按喜欢和受益程度来排列,我所有曾从事过的工作,TBC仍然排名第一,它让我学到了很多在课堂里学不到的东西。作为项目助理,我的首要职责是照顾好这几十个半大不小的美国孩子。叫他们“孩子”,其实也就是比我小两三岁,都是大二、大三的学生。但是刚来的时候他们不会说一句中文,也没有在美国之外的地方独立生活过,很多问题都不能自己解决。我和他们住在一起,相当于美国大学的宿舍管理助理,有时候大半夜也会被不懂事的孩子敲门叫醒,让我帮他们叫个外卖。
一开始我乐此不疲地宠着他们,几乎满足他们所有的要求,因为从交互翻译和助人为乐中我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就感。但是后来慢慢发现,人的惰性就是这么被宠出来的,小孩子是这样,大学生也不例外。这样“随叫随到”的服务并不利于他们学中文,更不利于他们学做人。而且长此以往,他们反倒会把我当成一个公用“仆人”,言语中反倒少了几分敬重。我更希望成为他们的“老师”,不光教他们中文,也支持他们探索中国,了解中国人。
除了长期的本科生项目,TBC也承接大学校长、院长、系主任和教授的短期访学项目。因为只有这些长官们真正对中国发生了兴趣,才有可能鼓励乃至发动学生来中国留学。三年中,我有幸接待了几十位这样的在常规情况下身份卑微的我不可能接触到的贵客。
也因为我在他们的访学中扮演“万能人”的角色,照顾他们和他们家人的各种需求,他们对我也是礼貌有加,宠爱无限。茶余饭后也会跟我聊些美国的文化和习俗,慢慢地开阔我的眼界、增长我的学识,让我逐渐了解那个大部分国人只能从影视作品里了解的国家。
这些校长完全没有架子,他们通常是拖家带口,校长职务之外又同时扮演着父母亲的角色,这也让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美国父母如何与子女相处。我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理解什么叫“好的家庭教育胜过一切”,什么叫“好的行为习惯都是父母亲的言传身教”的。
几乎是毫无例外的,无论多大来头,在他们回国几天到几周之内,我就会收到一封真诚的感谢电邮或是一张手写的卡片,有时候还会夹带一张他们的全家照或在旅途中偷拍的我的镜头,甚至是一份小礼物。这份温暖的心思,让我唏嘘不已,多年之后依然难忘。
这份工作最幸福的事,就是花别人的钱,走遍了自己的国家。我们选的都是中国最值得去的地方,光丝绸之路就去了两次,非常震撼。“上海及周边的水乡小镇”这条线路是我个人最动情的返乡线,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云南那条线。云南省有中国最多的少数民族,他们的文化、风光、美食、风土人情都让我流连忘返。
2000年的时候,旅游业还没有过度开发,商业味没有这么重,民风淳朴得很,当地的民俗文化也展现得原汁原味,就是老百姓的生活常态。但在我们这些第一次见识到的外人眼里,步步是景,节节如戏。最有艺术天分和慈悲心的学术主任Gene Geinzer神父总是随身带着他的素描本,走到哪儿,画到哪儿。他送给我的画和他送给我的话,我都将永远珍藏。
为了让这些美国学生的旅行更有教育意义,我们会给旅行社提很多要求,包括坚决不能安排购物。为此,我几乎逼疯了那些多少要通过拿点回扣养活自己的旅行社,同时旅行社也几乎逼疯了我。一些人对待契约精神的无意识实在是令人抓狂,天天都会给我些小“惊喜”:什么车子少了一个座位建议我们挤挤啦,导游的山寨英语完全不知所云啦,说好的素食还拌着小鱼小虾啦……
安东神父有一大半的德国血统,对待细节一丝不苟,在很多人眼里会觉得有点不通情达理。而且语言又不通,导致他在旅行中脾气就没平时那么好,经常为了一些事情急红了脸。我夹在中间既是翻译,又是买办;既是被告,又是原告;既是协调者,又是出气筒。
好在后来及时遇到了我的救星“碧山旅行”——中国最早的一家主要面向外国游客提供私人定制旅行计划的公司。他们精选了一些还不大为人熟知但非常值得走的路线,并通过深度了解,让旅途变得更顺畅、更有教育意义。
他们经过各方面的努力,解决了我们的许多切实需求,这让我非常欣赏。首先,他们把教育元素融入旅行中,打破了很多旅行团“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停车撒尿”的走马观花式套路。导游多是当地大学的教授、民间的传奇艺人,而不是像其他旅行社只提供一些会讲荤段子、一不留神就带你去购物的职业导游;其次,他们也会下大力气安排互动环节,且绝不仅仅限于跟当地人一起点个篝火、烤个全羊、围圈跳个舞、仰头喝个米酒等浅层互动,更有比如陪地震遗孤院的孩子们待上一个下午,或者住在寄宿家庭并参与当地人的劳动等深层浸染。
还记得在西双版纳的景洪,四十几个美国学生从停在村口的大巴上鱼贯而出,然后像孤儿院的孩子一样,被我和村长喊着名字陆续由寄宿家庭领走。他们走的时候一步一回头,脸上露出惊恐而不知所措的复杂表情,我则一边幸灾乐祸地笑,一边点着钞票,完成我“助理人贩子”的使命。
