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事物是在流动变化的,未来则被蒙上了一层面纱,唯有往昔是不可改变和清晰可辨的。只有从历史中,我们才能学会理解世间盛衰无常的生活。没有它的帮助,我们很难阐释生活中的这种阴晴圆缺。人类将其精神和民族的不朽理想体现在艺术之中。我们可以发现人类日常生活的需求和外在的形式都反映在了艺术之中,尤其是在建筑之中。但与此同时,它也包含了我们生活中的精华。往昔的精神存在于建筑之中,并在现实生活中到处都可以看得到。它既有助于决定我们的性格,也可以支配我们的行为。
显然,一个民族的性格在时间的长河里是会产生变化的。时代的各个方面都在改变。古代的纪念碑和形式在不断地消失。我们日常生活的单调和暴风骤雨般的现实世界用一种可怕的力量控制着我们。我们经常被它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于是我们便对人性几乎产生了绝望。中国现在也是处于一个极端混乱的状态。存在的事物瞬息万变,文化的杰作灰飞烟灭。与此同时,新事物在各地不断地涌现。真正的民族精神即使在一个崭新的时代也是不会毁灭的。倘若我们来追溯一下建筑纪念碑之终极意义的话,那将会有助于揭示这个民族精神的核心。本书所要解释和描绘的正是这种取自华夏文化鲜活源头的持久概念。
中国建筑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一种宗教观念。一旦我们认识到这一点,我们也就能够理解那些建筑本身了。而且中国人最好的信念也都表现为这种宗教精神。这就是产生所有行动的根源。由此造成的内在力量使我们在观看如诗如画的中国山水风景,观看造就华夏民族的大自然,以及观看使中华帝国充满活力的建筑物时会受到深深的感动。
所有纪念碑式的中国建筑都表达了一种深奥的宗教感,使我们感觉到人与自然的和谐,以及人对于自然的依赖。中国人在他们自己创造的神话世界里找到了表达这种宗教感的方式。关于这种自然宗教的思想在皇帝祭祀太阳、月亮、星星、大地和农业等仪式中得到了最充分的表达。这些皇家的寺庙,以及几乎所有寺庙和祭坛,至今仍然大多隐藏在神圣的树丛之中,使得那儿的宗教生活远离尘世的喧嚣。从希腊、罗马和西欧人祖先的圣林中传下来的,赋予自然以神衹生活的那个世界在当今的中国仍然具有活力。世间的一切都因自然之爱温柔光芒的照耀而得以永恒的辉煌,所以每个人对自然都怀有虔敬的谢意。
玄学的三位一体力量是古代中国人和现代佛教思想领域的一个共同出发点。它的最美丽象征就是完美无缺的二龙戏珠。它们是在精神和物质的每一种现象中同时出现的两种力量,它们相互作用,直至新的形式达到臻于完美的境界,并重新消失为止。这两条龙大小相同,一东一西,针锋相对,争夺珍珠,半是玩耍,半是争斗,不断地上下游动,体现了阴阳的原则,而那颗珍珠则保持着平衡,闪闪发光,亮丽炫目,在两条龙之间不断地旋转: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太阳,是统一和完美的象征。然而那两条龙所争夺的却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一个幻觉与存在的统一体。这是与现象本身一起消失的。而那种力量只有在它们自身因死亡和虚无而停止存在的时候才跟那个统一体重新融为一体。而直到那个时候,它们都会保持一种极端的紧张和运动状态,并且完成它们帮助建立有形世界和无数单个现象的使命。
这种表现龙的两重性,并与那颗居中的珍珠组成一个三位一体的象征可以追溯到人类的远古时代,并且在最初的亚洲艺术品中就已经出现。当然,在这些作品中人们只能够想象它们原本的意义。但是中国人显然已经发展了它们的象征,并且有意识地将其阐释为一种真正的生活概念。汉字出于它的双重性,总是以成双结对的形式出现。无论是胸怀全球还是体察入微,理想主义还是现实主义,漠然处之还是坚持不懈,装作粗心大意还是显得小心翼翼,蹊跷诡异还是劲头十足,冷酷无情还是火暴性子,拘泥于传统还是急于创新,甚至革命,总是会揭示出两种对立的品质。而在精神生活的广阔竞技场中,总是会有两种敌对的思想潮流在互相争斗。但与此同时,中国人无论作为一个民族,还是作为个人,都是一个文化完整与统一的真正典范。在中国的终极真理总是基于绝对真实事物的纯粹基础之上的。它恰恰就是二龙戏珠这个象征所代表的意义:即确信有一个真实的理想世界存在,其精妙的力量在我们身上起着效应,却深不可测;还有另一个不真实和虚幻的世界存在⸺即我们的生活,如果可以看作是精神和现实世界的映射,在和平之力的搅动下,既光辉灿烂又波澜诡谲,我们竭力让它们和谐统一。想要逃避世界的欲望与现实生活中不倦实践的需要,也源自这种观念。同样由此生发的,还有在艺术中对崇高伟大的追求与在细节上的精雕细刻。精神和物质这两个部分在建筑作品中也得以结合和升华,而建筑作品则应当被视为神圣影响的象征,人类与自然关系的见证,我们与至高无上的神结合的表达方式,无论我们把这种神称作为老子、孔子或佛。
