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数民族首领“自尊”意识的说法最早是由崔明德先生提出的。[1]这里所说的“自尊”的含义跟现在提倡的自立、自尊、自爱中之“自尊”的含义有明显不同。崔明德先生在其《两汉民族关系思想史》一书中对“自尊”的含义做了明确界定:按照现代人的解释,所谓“自尊”就是尊重自己,既不向别人卑躬屈节,也不容许别人歧视和侮辱。其实,在中国古代社会,“自尊”的含义比较宽泛,既属于道德范畴和做人处事的原则,也有自立为王或自己称帝之意,还有唯我独尊和妄自尊大之意。在匈奴的发展历程中,每位单于都有一定的“自尊”意识,只是在程度上强弱不同罢了。前期,匈奴正如日中天,不仅控制着周边其他民族,甚至西汉王朝都要屈身求和亲。因此,冒顿单于、老上单于和军臣单于的“自尊”意识尤为强烈。汉武帝时,伊稚斜单于和乌维单于虽然继续保持着较强的“自尊”意识,但因为受到汉军的重创,这种意识已经趋于弱化。到虚闾权渠单于和握衍朐鞮单于时,他们的“自尊”意识逐渐淡化。在呼韩邪单于归附汉朝之后的几十年里,匈奴的历任单于都能做到与汉王朝和睦共处,他们的“自尊”意识没有明显显现。直到王莽当政时,中原混乱,边疆骚动,匈奴首领的“自尊”意识有所恢复,提出了“复尊我”的说法。东汉初期,匈奴单于“尊事我”的诉求体现了其“自尊”意识的增强。但很快,随着匈奴政权的南北分裂,匈奴单于的“自尊”意识随之再次淡化。南单于对东汉王朝谦顺感恩,北单于也不再一味与东汉为敌,反而“倾耳而听”,不断示好。匈奴首领这种“自尊”意识的变化既与匈奴自身势力的强弱有关,也与匈奴与周边政权的关系尤其是汉匈关系的变化有关。[2]
头曼单于时,匈奴刚刚抬头于北方草原不久。时东胡强而月氏盛,又因受到秦朝猛将蒙恬十万兵众的重创,匈奴曾不得已而一度北退。因此,头曼单于的“自尊”意识没有太多表现。到冒顿单于当政时,局势陡然发生转变,匈奴发展到鼎盛时期,因此冒顿单于的“自尊”意识也最为强烈。他目空一切,凌势逼人。当然,冒顿单于也确是匈奴历史上当之无愧的最有作为的一位首领。他勇猛果敢,弑父自立;对兵士训练有术,令行禁止;作战时,决策英明,行事勇猛。冒顿单于在执政后不久,便率领部众四处征战,东破东胡,西灭月氏,使邻族尽服、领域扩大,威震百蛮。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归于匈奴统治之下。就在匈奴势头正盛之时,汉朝正值新立,经济萧条,百业待兴,急需调整国策,休养生息。面对强势的匈奴,西汉政府只得采取屈辱的和亲政策,以求边境的些许安宁。而其他各族大多已被匈奴征服,更是无力与匈奴对抗。这更加助长了冒顿单于的嚣张气焰。他仰仗国力强盛,自傲自大,唯我独尊,蛮横、无礼,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西汉高祖刘邦死后,吕后当政。冒顿单于益加骄横,在给吕后的书信中说:“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3]信中言语极具侮辱之意,狂妄之形色表露无遗。而在给汉文帝的书信中,冒顿单于的口气更是强硬,开头就是“天所立匈奴大单于”[4],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样子。当时力量尚弱的西汉王朝只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在回信中也以“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5]开头,这是对冒顿单于无礼做法的一种默许。
冒顿死后,其子老上单于稽粥继位,延续了冒顿单于强烈的自尊意识。汉朝皇帝写给匈奴单于的书信都是“牍以尺一寸”,辞为“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而老上单于为了充分显示其自尊自大、高高在上的架势,不仅“遗汉书以尺二寸牍,及印封皆令广大长”,而且“倨傲其辞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6]。他竟然自诩为日月所设的天地之子,足见其已傲慢到自觉无人能及的地步了。不仅如此,老上单于还多次出兵寇掠汉境,但汉军未有所杀,只是将匈奴兵逐出塞而已。所以“匈奴日已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7]。而此时,汉朝也只能再请和亲、修定约。
军臣单于继续保持着较强的“自尊”意识。军臣单于刚继位时,汉文帝便主动与匈奴和亲。但几年后,匈奴便绝和亲,大举进攻上郡、云中。汉景帝即位后,“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匈奴,遣公主,如故约”[8]。汉武帝在即位之初,仍是严守“和亲约束”,互通关市。然而,汉朝皇帝坚守故约、数次请求和亲的行为无疑助长了军臣单于的“自尊”意识。后来,汉朝的“马邑之谋”失败,使得匈奴断绝和亲。匈奴派兵“攻当路塞,往往入盗于汉边,不可胜数”[9]。自是之后,汉军在汉匈交战中又屡屡失利。公孙贺出云中征讨匈奴无所获,公孙敖出代郡、李广出雁门皆为匈奴所败。匈奴于是屡次入盗边境。渔阳尤受其害,渔阳太守军千余人为匈奴所败,将军安国被围。而且匈奴杀辽西太守,略二千余人,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最后,汉朝不得不“弃上谷之什辟县造阳地以予胡”[10]。这更加助长了军臣单于的“自尊”意识。