刚下车的时候,村长用看骗子的眼神瞪着我说:“不都说好了是美国人吗?”我手里捏着几十本蓝皮护照,当然胸有成竹,但顺着他的手指仔细打量这一车熊孩子,自己都笑出了声——真像一个国际马戏团,或明教教主在光明顶组织的武林大会。我天天跟他们一起生活,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二〇〇一年,我们去的大部分地方,村民们还没见过太多外国人,在村民们有限的想象中,美国人就应该长成《火烧圆明园》里那些金发碧眼老毛子的样子。
大家别忘了美国是个多种族的移民国家,光肤色就凑齐了由浅到深的整个色谱,更不用说还有充满个性的奇装异服:有的扎着牙买加的卷毛脏辫儿;有的用推子在头发上剃出闪电的图案;有的上半身羽绒服下面短裤衩;有的披着哈利·波特时代的斗篷;有的鼻子耳朵上穿环打孔吓得孩子哇哇大哭;有的巨乳丰臀看得村里刚发育的小伙子口干舌燥;有的光头绑一根色彩炫目的头巾;有的年纪轻轻满脸满身的毛看上去像我们的远古长辈;有的沉迷在自己的减噪大耳机里随着乐声闭着眼睛忘情扭动;有的躲在车边跟刚交往一周的女友旁若无人地法式深吻;有的男生虎背熊腰长宽高都两倍于我们瘦小的傣族村长,有的越南裔女生却比娇小的村长夫人更小鸟依人……
他们也强调动手参与,让学生们有机会全方位去感知这个伟大的国家和她灿烂的文化。在苏州的丝绸博物馆里,在同里的手工抄纸坊里,在纳西族女人的织布机边,在农人整齐如画的梯田间,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和汗水……
有几个平时就爱耍宝的孩子常常能做出各种你意想不到的蠢事,要么把你气死,要么把你笑死。有个孩子在我说话的时候打瞌睡,没听到我说的中国的厕所绝大多数不提供厕纸这件事,结果很快就现世报了。等我们再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的袜子不见了一只。
这还不算是最糟的。有一次我们正在甘肃夏河藏区的牧民家里喝香甜的酥油茶,一个熊孩子出门瞥见藏包外面拴着一匹马,哭着闹着非要骑。可牧民说这是耕地拉货的马,从来没人骑过。
“不管不管,我就要骑马。”
哎,牧民就是淳朴热情好说话,你非要骑那就骑吧。
“马鞍呢?”
这又不是公园里给孩子骑上去拍照的马,怎么会有马鞍?
“不管不管,这马老子今天是骑定了,就算没有马鞍也要骑。”
牧民实在没办法,只好从藏包里捧出一块厚重的毯子搭在马背上。这个孩子围着马绕了两圈,却发现没有脚蹬。
“那我怎么上去?”
牧民叫来他的儿子,两个人奋力把那个想骑马却没本事爬上马背的孩子抬上了马背。没想到马竟然一动不动。
“这马怎么不走啊?怎么能让他走啊?”
牧民虽然有点不放心,但还是轻轻在马背上拍了一下……马一下飞奔出去,所有人都没想到,包括马背上的那个熊孩子。
接下来的画面就是:
一匹没有鞍的马在草原上飞奔,
一个熊孩子无依无靠地坐在马背上吱哇尖叫,
几个藏族小伙在后面边追边试图吆喝马停下来,(www.xing528.com)
一群没心没肺的美国佬拿着手机在录像、拍照……
话说那熊孩子在马背上也不知道该抓哪里,但他很怕被甩下来。听说上次就有个女生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断了胳膊,一路坐马车,换拖拉机,换汽车,再坐飞机才被送到法国医院,疼得叫了一路,差点震碎窗玻璃。
熊孩子试图去抓马鬃,结果马吃痛猛烈摇头,这样更容易被晃下来。他只好趴下来抱着马脖子,一开始还行,随着马的步伐变得均匀,他甚至开始享受在草原上驰骋的感觉。但好景不长,突然感到裆下一阵剧痛,原来屁股下的毯子被颠掉了。我们平时从下面看马背,觉得高大魁梧,甚至以为它是平坦的。等你裸坐在上面才知道,哈利波特坐在扫把上面飞什么的,全是编出来骗小孩子的。
牧民的马每天辛苦劳作,身上没有一丁点儿肥肉,骑马其实就等于你就坐在马的脊椎骨上,感觉更像是一根单杠。你别小看那一层毯子,他保护着男人身上最娇嫩的地方。失去了毯子之后,每一次马腿着地都是他下半身和单杠的一次剧烈碰撞,而且这个时候已经不要指望牧民能追上来了,一望无际的草原,那是骏马的诗和远方。
还好,故事的结局还不算最悲惨,马儿并没有离家出走,孩子也没有从马背上跌下来摔断四肢。当牧民父子气喘吁吁赶到把他从正安详地吃草的马背上抱下来时,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他走路的背影就像是一只企鹅。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能把整个过程和每一个细节都描述得如此生动逼真——对,你猜得没错——故事里这个熊孩子,就是“少年不识痛之味,为赋新词强作死”的我。