人与大地的紧密联系像一条红线贯穿于中国的思想文化。大地是人的母亲,哺育他的一生,还是他死后的庇护所。所以中国人对于故乡的土地具有很深的感情,这就使得他们希望尽可能入土为安。中国人眷恋自己故乡的程度要远甚于任何其他民族。来自同一个省份、甚至是来自同一个地区的人,在外地会变得十分亲密,见面后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说对于故乡的土地如此熟悉的中国人将他们自己视作是土地的一部分,并且认为大地是他们力量和灵魂的源泉,那么他们也十分尊崇作为土地来源的高山。他们在山岳中看到了自身和神圣的根源,神祇的所在地。高山将大地与天连接了起来。山越高,作为山岳的某些特征越明显,它们就越发神圣。山上的洞穴和缝隙里都居住着神灵。人们在山上建造寺庙。著名的政治家、文人、诗人和圣人来自这些寺庙,而且在功成名就之后又回到那儿,回到自然的怀抱。佛教徒们在岩石上雕刻了成千上万的佛像,以作为神圣力量的象征。在中国的古代,人们似乎就已经开始在洞穴里塑造卧佛形象:这是自然中尚待唤醒的潜在力量的象征。最灵验的草药来自于深山。山坡上是死人埋葬和活人栖居的最佳场所,所以城市往往建在有山脉保护的地方。
太阳的力量把山岳上的土带到了平原上,并且在那儿创造出肥沃的田地。这就需要有水来帮助做到这一点。水分蒸发以后形成了笼罩山头的云,并且作为雨降下来,然后完全流进了海洋。在远古时期的中国,水就具有了高度的神圣色彩,被誉为人类活动的典范和象征。它那种连续不断,并经常是难以察觉的持久效应正好与中国人关于个人和国家生活中所有事物缓慢发展的理念相符合。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老子才做出了他著名的论断:“为无为。”他指出,作为真正伟人特征的谦卑就像是总在往下流的水:“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孔子把老子比作一条龙。他懂得如何躲在水的暗处生活,但也会浮上水面,并跃上天空,使人从老远就可以看到,以作为显赫功绩和荣耀的一个象征。
天的本质是阳性的,而大地则是阴性的。它们结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中国的宇宙。太阳被视作是天的化身和用其热量来催化大地母亲子宫内生命的主要行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们都认为太阳是生命的创造者。这一点表现在所有建筑、房屋、宫殿、城市的位置上,它们的中轴线都是指向南方,即正午的太阳。即使在山脉、河流或道路使得人们不得不采用其他位置的情况下,衙署、城市、祭坛和民居的基准线也都是朝南的。中国的伟大思想传统中,追求节奏和力量的欲望再也没有比所有建筑的中轴线都具有相同的方向这一事实更为典型了。
这种建筑观念对于生活的外部形式产生了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就连在最小的家庭里,主人也会在门口迎接客人,陪着他沿着建筑的中轴线走到轴线顶端的客厅里,然后坐在客人的旁边,在交谈的时候他们都面朝南方。在衙署里接待高级官员要更为讲究礼仪,客人们要穿越三、四,有时甚至是五个大门敞开的门廊,沿着甬道走过一个又一个的院子,最后到达位于轴线顶端的接待大厅,在那儿规定的就座方式跟宗教仪式一样,是必须严格遵循的。宫殿和寺院的中轴线往往会很长,而主殿中的佛像,或是孔庙主殿中的神祖牌全都是面朝南方,而僧人、官员和信徒们在祈祷念经、献牲祭祀或烧香朝拜时都必须面朝北方。由于长方形城墙内门道和大街的对称性,这种长长的中轴线往往会是不证自明的。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中轴线设置是在北京。京师的内、外两城都被一条巨大的朝南中轴线一分为二,位于这条中轴线顶端的皇城也坐落于有五个山峰的煤山(1)脚下。在这儿的雕龙宝座上,皇帝可以朝南远眺辽阔的帝国,从而君临天下。在皇帝的生日或过年的时候,文武官员和天下的百姓就会聚集在每个城市或村庄的寺庙里,向皇帝顶礼膜拜。他们在行三跪九叩大礼的时候,都是面朝北方,以便能朝向天子⸺上天的代言人,太阳之镜。
天、地、水的三位一体在艺术中不断地得以描绘。在艺术品中代表天的并非是太阳的图像,而是苍穹的图像。山岩屹立在水面之上,而山顶则是云雾缭绕,这画面象征着流动的现在,固定的往昔和隐晦的未来。在这三位一体之中自然的外在形式和内在本质,还有自然美的本身全都和谐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用此种方法,美的概念似乎不合情理地被等同于自然要素。然而这种等同却是源自于对于自然的深厚感情,它与玄学观念和伦理真理密切相关,并因此成为中国艺术中令人惊叹的美感源泉。我们对于美丽风景的印象受到了仔细的剖析。在设计一个建筑的时候,每一点都受到了单独的分析和考虑,例如山岳、高原、平原、溪流等环境的组成部分都从它们内在价值的角度得到了利用。