军臣单于死后,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攻败太子於单,自立为单于。初期,单于数遣匈奴骑兵入代郡、雁门、定襄、上郡等地骚扰杀略。右贤王还侵入河南,侵扰朔方,“杀略吏民甚众”[11]。于是,汉王朝连年出兵大规模进击匈奴。匈奴大多失利,但伊稚斜单于还是保有一定的“自尊”心理。当听到汉使任敞针对“匈奴新破”提出的“宜可使为外臣,朝请于边”[12]的计策时,伊稚斜单于大怒,认为有贬低匈奴之意而将任敞“留之不遣”。乌维单于在位时,依然如此。汉使郭吉出使匈奴,对单于提出:“南越王头已县于汉北阙下。今单于即能前与汉战,天子自将兵待边;即不能,亟南面而臣于汉。何但远走,亡匿于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为?”[13]乌维单于受此威胁,极为愤怒,“立斩主客见者,而留郭吉不归,迁辱之北海上”[14]。汉使杨信面见单于,提出和亲就要以匈奴太子为人质。乌维单于强烈反对:“今乃欲反古,令吾太子为质,无几矣。”[15]之后,在汉匈通使中,乌维单于又提出必得“汉贵人使”才“可与诚语”的要求。汉遂遣贵人路充国携财物出使匈奴。路充国却被单于扣留。(www.xing528.com)
尽管如此,经过汉军的多次军事打击,“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汉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稍蚕食,地接匈奴以北”[16]。匈奴单于的“自尊”意识在这一阶段有所弱化。这在伊稚斜单于在位时已有所表现。他曾主动遣使于汉,好言请和亲。这在以前是未曾有过的。乌维单于则“终不肯为寇于汉边,休养息士马,习射猎,数使使于汉,好辞甘言求请和亲”[17],并“复谄以甘言,欲多得汉财物”[18];甚至允许汉使杨信不去节,单于坐于穹庐外接见他。且鞮侯单于在位时,其“自尊”意识弱化的表现更加明显。且鞮侯单于刚继位便将以前被扣留在匈奴的汉朝使者全部归还于汉,并且声称“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也”[19],表现得非常恭顺。
汉武帝末期,汉骑都尉李陵和贰师将军李广利先后兵败,投降匈奴。汉朝也因为长期的频繁征兵、军费浩大、赋税繁重而引起民怨。这为匈奴单于“自尊”意识的恢复提供了契机。狐鹿姑单于在写给汉武帝的信中口出狂言:“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不为小礼以自烦。今欲与汉闿大关,取汉女为妻,岁给遗我糵酒万石,稷米五千斛,杂缯万匹,它如故约,则边不相盗矣。”[20]言语中充满了威胁和命令的口气,明确指出有“汉南胡北”之分,不仅是汉匈平起平坐,而且匈奴更胜一筹、高汉一等,匈奴是“天之骄子”,似已超越汉朝皇帝“天子”的称谓了。狐鹿姑单于甚至还派遣其左右亲信讽刺、刁难汉朝使者,并将汉朝使者留之不遣。
狐鹿姑单于“自尊”意识的增强是暂时的。之后的匈奴首领的“自尊”意识随即重新转入弱化趋势。壶衍鞮单于即位之初便“风谓汉使者,言欲和亲”[21]。两年后,匈奴因为“国内乖离”,遂常常担忧汉兵来袭。于是,匈奴将扣留多年的汉使苏武、马宏二人归还,“欲以通善意”。后来,匈奴“兵数困,国益贫”[22]。单于弟左谷蠡王因此经常想起卫律所说的和亲之利,乃“欲和亲而恐汉不听,故不肯先言,常使左右风汉使者。然其侵盗益希,遇汉使愈厚,欲以渐致和亲,汉亦羁縻之”[23]。然而,汉匈终未实现和亲。相反,在宣帝本始二年(前72),由于匈奴出击乌孙,乌孙昆弥与公主数次上书求救,汉王朝遂大发兵十万余骑,五将军分道并出,与乌孙兵进攻匈奴。匈奴民众死伤及逃亡者不可胜数,匈奴大衰耗。单于因此怨乌孙,复又自将万余骑击乌孙,返回时,会天大雨雪,一日深丈余,人民畜产大都冻死,生还者不足十分之一。此时,丁零、乌桓、乌孙等受匈奴压迫的众民族乘其弱纷纷起兵反抗,杀匈奴部众数万级、马数万匹、牛羊甚众。又有因饥饿而死的人民十分之三、畜产十分之五,匈奴损失惨重而大虚弱。其后,汉朝动用三千余骑,分三道进入匈奴,捕虏数千人而还。面对这种状况,“匈奴终不敢取当,兹欲乡和亲,而边境少事矣”[24]。之后继位的虚闾权渠单于和握衍朐鞮单于的“自尊”意识更为微弱,曾数次遣贵人使者入汉请求和亲。匈奴单于以往盛气凌人的气势已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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