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江右游：张旭辉引黄梨洲云

张旭辉（自由学者）

小引　黄梨洲云：“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倾慕久矣，恨无机缘。适戊戌暮春出差江西，事毕遂有四日之游，瞻仰遗迹，蹑攀大川，其胜不可尽纪。谨略记一二，聊以备忘耳。徐霞客《江右游日记》慨叹：“人寿几何，江山如昨，能不令人有秉烛之思耶！”笔短情长，昨日明媚，山河如梦，谁谓吾有去来？

戊戌（2018）暮春，与同事有江西出差之事。4 月17 日傍晚到高安（古瑞州），19 日上午造访朱文端墓，下午到华林山镇游览，见胡氏古镇徽派宅第及万山丛中之古造纸遗址。20 日出差事成。

21 日（周六）驱车至吉安市青原区，一路上柏油公路修整顺畅。下午入青原山，众山不为高峻，夹持河洲。微怀有所窃问，林风阵阵，吹我襟怀，予我回应。甫入山口，即见阳明书院，整身而入，抠衣肃拜阳明先生像及左右四贤像。此世所称“圣域”也。步至学舍小院，静坐久之，院中一棵大树参天，花叶累累可喜，斯见吾道不衰，必当有振起者。后攀登书院背面山峰，远眺庐陵及四周景色，经乡人指点，见山南一条白练蜿蜒北上，盖赣江也。正德十五年（1520）六月十八日，四十九岁的阳明先生重至吉安，游览此山，和黄山谷诗：“咨观历州郡，驱驰倦风埃。名山特乘暇，林壑盘萦回。云石缘欹径，夏木深层隈……我来慨遗迹，胜事多湮埋。邈矣西方教，流传遍中垓。如何皇极化，反使吾人猜？剥阳幸未绝，生意存枯荄。”寥寥数句，无穷维度，天人合一，古今同体，足见先生平生学问和心怀，值得反复涵泳。

下山过河，入颜真卿所题之“祖关”，丛林茂密，溪水凛冽。南转数步，赫然见净居寺，古朴拙实，清净超俗。虽已傍晚，却山门旁开，任世人出入其间，门内照壁大书“曹溪宗派”四字。寺内静谧从容，有多株七祖青原行思亲植松柏，几池春水，风起吹皱，池中红鱼悠游，莲叶浮动。后转入殿后山腰，饮卓锡泉水，清冽沁心，见七祖之肉身塔，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740）十二月十三日七祖归真于此，距今已一千二百余年。俯仰前后，群山环抱，林间清风沙沙，宛如宇宙心声。六祖命行思“分化一方”，丕振宗风，与衡岳之怀让，双峰并峙，禅法之盛，始于二师。唐文宗太和间人刘轲曾说过：“江西主大寂（怀让法嗣马祖道一），湖南主石头（行思法嗣石头希迁），往来憧憧，不见二大士，为无知矣。”六祖示灭前，弟子希迁问，当依附何人？六祖曰：“寻思去！”六祖灭后，希迁常常于静处端坐，寂若忘生。寺中第一座问他，他答曰：“我禀遗诫，故寻思尔。”答语可见他资质淳朴，乃真法器。第一座为他拨去迷雾：“汝有师兄思和尚，今住吉州，汝因缘在彼。师言甚直，汝自迷耳。”“寻思”有“参话头”和寻找行思师兄之双关意。今在寺中堂柱上多处贴有“提起话头”，不知可有人提起“寻思去”三字话头否？禅门常用的话头“如何是佛法大意”，行思最为人知的回答是：“庐陵米作么价？”城里的米价是多少呢？机锋利钝，出入无间。可是，世间有几人愿意把米价同样看作人生头等大事？希迁到行思座下后，曾奉命到南岳怀让处送书信，他往返之下，在两位大师处均有极为丰富的问答，问答语力量巨大，可穿破时空，若一时悟得，当能直透沉沦。九百年后之明清鼎革，方以智负抱为儒门和禅门双重“托孤”之志，住持净居寺，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又七年后之康熙十年（1671）冬，他在青原山被系，沿赣江解往广东，舟行至万安县之惶恐滩头，自沉以殉（余英时：《方以智晚节考》），当时行迹和心事皆不易言说。然而今日在此山此寺，竟无方药地之一丝痕迹。他生前名震天下，南北奔波，九死一生，学问精邃，可与黄梨洲、王船山并驰，可惜声名淹没至今三百五十年，正待后学发覆阐扬。

当夜赶到青原区下富田镇，途中见赣江与群山辉映，风姿不凡，又见滩头细沙，洁白如洗。暮色中初见镇上王氏宗祠风貌，尚不甚了然。又不惮夜深，驱车穷寻，百转千回，终在深山中大坑之原访得文信国墓。山河间寂无一人，唯闻溪水潺潺，与岁月同无休息，夜幕四裹，仅指掌依稀可见。打开手电，飞蛾满目，群山峨峨。遂步步摸索，辨析墓道，脚下不能见寻丈，难知前方台阶几何。先见山下石牌坊，上题“仁至义尽”，忠肝义胆，如秋霜烈日。于是拾级而上，忽于虎形山腰处见墓碑开屏，巍巍森森。关闭手电，四周蛙鸣蝉叫，极深呼吸，展拜“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之文信国，万古正气，贯彻长虹。拜罢登绕墓丘，以尽恭敬。此情此景，毕生难忘。想十日前4 月11 日在北京府学胡同瞻仰文丞相祠，于七百余年前文信国被囚处重温《自赞》：“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丞相祠不过为二进小院，正院有一大株丁香花树，深揖下去一瞬间，花香扑鼻。