这种考虑在风水的名义下已经归结为一种固定的程式。“风水”这个词的本义只是指风和水,但从广义上说,它是指与周围自然环境的关系,风景对于建筑之美和居民幸福的影响。一个完美地点的先决条件经常是存在的。一个建筑,也许是一座宽敞的寺院,是建立在山坡上的,以阶梯的形式向上延伸,然而却不会达到山顶上面,因为寺院必须要受到山的庇护和荫盖。四面尽可能是面向南方,会有一片空旷的地带,并在远景上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山谷从两旁逐渐向中间靠拢,最后与远处的山峦回合;或者就是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原。在附近山岭的某个山峰,往往是在主峰上,会建有宝塔、小寺庙或亭子,以调和天与地的神奇力量。这种思想与西方有关一个尖顶的良导体会释放出磁场的概念颇为相似。而中国的风水先生也把自然的形态看作是一个磁场。因为山峰、河流、山谷、建筑的位置也可以导致偏离南北朝向,后者一般被认为是理想的轴线朝向。
北京的地理环境不仅按照中国的规则来看风景很美且风水很好,就是按欧洲的标准来看也是如此。北京城周围的山谷里,尤其是著名的西山,到处能看见雄伟壮观的寺庙,其中最美丽的就得数碧云寺了。在寺院的中轴线上建有一道道的大门,院落内有一个又一个的庭院,其中包括了众多的殿堂,它们的位置都是对称的。这个寺庙的纵轴线并不是朝南的,而是按照寺庙所在山坡的走势,朝向东南方的北京城,城市的中心离那儿大约有十二英里。这种远离城市的情况正好为碧云寺造成了一种雄伟壮观的效果。在寺院的顶部有五座雕刻着精美图案的汉白玉宝塔耸立在高台上,四周簇拥着茂密的冷杉树和柏树。我们手扶高台上的汉白玉栏杆,远眺北京城内的高塔和皇宫,后者仿佛就置身于一张忽隐忽现的山水画之中。晨曦中的朝阳将金色的阳光撒向大地,同时将北京城内绿色、黄色和蓝色的琉璃瓦屋顶上闪烁的光反射到了这座寺庙上,而佛塔也以其神圣的光芒照耀着城市。数百尊汉白玉雕刻的佛像使得这个高台就像是天神的宝座,从这儿人们可以欣赏到佛经中西天乐土的美景。在西山的周围和平原上还有众多其他的寺庙,它们全都维系了这种神圣的概念,在北京的周围组成了一圈神圣的殿堂,似乎以此来保证北京城居民的幸福和快乐。
有三组皇陵以一个很大的半圆形围住了这大清国的都城。它们都是于明朝和清朝在山脉的脚下建造起来的皇陵建筑。它们距离北京,以及它们自己相互之间,均有一天的路程,与京城一起构成了一个风景的单元。每一组皇陵都位于离委婉盘旋的长城很近的山脉低凹处,而且每一组皇陵都包括了众多的单个陵寝。此外每一个陵寝都是建在山谷中光秃秃的小山头之间或前面,并隐藏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每一个陵寝院落中都有众多的庭院和殿堂,其终端为明楼和坟冢。所谓坟冢就是一个用墙围住,树木郁郁葱葱的小山丘。每个陵寝的纵轴线被汉白玉牌楼、桥梁、圆柱和庞大的汉白玉动物塑像分割成了一段一段的。皇帝的陵寝受到了长城的保护,后者也同时保护了整个帝国不受北方部族的侵犯。而且皇陵均位于北京上方和黄土平原最外缘且面朝南方,这样皇帝们在死后仍然可以眺望自己庞大的帝国。在迄今为止所有时代和民族的文化中都没有产生过如此崇高的建筑规划思想。
中国建筑中宽敞的庭院规划当然是在华北首先发展起来的。在公元前好几个世纪就开始向西亚扩张的这项卓有远见的政策和广袤的殖民领地不断将注意力转向偏远地区,并在中国人的心灵中注入了开阔的思想观念和处理问题的方式。这样在华北,尤其是过去几个朝代的监督之下,那些伟大的建筑思想得到了发展,而这种思想只有在最大限度地利用地面自然轮廓的情况下才能得以实现。
在热河,康熙皇帝已经布置了一个很大的猎场,作为他避暑的地方。他还在那儿建立了一些喇嘛庙,作为他成功远征蒙古和西藏所立赫赫战功的见证。他的孙子乾隆皇帝继续征服这些民族,并让其中的一些民族定居热河,建立了其他的喇嘛庙。这些寺庙建筑是按照西藏的模式建造,如被称为“小布达拉宫”的普陀宗乘之庙和扎什伦布寺。热河的十二座寺庙都位于大山谷对面的山坡上,它们的中轴线都朝向皇家猎场。皇帝的行宫位于猎场的中心,那儿还有一个纤细的宝塔来使它显得更加突出。在一片极其美丽的风景之中,这些建筑的所在位置和方式构成了一个非常和谐的组合。每一座寺庙的细部建造都清楚地反映出了中国宗教建筑的象征性特征,同时也反映出了中亚和中国宗教理想之间的联系。
最重要的热河寺庙的主体部分是有拱廊的广场中央的一座正殿。它在每一边的中央都有一个门。它所代表佛教的精神世界被视作是一个有四个门、四个角楼的神圣要塞,就像中央有圣所的一座城市,并且在方位基点上跟可视的世界保持一致。有时候在四个门之上会建造四个塔楼,这样就形成了具有象征意义的数字“八”。在这一点上,佛教与古代中国的概念是相符的。中国人往往将中点也计算进去,这样就有了五个方位基点,而且还有重要的数字“九”。在普乐寺有一个建造在两个方形平台上的圆形建筑。它跟北京天坛的祈年殿很相似,而且它的屋顶也是采用蓝色琉璃瓦。圆是阳刚之天的象征,方则是阴柔之地的象征。圆在方之上就显示出运动力的双重性和不同力量的结合。在下面那个平台上有八座用彩陶制成的花瓶状宝塔,位于四个角和四条边的中央。围绕这个平台的拱廊共有四个门,它代表了我们必须将这一宇宙体系置于其中的要塞。所以藏传佛教将这个要塞建造成一个庞大的建筑,四周都有魔鬼无法逾越的高墙围绕。热河的普陀宗乘之庙就是这么一个堡垒。
