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刚:我的经验,无论是临帖还是创作,眼睛其实是看着“远方”。平时看帖的时候认真琢磨,而一到临摹看帖的时候,却只是眼睛的余光略微瞟一眼,取一个意,接一个兴,得一个势,然后落到纸上。这个意、兴、势就在帖子与你纸上的痕迹之间,眼光也在这之间。不能只盯着帖子看,也不能只盯着自己的笔头和纸面看。或者创作的话,是在你存的那个意与你的笔头纸面落墨痕迹之间,不断往复调整。无论是书还是画,都有存意、立意。不是说只有画才有造景、立意,书法也有个意。你的眼总是在你存的那个意与走笔留痕之间,你完全盯着那个痕迹,算来算去,患得患失,肯定匠气,不可能入道。
燕凯:完全盯着临摹对象,对话交流的“之间”状态就会封闭,那种活泼泼的东西也就没了。
柯小刚:对的。不过,反过来,如果你完全在自己内心的那个意里面,在你要画的那个景里面,那个境里面,你压根儿就没看纸上发生了什么,那也不行。也得看着路标和路况。路标就是临摹对象,可以是古人字画,也可以是写生对象,路况则是自己笔端和纸面上的走笔落墨。不过,关注路标和路况说到底只是辅助行道。引领行道的东西终究是“远方”,是你的“心之所之曰志”,是你要去的地方,也就是意境,意向之境。
譬如我们刚才打车过来,司机问我们去哪?我们说去碧波路,他一方面看路标和路况,一方面还得存一个意,“我得去碧波路啊”,对不对?一方面要看路标和路况,一方面还要有超越于现实路况的东西,也就是你存的那个意。说到这里,我们又回到一开始的话题啦。一方面是至高的天道,一方面是动手的实践和人伦日用的生活。这就是天人之际嘛。
所以,临摹也好,创作也好,每一次书画活动都是心与手的对话,纸与笔的对话,也是我们的心手借助纸笔与古人的对话,与天地的对话。这种对话就是书画修道的方法,也是书画修养生活的方式。
燕凯:刚说到“对话”,又提到“活泼泼”。这“话”与“活”两个字貌似也有点儿玄机呀!
柯小刚:一个是三点水旁,一个言字旁。
燕凯:其实语言和水一样,都要活泼通畅。它们都是最流动,不可拘泥的东西。朱熹不是也有诗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源头之水是最清澈活泼的。
柯小刚:对,天地万象没有一瞬间是停留下来的,都是流行不息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万象流行不息,而笔端落墨即定形,那么你怎么去画?怎么去写?你落到纸上的东西,它相对而言是一个定格的东西。如果不定格的话,我们去拍卖市场拍了一幅张大千,拿回来一看,哟,那上面明明有这么一座山,怎么拿回来就不见了?或者齐白石的五只虾怎么少了一只?那你不就亏大发了吗?(众笑)所以,书画落墨痕迹相对定格,它不会跑掉。但这样一来,就给书画创作提出了难题,如何用相对定格的笔墨来写流行不息的天地万象?这个问题就是我在给鹿芸薇画册序言里提出的问题:
天地何言哉,大美生百物。
四时行不忒,日新推陈故。
纷芸呈万象,如何笔墨住?(www.xing528.com)
借得寸草心,元兮观往复。
从顾恺之的一则逸事里,我们或许可以找到索解这个问题的启发。《晋书·顾恺之传》记载说,他曾经把他的一大箱画作寄存在他的一个朋友桓玄那里。桓玄是当时的一个大将军,也是书画爱好者。兵荒马乱的年代啊,书画也不得安生。过了两个月,顾恺之到桓玄这儿来要,“现在我安定了,这些书画作品可以还给我了”。桓玄就当着顾恺之的面,让顾恺之启封。你瞧,这个箱子原封未动哦,你这个封条都在这儿哦。结果一打开,哇,一幅作品都没有了。桓玄这个家伙啊,肯定是秘藏了,把它偷走了。但是顾恺之的反应不是这样的。他说,咦,我以前就听说过,那个神品、逸品啥的,它都会不翼而飞,都会飞走。我原先以为这种说法不过是传说而已,现在才知道这是真的。他好高兴哦,说我画的都是神品和逸品。你看,一幅都不剩,全都飞走了。他特别高兴,他一点都不生气。桓玄在旁边窃笑,心想这虎头可真是痴。
其实,我们现在想想,究竟是谁痴?痴心纸上的形象和拍卖的价值叫痴,还是痴心言外之象、象外之意叫痴?顾恺之真的不知道是桓玄偷了他的画吗?还是顾恺之想点拨桓玄和那些像桓玄一样想要占有作品的世世代代的人们?顾恺之要点拨桓玄和我们的那个道理是不是书画所为何事的根本道理?
《晋书》记载的这则顾恺之逸事是不是在告诉我们:落在纸上的东西,就算一幅神品、逸品,它虽然是相对定格的痕迹,但那些定格的笔墨痕迹所要指向的,它要带领你的眼睛和心灵去观看和会悟的,却是那个变动不居的、大化流行的大道?落在纸上的是定格的小道,而它要带你去探访的是变动不居的大道。
我们写的时候,可以是有很大的动作,哗啦哗啦,但是留下来的痕迹相对固定。我们看展览看的是什么?是透过这些定格的笔墨痕迹,这些个道道,去看那个变动不居的、大化流行的大道。这就是观者能从书画作品得到的启发。书画作品本身只是道化的痕迹、动作的残留。它只不过是一个祝愿,一个小小的媒介,一个小小的导火索,一个天线。你们看墙上挂的字画全部是天线。你能看到什么取决于你有没有调到这个频道?所以关键取决于你自己。这就是《中庸》里面讲的“道自导”。我有一本书叫《道学导论》,书名的由来就在这里。
在金文里,这个“道”字和“導”字本来就是一个字。導字底下多一个寸,这个寸是什么呀?这个寸不过就是脚步,行道的步伐。多一个表示走路的部件,还是道。那么简化字的“导”字上面好像不是“道”,而是一个像是自己的“己”字这么个东西(或写成“已”“巳”,古书通用),那个其实是草书的“道”字形,楷化之后变成“己”字形而已,没什么区别。“道自导”的意思就是说:从一幅作品或一件事物中,你能够得到多少启发,这在较小的方面取决于这个作品或这个事物,在较大的方面则取决于你自己。这就是道自导。
燕凯:笔墨啊,书画啊,这些都是媒介。媒介实际就是媒人,他的作用是引领见面,介绍对象,关键还是自己要有感觉才行。
柯小刚:入洞房的时候,媒人就走掉了,对吧?
燕凯:是啊,不走掉可不行。
柯小刚:可是桓玄要的却是媒人,顾恺之娶的才是真正的新娘。(众笑)买椟还珠的故事不是每天都在拍卖场上演吗?
我们胡扯一通啊,大家见谅。刚才聊的只是一些心得,可能也有的地方讲得不对,或者不到位,只是分享出来,仅供大家参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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