是夜住宿镇上仅见一小旅馆，并无热水洗漱。第二日（22 日）早饭时与店主闲聊，他说及当地两则文信国传说，一则说文信国在山前石上跪祷，祈求上天破开山体，引河穿过，一则说文信国当年是骑着竹马北上的。乍闻之下心头震动，如雷击然。世人多不知文信国有仙家功夫，他曾自号浮休道人，“浮休”二字典出《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他在狱中曾作《五月二日生朝》诗有云：“江山如许非吾土，宇宙奈何多此身。不灭不生在何许，静中聊且养吾真。”他当年征战艰苦，牢狱灾难，或许仙家功夫不为无助，民间传说亦不尽空穴来风。(www.xing528.com)

早饭后进入昨夜所见王氏宗祠参观，见崇祯五年（1632）仲秋庐陵知事、成都雍鸣鸾所撰《月光台碑文》：“此地之东南山头，俗呼之为血光寨，不解何意，岂文信国之灵，可比苌弘之碧血哉？贼寇几番蹂躏兹土，若有于野之战，是一言误为百年之谶乎？秋深八月登山，见皓魄当空，改名为月光台，期待今而后吾民得耀光明。”后驰骋江右山川大地，见土色皆为深红，北京社稷坛五色土之红土或即取自此地？

当天下午赶往金溪县青田村，几经周折，得以展谒村后山中陆象山先生之墓，墓前后石径曲折修长，若隐若现，两旁杂木夹持，花草点缀。山腰有象山四兄梭山先生之墓，乃南昌大学哲学系教授捐资修葺。二先生墓地均极简朴，人迹罕至，令人沉吟久之。小山静穆无比，清澈小河沿着山脚，淙淙流入青田河，山脚下伴月泉恰为入山石径之陪伴。青田河畔之田间地头，数十村民辛勤耕作，谈笑风生。放眼望去，视野开阔，山河草木皆极明媚，天地形胜，无可名状，此道活泼可爱，至今宛如梦中。忆及象山语录中一段文字，能合象山先生归骨处之风致。先生与晦翁辩论，或谏其不必辩者，先生曰：“汝曾知否：建安亦无朱晦翁，青田亦无陆子静。”

23 日赶赴铅山县城时已入夜，明晨打开窗户，见雨中河水不惊，雾罩青山，不可谓非世外桃源。饭后至鹅湖书院，雨势转大，洗刷青藓，于遗迹间细细驰想八百余年前夏季四位先生和而不同，从容辩论。那时象山举来途中诗句“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发自肺腑，斩钉截铁，没有“此心即宇宙”之真实体悟和气魄，不能出此言。朱子闻之失色，于是各自休息。八百年后亭台讲堂犹存，静坐堂中木椅，观听堂外细雨淅沥，当年可言之话语及不可说之心事如在眼前，流连许久不忍去。

下午至上饶之三清山下，先驱驰至神仙谷，穷索山谷尽头，见大龙潭从天而降，巨声震激，造化呼吸，动彻天地。潭前有龙潭公庙，庙下有乾隆四十一年（1776）《龙王亭记》断碑。后与村民交谈，方知大龙潭仅为玉山之第八磜，当年方志敏被捕在第十八磜之玉山主峰。方志敏余部在此处被两股追军合围，无处可逃，尸首遍野，河水尽红。悲哉！

24 日上午九点乘索道上三清山，沿西海岸一线行走，此线路从来猿猱罕至，2002 年当地耗五个月修出绝壁栈道，海拔一千六百米，一变为坦途，宛如玉带。中午至三清宫，为明清建构遗存，宫制古朴，坐落风水极佳。门外楹联“殿开白昼风来扫，门到黄昏云自封”，甚为超逸脱拔。殿前有一宫门，门下有一巨石，刻有“排云桥”三字。后沿荒草间石径跻升玉京峰，为此山之最高峰，峰顶巨石刺云，映照碧天，历古题刻十数，字迹苍劲遒拙，如“德配天地”最能引人神思。悬日朗照，苍穹无际，极美云海，壮阔无语，绝顶之胜，摄人心魄。“凌绝顶”之“凌”字仍落具相，已不足形容之。子曰“天何言哉，天何言哉”，此之谓欤？于峰顶坐卧攀爬，徘徊许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方悟巅峰体验，能扫去时间和空间之双重束缚，返还本来面目，宜乎古人常常于绝地吞吐天地，出纳气息。后见天色向晚，返途中山石嶙峋，草木万变，峰回路转，赏之不尽。六点下至山脚，飞驰南昌，于午夜抵城中。

（相关图片见书中彩色插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