除了皇帝的政治考虑之外,还有喇嘛教这个最奇特佛教形式的某些内在动机,喇嘛教在中国,至少在华北,至今仍然享有一种特权,虽然民众们对它所知甚少。西藏作为中亚海拔最高的地区,吸引了汉人对于喜马拉雅山和昆仑山这两座最高山脉的注意力。中国人将昆仑山视为是所有山脉之父。中国所有大江的源头都在这两座山脉之上,并从那儿将泥土冲刷到下游。众多的神话概念和传说都与这些山脉有关,因为它们最接近天空。中国人认为这些山脉位于亚洲的中心。在他们看来,西藏这个海拔最高的黄教盛行地区在某种程度上是最高智慧的化身。
宗教与地表的联系源自于有关中国圣山的概念。中国的整个版图都按宗教箴言和罗盘方位被分成东岳、西岳、南岳、北岳和中岳等五大圣山。它们都是各自区域中最高的山岳,因其形状而引人注目,并从远古以来就被认为是神圣的。有关这些山的概念极为典型地反映了中国人在其最隐秘信念和自然本身之间寻找一种完美等式的需求。例如这五岳的概念与热河那些四个角楼簇拥一个中心建筑的寺庙实际上是相同的。整个国家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寺庙。我们可以谈论帝国的建筑。人们都是按照这一思路来考虑问题的。五岳中的每一座都是宇宙的象征。其中每一座山岳都可以通过跟方位基点相符的四个大门到达。人们发现上天也确认了这一点,因为陕西省境内的西岳华山按方位基点自然形成了具有五座山峰的一个体系。
这些圣山可以调和天和地的影响。那些山上有众多的寺庙,并且每年都是大批香客朝拜的目标。五岳中的每一座都是从平原拔地而起,而且都是整个风景线上无可置疑的最高点。在它们的山脚下都有一个大的寺院,它的中轴线直指山顶。这个寺院也造得像一座堡垒:高墙大院、雉堞、四个大门、八个由拱廊围住的高塔。在它的中央是一个作为圣所的正殿。这个寺院就是整个体系的一个图解,精神世界的一面镜子。登东岳泰山,必须要通过一个称作“天梯”的陡峭石阶,才能到达南天门。泰山在四个方位基点上有四条这样的通道,因此它变成了宇宙体系的一面镜子。泰山的顶上是玉皇庙。人们大都认为玉皇大帝这个至高无上的天神是住在最高的山峰上,因为那儿天地相连。在那儿代表人类灵魂的白云缭绕,在天地之间斡旋。当我站在华山顶上,置身于活生生的天神世界,透过白云看到了下面的平原和远处闪闪发光的黄河河道,便想象自己脱离了地球,摆脱了尘世的束缚,并与道的精神一起遨游在魔法的领域。
佛教采纳了山岳神圣的观念,并且创造了它自己的四大圣山,或称四大名山。作为四大菩萨的所在地,它们坐落于偏远的乡间。作为佛教教义的象征,它们由自然所竖立,如同信仰的灯塔,施予信众。个人心中的佛是没有化身的,他的精神充斥于大地和人类的中间,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它对于每一个个人是单独产生影响的。人们只有通过佛的四大幻影来认识佛。四座佛教的名山和五座古代中国的名山都是来自自然的外在景象,但又充满了内在的感觉。它们加起来,就构成了九,即深奥智慧的象征。
神圣的五台山,喇嘛教的黄教圣地,是一座有五个山峰的山岳。在这些山峰之间有一片开阔的高台,高台上的寺院都是围绕着一个大型白色宝塔而建造的。自然本身与神圣的数字“五”之间的关系在这个神圣地点的寺院、浮雕和装饰品中不断地得以重复。在这个高台的最高处是五座镀金的青铜宝塔,以代表五个山峰。充盈的精神和宗教世界通过盖满了宝塔表面的众多浮雕小佛像的形式而与宝塔融为一体。在一个大肚子的青铜佛像上有体现空中运动力量的二条蛟龙在争抢一颗完美的珍珠,但是它们的企图被财宝的守护者金翅鸟所阻止。热河的一个青铜屋顶表现了同样具有极度生命力的图景。在那儿蛟龙们以八重的形式从空中飞翔或跳越而过,就像刚刚来自苍穹,徒劳地想夺取尖塔上的宝石。
在中国西部快要跟西藏和印度接壤的最高佛教圣山峨眉山的山顶,人们感觉与神性最为接近。这个具有陡峭悬崖的山顶几乎总是被一片云海所笼罩。有时候,太阳、月亮和星星会在云海之上闪耀,这种场景又反映了在渐趋消散的虚幻迷雾之上,那受人尊崇的佛祖万道光芒是人类得以拯救和获得美好前途的最坚实和最崇高的境界。“这儿离天堂只差一步。”金顶大殿之中,一位寺庙老住持的坐像栩栩如生。也许正是这位住持曾经这样说过:“荣耀就在峨眉山顶。现在天上悬挂着明亮的秋月,我将邀请神仙们前来喝酒,并吟诗赞颂皎洁的月光。我不想听到任何尘世间的嘈杂声。我是手持锌棒的寺庙主持。我思考着神圣的教义,并挟东风升入天堂。”我在那儿跟隐居避世的和尚们度过了整整一个星期,最终得出一个肯定的结论,即那些和尚们都强烈地认为自己是平原人民的代表,来跟信众为之祈祷和烧香的天神们进行联系,并且知道自己跟这些天神很近。在那之前,我曾访问位于东海的佛教圣地普陀岛,在那停留过很长时间,也得到过同样的印象。那儿的和尚确实远离世俗生活,但正是由于这个理由,和尚似乎成了人与神仙之间最适宜的斡旋者。这两种印象交融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像精神轴线那样纵贯中国的概念。这种概念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因为扬子江本身也提供了一种自然的联系环节,它从峨眉山旁边流过,而普陀岛离扬子江的入海口也不远。