也不记得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和情绪,记得当年还给自己写过一首题为《自画像》的诗,貌似可以作为这个故事的注解:
一个来自大城市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
一个附庸风雅却对艺术一窍不通的人;
一个喜欢思考却没有什么思想的人;
一个胆子不小却没有什么魄力的人;
一个热衷读书却读不出什么名堂的人;
一个标榜奋斗却没有明确目标的人;
一个感情丰富却讷于表达的人;
一个自诩理智却时常犯傻的人;
一个逞强好胜却一无所长的人;
一个空怀抱负却患得患失的人;
一个表面乖巧却骨子里叛逆不羁的人;
一个自命清高却未停止追慕虚荣的人;
一个人畜无害却没有完全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夏河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有拉卜楞寺——全世界最大的藏传佛学院,也是藏传佛教第二大庙,仅次于布达拉宫。二〇〇〇年我第一次去夏河,那时候还没有直飞机场,也没有粉色的香格里拉,小镇中心的咖啡馆是整个镇子信息的枢纽和交易的口岸。门口间或有一辆轿车开过,扬起的尘土在空中要飘好一阵子才落下来。
夏天,人们披着露一半肩背的大棉袄席地而坐,讨论艺术和宗教、牲口和收成、待嫁的闺女和朝觐的梦。冬天,人们围坐在烧着牛粪的火炉边,抓一把青稞炒面,裹上金黄的酥油,再蘸点奶渣子和白糖,不停地搓捏,不一会儿就团成一个香喷喷的糌粑,再喝上一口咸咸热热的酥油奶茶,一天天过着宠辱不惊的生活。
学生们住宾馆,我特意要求住在寺庙里跟喇嘛们一起作息。拉卜楞寺非常大,有好多院子和数不清的佛堂。每一座幽暗的大殿里都点着成千上万盏油灯,信徒们千里迢迢前来叩拜,奉上他们经年省下的酥油,让这些油灯常年不灭,保佑天下生灵免遭灾殃。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弥漫在夏河的每一个角落——牧民的毡房里,喇嘛的袈裟上以及餐馆热气腾腾的牦牛肉包子和羊肉汤里。这还不算,对于我这种南方长大的孩子,一连几天吃不上一口正常的米饭才是最痛苦的。
这里并不是买不到米,但每次端上来的总觉得没煮熟。上海话用来形容一个人脾气不好就说“你吃饱生米饭啦?”,可见吃生米是很容易让人着急上火的。我也终于忍不住去质问老板娘了。但人家一解释你就没脾气了——因为夏河的海拔高,气压低,水烧不到沸腾,所以饭会夹生。
夏河的海拔三千多米,我并没有出现之前一直担心的高原反应,听说只有那些身体特别好的人才会有明显的症状,那就难怪了。白天只要不跑,就不至于影响呼吸。但晚上醒来,有时会觉得胸口憋气,还以为是鬼压床,但也极有可能是没盖惯这里极其厚重的大棉被的关系。
有天早上我睡得正酣,突然被一阵喧哗声吵醒。循着声音走去,原来是传说中的辩经大会。想象一下几百个喇嘛在院子里大声讨论的场面是何等壮观。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但隐约觉得这才是最有效的学习方式。僧侣的修行并不仅仅是把流传千年的经文背得滚瓜烂熟,更要用自己的理解去诠释佛祖智慧凝练的外语。只可惜这种高效的学习方法在当下的教育里已经踪迹难寻。
说到吃喝拉撒睡,我在夏河还闹过一个大笑话。有一天我见着五六个当地人齐齐地蹲在路边,表情自在,神态悠闲。我以为他们就跟村口的农民们一样,喜欢蹲在一起晒着太阳唠嗑。最喜欢入乡随俗的我就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态凑过去蹲在他们旁边,还故作潇洒地给自己点上根烟。他们朝我微笑,用比汉语流利的英语跟我寒暄。
聊了没一会儿,我烟还没抽完,他们竟然一一站起身走了,而路边齐齐地多出一排热气腾腾的大便,还有齐齐的一排尿液顺着路的斜坡裹着沙土淌下去。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而然,而且没有任何预警,留下我一个人傻傻地守望着这堆“不速之客”。这幅惊悚的画面永远定格在我脑海里。
后来我跟当地朋友聊天,把这个离奇又尴尬的经历告诉他们,他们都笑疯了。他们告诉我三个常识,帮助我消化这次奇妙的体验:
第一,在青藏高原,大家都很少吃蔬菜水果,主要是干粮和肉,连喇嘛也不是吃素的。所以他们的大便跟狗狗的一样干燥,干干脆脆,瓜熟蒂落,一般不需要用手纸擦拭。
第二,高原地区昼夜温差大,所以大家爱穿宽大厚实的藏袍或袈裟。上半身可以随时脱下一半袖子降温,下面也通常不穿底裤,无论大号小号,蹲下来就可以随时方便。
第三,当地人信奉天人合一、人神共好、自然而然,没有所谓文明社会的那些繁文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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