在全中国所有引人注目和合适的地方都可以发现山上的寺庙、洞穴寺庙和岩石雕刻。风景的宗教意义与它的美和自然给人带来的用处是相符合的。自然的岩石洞穴往往被选作这类寺庙的场所,因为在这样的洞穴之中,神祇不必通过任何媒介便可以显灵。在一个壮观险峻的山谷口就有这么一个庞大的洞穴,洞里的空间装下三十个庙宇绰绰有余,所有这些庙宇的顶上都被高悬着的,从山西省北部广阔的黄土地区所凸出来的绵山白垩纪岩层岩脉所笼罩。这是中国最有名的一个山间圣所,也是虔诚佛教徒们前来朝圣的地方,因为他们在此伫立,面对雄伟壮观的自然美,知道自己离神祇们及其隐居地非常接近。“巨石乃天成,其中藏老佛;地裂成仙洞,香客来远方。”佛教将山岳的秘密力量提取出来,将它们刻成神像,使它们一览无余。它也创造了千佛洞的神像。这样的石刻佛像经常大量地,或以巨大的形象出现在那些因一条河或一条路而使自然景观变得非常特殊的地方。在广元城河对岸的悬崖石壁上,人们雕刻了大佛及其同伴们。这个永恒的象征现在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这个处于符咒魔力之下的城市。而广元城既被大佛所注视,又从这注视中接受了山岳的精神,神圣的力量。这就是这种岩画的意义:将神圣的力量加以显现,使周围的环境变得神圣,从人们的内心和他们用自己双手创造的作品来抒发对于神性的赞颂。(www.xing528.com)
在洞穴里居住着神灵和圣人。代表神灵的汉字“灵”就是由“山”和“人”这两个不同的汉字拼凑而成的。还有一句老话经常被用来描述许多著名人物:“在其晚年,当他完成了自己的职责之后,他便归山隐居,浪迹山林。”那些深入观察自然灵魂的和尚们选择最美丽的地方来建造他们的寺院,也把最深沉的爱贡献给了对这些寺院的装饰。人们在那些寺院里远离尘嚣,度过神圣的时光;那儿还写有这样的话:“溪流潺潺,群山环绕,圣人隐居好去处;月光皎皎,清风拂面,智者冥思易入定。”
名人贤士的天才直接来自对于自然精神的吸纳,它尤其产生于那些人出生的地方。这些人的活动与作为他们辛勤劳动成果的场景是密不可分的。假如他们对人民做过有益的事情,例如那些政治家、将军和诗人,整个国家都会铭记这些英雄们,他们就成为了半神。人们为他们建造起纪念碑,于是对于他们的记忆便以外在的形式获得人们的崇敬。与此同时,另一个广泛被人接受的想法就是他们的精神将永远跟纪念碑所在地区联系在一起。这样的建筑凝聚着真情,被建造在合适的地方,成为这块土地的一部分。人们会沿着小径和大路建造起石碑和牌坊。为了纪念死者,人们会在城墙上建起城楼,或在山顶上盖起宝塔。在城市的民居当中隐藏着纪念祠堂和家族祠堂。它们在小地方和乡间显得更为引人注目,经常会在山上与河边的风景中鹤立鸡群,或者就隐藏在山峦和树丛之中,与大自然完全融为一体。
在横跨陕西省的秦岭山脉上一条古老军事栈道的路中央矗立着一座著名的纪念祠堂庙台子,这是为纪念汉代留侯张良而建造的祠堂。对于他的纪念永远常青。他在此出生并告老还乡于此。他在当地被当作圣人和精神的守护神。在山谷的竹林和松柏的环抱之中,人们会感受到远离尘嚣的喜悦:“在这儿听不见任何不和谐的声音。只要住上几天,这地方就会变得像一个神圣的居所。”经过仔细规划的寺院地面和臻于完美的各种细部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在小山顶上盖着屋檐呈现出曲线美的亭子。我很少有像那样强烈地感受到下列事实:一座寺院是自然地矗立在周围环境之中,并且按永恒形式的概念与环境融为一体。
西南地区的建筑风格已经变得更为轻灵。寺院和宫殿的地面规划不像华北平原上的那些建筑那么雄伟壮观。建筑本身与自然环境显得更为和谐。这类建筑的最完美范例可见于四川这个最美丽和最富饶的中国省份。自然与人类的勤劳在那儿所创造的景色和艺术作品和谐无比,难以逾越。山峦的高度变换,从山丘到平原的变化,丰富的河流渠道,充沛的降雨量,温和的气候,以及肥沃的土地,全都为居住的密集、财富的积累和人民乐观的性格提供了先决条件。对于生活和自然的享受发展了四川人的艺术想象力,其结果就是诗歌的才能,对于色彩的特殊追求,以及赏心悦目的建筑形式。而最主要的还是与土地和乡间的密切关系,自然之美和神灵的赐福都是通过土地和乡间而反映出来的。在穿越四川的旅行当中,人们会不断碰到那些令所有旅行者都心醉神迷的众多艺术品。
四川境内的寺院数目超过了所有其他的省份。大片的森林和树丛将人们引向这些神圣的殿堂,并将它们团团围住。山顶上都耸立着宝塔。香炉装饰着寺庙和村庄。在祭坛和坟墓的旁边矗立着寺院的旗杆。在地平线上可以望见城墙和城楼的轮廓。路边的祭坛,一般都是祭祀土地爷和财神的,沿路随处可见。纪念性的石碑和碑文常常是成群结队,还有用红砂石建造的牌坊和亭子,将城市和村镇的周边地区装饰得蔚为壮观。在最吸引人们眼球的地方,例如瀑布、岩石、十字路口、关隘等处,往往会因石柱和为那些守护神建造的祭坛,或是赞颂历史事件、乡间美景和神灵恩赐等内容的石碑而显得更加引人注目。自然的每一种突出形式,如山岳的轮廓,河流或平原的形状,都富有想象力地跟神话中的概念和时间联系起来。短小而重要的名字和故事不断地被引用。建筑师的作品使得历史在全国范围内都变得栩栩如生。这些寺院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能作为风景的特征从远处看到,并且使得自然与人类的外在作品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和谐的整体。
远在基督刚刚出生的时期,四川省成都府周围的平原就从沼泽地和洪水泛滥的地区变成了四川省最肥沃的一个地区。这个变化是通过修水渠和灌溉设施而实现的。这项巧妙计划的发明者是工程师李冰和他的儿子二郎。从那以后,他俩的形象被神化了,并且被当作四川的英雄而受到人们的尊崇。在以种水稻为主的四川省全省范围内,到处都可以看到为他俩而建造的祭坛和路边寺庙。此外,在山坡上、山谷中、水田中,以及在村庄和城市中也可以看到这些祭坛和寺庙。为他俩所修建的最主要寺院位于他们最重要的活动地点,即岷江流经灌县附近的都江堰。二郎庙堪称是中国最漂亮的一座寺院。
这个寺院坐落在山坡上,山脚下就是陡峭的岷江江岸,寺院中有许多阶梯、庭院和门道。围绕着几个大的院子还有许多神殿、寝室和接待厅。李冰父子被供奉在主殿之中。寺院中各种漂亮的建筑、明丽的色彩和生动的雕塑相映生辉。屋顶和小塔楼那紧绷而又优雅的线条在繁茂的树阴之上傲然挺立,但其他部分都被树丛包裹得严严实实。“这儿江河奔流,山峰挺立,清泉爽口,山峦屏障。殿堂和寺院岿然屹立,在这乐园中居住着神灵和圣人。”
我们希望解释一下,为何在看到中国建筑时从我们的灵魂中会升腾起一种宁静而和谐的感觉。因为我们不仅为看到众多建筑和地面与周围环境和自然的统一,以及自己成为建筑与景观这个画面中的一部分而感到愉悦,我们还感觉到那些建筑本身,甚至连同它们的装饰物,都在某种程度上被注入了一种鲜活的灵魂,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够造成一种完全超脱淡泊的氛围。中式殿堂的门面及其垂直和水平线条是刻板、僵硬的,它的立柱和横梁、屋檐和屋脊也都是如此。但是这种建筑的主要外观并非像古希腊神庙那样是在山墙,而是在于其正面;屋顶,而非山墙,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这样,垂直和水平线条在中式建筑中反复出现,比在西方古典建筑中得到更多的强调。这种强调因双重或三重的屋顶而得以加强。新的垂直线经常会出现在夹层中。主要线条的简单比例为进一步的装饰提供了框架,而这进一步的装饰为建筑注入了额外的艺术生命。这是通过把单个的线条,尤其是屋顶的线条分割成许多细微的部分而达到的。屋顶的表面和山墙得到了华丽的装饰,而正面则被完全改造成了窗花格式的装饰线条,就像为它披上了一条有最精美图案的面纱。那引人注目的一排排托臂是纪念碑式建筑所特有的。它们形状各异、细节丰富,其光、影、色使长排的飞檐斗拱和琉璃瓦具有一种完整的流畅性。
最著名和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中式建筑特色是屋顶线条和外表的曲线。正是这种曲线使得建筑风格显得生动,并具有显著的艺术目标。这种曲线很少出现在简朴的建筑之中,但在寺院和衙署建筑上则表现得非常充分和美观。这种曲线在华中和华南地区得到了最有效的发展。无论有什么技术和历史的原因使得中国的建筑师采用曲线的屋顶线条和外表,但许多柔和的线条和外表要比僵直的线条能更好地调和周围环境中各种不规则的线条,如树、小丘、山岳,甚至天空和云彩。对于这种中式建筑特色,我们能感受到一种对于人类作品与自然统一的内心愿望。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它至今仍然是中国建筑最明显的特征。
通过增加装饰性的细部装潢,以造成婀娜多姿的优美形象,从而使肃穆的美感变得更为生动的愿望无疑是可以通过中国人在最简单的细部也总是考虑形而上学和宗教的倾向这种习惯来加以解释。呈波浪形的线条和表面,加上异常丰富的自然主义风格的装饰品,提供了一种跟我们的哥特式或巴洛克式风格同样令人满意的表达方式,以表现神灵与人类之间的神秘联系。
最纯粹中式建筑的一个特征在为了表彰有德行的人而建造的牌坊上表现得尤其明显,即两种基本概念的和谐融合:质朴的建筑轮廓和生动的装饰性装潢,阴和阳,阳性和阴性的原则。绝大多数最漂亮的牌坊都集中在山东省这个纪念碑式雕塑的故乡。那些台柱、横梁、部分壁缘,甚至石柱本身上面都布满了装饰物和浮雕。它们绝不是为艺术而艺术,而都是为了能够稍微突出一点这个纪念碑的建筑效果。
在牌坊上,我们能够认出建筑风格在不同省份中的变化。北方的牌坊形状质朴而又简洁,线条与块面的分布比较简朴,浮雕风格生动。陕西为建筑风格向四川省的转变提供了一个跳板,因为在四川可以看到各种纤弱和曲线形的屋顶线条,还有更多优雅,有时甚至是彩色的浮雕,以及对于各种基本图案的无节制使用。在湖南,牌坊的样子具有了一种傲慢的,甚至是夸张的优雅。横梁是单独和直接地装配在立柱上的。在南方的广西和广东,在大量的装饰性细部上,可以明显看出印度建筑风格的影响。单门和三门牌坊的主题效果也见于高墙的满月形门框结构上的深浮雕。这在湖南和四川尤其常见,在那儿许多飞檐斗拱的边缘和其他部位经常被小块的蓝白相间色瓷片所包住,这与向上翘起的屋顶共同形成一种欢快的效果。
宝塔是佛教教义的象征和佛教普遍法则的灯塔。虽然起源于印度,但它们经历了真正中国式的发展。事实上,它们已经成为中国人对于完美风景不可分割之组成部分的一种阐释。然而在很多方面,它们是一种外来的因素,尽管中国精神已经丰富了它们,使它们变得更加深奥,并且使它们跟自己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这些高耸的,通常是雄伟的塔楼与其他那些建筑形成了对比,后者的主要特征是以大量的占地面积来补偿高度的不足。虽然宝塔现在已经与中国建筑和风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但它们仍然强调一种独立的特征,在周围环境中显得既醒目又奇异。因为这种特色主要是从西方介绍到中国来的,它就像是征服了远东的一种强大的个性思想。中国人如此乐意接受这种思想,甚至以极其美丽的宝塔形式来表现它这一事实也许证明,他们的古代艺术不足以表达其最终的理想,以及他们力图寻找新的表现手法。他们在佛教中接受了这些新的表现手法。所有其他的建筑都表达了想要拥抱大地的愿望。中国人并不想要离开地面。攀登高峰与中国人最深处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在这一方面,他们跟热衷于那些高耸入云的大教堂和王宫的西方人正好相反。中国人喜欢贴近地面,而地面正是他们深沉艺术气质的源泉。
宝塔的纯艺术价值通常是非常高的。就连那些相当高的建筑结构,其均衡比例也是显而易见的。宝塔的细部随着各种距离的变化而变化。在建造宝塔时人们利用和正确使用了各种风格不同的辅助品。这样就达到了不同锥形楼层在高度上的统一、单楣或双楣、高台或塔身的轻微膨胀、笔直线条或中层欢快的曲线、塔顶、对于混合柱脚的处置、独立的中间塔层,或是拔地而起,从底层到顶层没有任何间断的笔直线条。然而宝塔的巨大魅力在于塔顶和宝塔主体部分轮廓弯曲而柔和线条的和谐效果。刻板的规划本身由于这些可以看得到的力量显示而变得自然生动。位于山东省偏远山区的灵岩寺宝塔和北京附近的天宁寺和八里庄这两座寺庙中高大雄伟的宝塔都是中国最美观的宝塔。四川宝塔每一层塔身的屋檐线条变化多端,曲线夸张。有时候那些屋檐尖角垂直向上,似乎要把宝塔拽到天上去;或者它们会以优雅的曲线往下垂,力图想把宝塔紧拴在地面上。此外,在每一层宝塔上都会用各种不同的色彩和装饰品来进行装饰。宝塔的主题经常会跟香炉的主题结合在一起。香炉的形状很像宝塔,它跟烟囱一样让焚香袅袅升起,并从炉顶一只三脚蟾蜍的口中吐出到空中。这种曲线夸张的塔顶线条和优雅精致的细部在整个华中和华南地区都可以看到。
中国人与土地的密切关系、他们对于祖先的尊崇,以及他们关于人死后灵魂会继续存在的信仰等,使得他们对于坟墓的选择给予了特别的关注。对于风水是否好的考虑起了关键的作用,但同时也会考虑到那个地点的风景是否美。人们总是会考虑到墓地周围的自然条件,而坟墓对于风景的方位也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一马平川的华北河套和黄土平原因这些坟茔而变得景色凄凉。这些大小坟茔没有任何装饰,并且紧紧地挤在一起。甚至在海边也能看到这些墓地,周围往往望不见一间房屋。城市的周围也有密密麻麻的墓地,那儿的坟墓更加具有艺术特征,有用石头雕刻的墓碑,还有供死人在阴间所需的日常用品。死人的名字被刻在了石头的墓碑上。在北京的周围,人们可以看到在风景优美、树林茂密的平原上有一些富贵家族的坟墓立于繁茂的树丛之中,还有一些更为豪华的陵园是属于贵胄和高官家族的。还可以看到专门为佛教高僧们建造的塔林。而那些规模更大的王族陵墓,尤其是皇帝的陵墓,其规模和效果则更显得雄伟壮丽。
旧式的中国纪念碑精神主宰了北方省份的坟墓。一组组坟墓庄严地排列在一片旷野的中间,只有少数的柳树和柏树来打破黄尘的单调和枯燥。西安府那些埋葬了历代帝王尸骨的巨大陵墓,其严峻的线条具有一种几乎是阴郁的庄严效果。但在陕西省,从那些经常是优雅的,在一定程度上是装饰性的墓碑上,我们注意到自己正在接近风格欢快和充满想象力的南方。在秦岭山脉的南面,那些坟墓似乎充满了友善的精神。它们的位置被有意地选择在山坡上,嵌在山谷之中,排列在道路的两旁,并且装饰着整个乡间。它们经常坐落于城市北面的山丘上,这样风水会更好。这些墓园有时散布在城市面前那条河的对面,成为风景的一部分。有时候它们因为有宝塔、寺院和祭坛而显得醒目,从而成为风景线上独立的部分。尤其是在扬子江上游,由于金字塔形的柏树笼罩,坟墓的线条变得生动。那些坟墓本身经常具有华丽的艺术装饰,并因石阶和放置祭祀礼器的高台而加宽。如有可能,坟墓的前面还要修筑一座小桥,或至少是要修得像有桥的样子。墓碑上除了墓主的姓名之外,也不乏一些成语。这些成语经常取自于典籍,并且跟墓主的生平、他所生活和埋葬的地方有关。这种安排使得有关天人合一的概念变得永世长存。“山辉峦耀人俊杰,云闪星烁地神圣”⸺“殊途同归入真土,犹如天堂享永生”。
溯扬子江而上的旅行向旅行者展现了一些美丽的城市,后者在四川境内显得格外的迷人。它们大多数坐落在大江的北岸,并且是建在山坡上的。假如是在扬子江支流的河口,那么这些城市的位置便格外的得天独厚。许多城市,如岷江的嘉定府(2)和扬子江边的叙州,具有优厚和几乎所有的自然地理条件。具有垛口的城墙会一直延伸到城市北面的山顶,那儿被视为是祖宗的所在地和城市的灵魂。山顶上通常有一个道观,以作为城市的守护神。有时候,城市里的一座宝塔会增添对于城市位置的良好印象。它可以跟城市的风水宝塔交相辉映,后者往往坐落于江对岸东南处偏僻的山上。一般来说,那儿是人们观看城市和大江的最佳景点。那里也会修建一些神圣的场所:如佛寺、道观和名人祠堂,而且会有山岩浮雕、摩崖石刻、洞穴祭坛和神圣的树林。倘若在城市南面那条大江的对岸有着一连串的山脉,而且假如那儿有著名的洞穴,那这个城市的位置便被认为是完美无缺的。连绵不断的山脊就像是一堵影墙,并且还装饰着寺院和其他神圣的物体。它不仅能挡住晦气,还能使城市里弥漫着神圣。要把美景神圣化和修建精美建筑的欲望在这些城市的规划中是显而易见的。在城市北面的山经常是人工堆起来的。北京故宫北面的煤山就是人工堆成的,并且成为了城市中轴线的定位点。这儿还有人工湖,湖上有小岛,它们占据了皇宫西面的空间。湖泊,无论是在城市里面还是在城市附近,都是属于神圣的场所。济南府的大明湖闻名遐迩。曾经被许多文人骚客吟诵过的杭州西湖更加有名,它位于非常美丽的环境之中,并且因为那儿有众多的宗教建筑而变得更加迷人和壮丽。
广西的省会桂林府位于世界上风景最秀丽的一个地方。这个城市坐落在一片广阔的平原上,有众多陡峭的锥形小山拔地而起,那景色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大片巨大的金字塔。在城市北面紧紧挨在一起的几座山上修筑有城墙,组成了一道保护性的屏障,挡住了来自北方的邪恶思想影响。桂林府周围的山几乎都是以其溶洞而著称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七星岩的溶洞。它按东方最理想的位置穿透了整座山。城市东南的风水宝塔位于一块形状像大象头颅的奇异岩石上,象鼻子从头上一直垂到水里,看上去像是在吸水。一个独特风景的特殊之处就这样得以放大。
作为广东省会的广州也许是所有中国城市中最富有和人口最密集的。它的对面是一个宽阔珠江北岸边的一个小岛。高耸而纤细的风水宝塔矗立在珠江的南岸。城市坐北朝南,散布在一片平原上。但是城市的北部是在一个山坡上,被呈三角形的城墙围住。在城墙上还有一座镇海楼,楼中供奉着羊城的守护女神。在这个小山上可以看到风景上的进一步联系。街道狭窄的整个城市和郊区看上去就像是高大山脉的南部延伸,其最高处是在城市北面很远的地方。这就是白云山⸺魂灵的象征。整个山区的面积很大,包括平原及有时被装饰得非常华丽的坟墓,后者点缀着山顶、山坡和山谷。那儿总共有上百万座坟墓。这些浅色的石灰岩和花岗岩建筑一直伸展到最高的山顶,它们隐藏在茂密的树林之下。在这儿也有众多的古刹,大部分是佛教的寺庙。其中有一个是为未来之佛而建的,后者是生死轮回的象征。矗立在这些坟茔之中,俯瞰着平原上车水马龙的大城市,似乎那边就是这片寂静墓地的复苏,而那边所有的人最终都将回到这儿。这个由风景、城市和坟茔所组成的象征清楚地阐明了下面这句话:“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而广州要比中国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出色地代表了这个象征。眼前这壮观的景色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真理,即人生的要旨就在于轮回。一个不知疲倦的,其唯一兴趣看上去就是忙碌于日常生活的民族的各种活动似乎与他们对于死亡这个不可逆转的结局的安详信念密切相关。
最后还有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我们如何在心里将生命和虚无这两种既相互排斥,同时又决定我们行为的概念联系在一起?我们怎么能在我们每天必须用双手重新去做的工作与我们能够感受到其力量,但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死亡的那个永恒王国之间找到一种补偿呢?中国人似乎断然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们满足于犹豫彷徨。我们将在神圣的普陀岛山顶一个和尚的坟墓处结束我们在中国的旅行,那儿是观音菩萨的圣地,一个岛国世界。在这个位于美丽大自然之中的坟墓上刻着一句成语:“人生如谜语,肉体即虚无。”
然而中国人知道,等待我们的死亡并不等于消亡。相反,它是对于谜语的解答,是我们和我们孩子们的力量源泉。中国人漫长而繁复的历史,他们永恒的精神和艺术作品均证明他们并非仅仅满足于放弃,而是对生活总持一种积极向上的观点,乐观地默许生活。然而他们总是从自然的沉默,从孤独和超凡脱俗中获取力量。我们可以借用那位把我们对于生活的理解跟有关终极人类真理的东方智慧联系在一起的德语诗人的话来描述他们:“只有理解了极度虚幻的人才能够认识最终的现实。”
*文章中间的引语是首次从中文碑刻中翻译过来的。结尾处的引语引自奥地利诗人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的作品。(作者原注)
(1) 即景山,煤山是其旧称。
(2) 即今天的乐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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