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刚:神仙生活与常人的不同在于“混一”还是“分别”。石涛《画语录》中有两个核心概念,一个叫“蒙养”,一个叫“生活”。蒙是《易经》蒙卦的蒙,养是养生的养。怎样才能活出真正的本来的生活状态?如何才能气韵生动?生气活现?要“蒙养”才行。譬如刚才跟大家一起站桩,站那儿不动,内在地用功,“沉密神采”,那就是蒙养的一种方式。
为什么我们每次书画课中都要带大家打坐、拉筋、站桩?因为只有在“蒙养”中才能出“生活”。我们日常打坐、读书、读帖、看古人的画、默默地观赏朋友的作品、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都是蒙养。我们的书画班叫“读经游艺共修班”,没有书画两个字,也是重在蒙养。有蒙养,才有生活,而且只有蒙养才能带来“道自导”的“生活”,否则就是“刻意”的“生活”(参《庄子·刻意》篇)。
燕凯:柯老师刚说的这个“蒙”字。现代书画艺术啊,往往就是缺乏“蒙养”,片面追求展览的视觉冲击,把书画艺术都展示在眼睛那儿,却难以滋养内心。
柯小刚:那个就是要追求视觉打击力。而我们的装帧方式,这是燕凯和芸微发明的,哈,却刚好相反,希望是一种朴素的、谦逊的、不引人注意的、“蒙养”的方式。
燕凯:极简式的。
柯小刚:对的,极简。没有夸张的外框,没有炫目的拼接。我们不用那种张扬的、向外表现的、生怕别人注意不到的方式。我们反过来,希望你不要注意到它。卢梭《爱弥尔》里面也提倡最简朴的画框。蒙养,然后才能真正生活。生活是有生气,可这个生气不是那种张扬的、外露的,恰恰是蒙养才有生活。这是石涛的画论思想给我们的启发。
同样,在“谢赫六法”里面(那就更早了,是在六朝,中国画起源时期的思想),其实也有相通的思想。“六法”第一条“气韵生动”,对应于石涛说的“生活”。生活,才能气韵生动。可是,怎样才能气韵生动呢?“骨法用笔”。“骨法用笔”就不能浮在纸上,不能张扬外露,不能“露骨”,而是要象蔡邕说的那样“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也就是石涛所谓“蒙养”的意思在里面。只有这样,你能够收得住、藏得住、养得住,你最后发出来的才是真正有生气的、有生活的东西。这个理解对不对?
燕凯:您刚才说到这个“蒙养”和“生活”,我觉得特别好。其实这俩真是相反相成啊!只有“生活”才能更好地“蒙养”,也只有真正地“蒙养”才能发跃生机,才能“活”过来。
柯小刚:这个意思在中医里可以讲得更清楚。书画的道理其实跟中医是完全相通的。蒙养与生活的关系,就是《黄帝内经》所谓阴和阳的关系。《素问·生气通天论》说:“阴者,藏精而起亟也;阳者,卫外而为固也。”意思是说,阴是在五脏里面含藏精气,同时对外面的阳起到一个支撑的作用。它是在内的,但是它又往外撑。而阳呢,它是在外,但又往里护,这叫“秘固”。如果风一吹你就感冒了,阳气就不密固。阳是在外的,它是表层的,太阳最表,阳明少阳一层层往里,再往里就是阴,太阴、少阴、厥阴。三阳在外,三阴在内。可是,阳虽在外,却向里护;阴虽在里,却向外支撑。(www.xing528.com)
太极拳不也是这样吗?我们刚才站桩也是这样。为什么我们的胳膊要这样往里回护?站桩既要有“顶劲”之刚,又要有“虚灵”之柔;既要有“拔背”之阳,又要有“含胸”之阴;而且,只有二者相辅相成,才有站桩的端正与放松并存。
书画的道理也是这样。写字的时候,一方面这个笔要能够按下去,但按下去的同时要有一个往上提的力,要提得起来。同样,往上提的时候则要有一种按下去的力。这样的话就可以使得你啊,按下去的它不死,提起来的它不虚。这里都有一些啊,相互的抗力,但是呢,又能够相互地支撑,这就是阴阳的关系。《易》云:“一阴一阳之谓道。”
燕凯:您刚刚又引出了中医与太极拳的理论,说到底,都是阴阳变化之道。回到书法问题,您提到用笔的提与按也是阴与阳的关系,而且提中有按,按中有提,也就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的意思,终归不离往复之道。我再接着发挥一下:其实书法的各个层面都是在讲阴阳。比如:用笔的提按、转折、藏露;结体的开合、聚散、奇正等等。乃至笔画的应带,笔势的贯通,气韵的生动,无不是阴阳运化而展开。但阴与阳必要达到运化的程度才能焕发出神采来。其中的关键是什么呢?是感应。而且是要怀着那个“蒙养”的初心去感应书法,书写的过程才能“生动”起来。若是仅仅依靠眼睛的观察,头脑的认知来理解书法,那就根本谈不上什么气韵生动?停留在眼睛和脑子这儿,就通不上去了。
真正说到书法也好,武术也好,所谓“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还得要拿出“技”。内行人相遇呀,比划比划就知道你的斤两了。我是最怕那种既没有用功练过书法,但又理论一大套的人,听他们评论书法,我就头大。
柯小刚:现代社会就有这样一个所谓的分工的特点。那艺术家是只管创作,那么评论家呢,其实自己不创作,完了只管评论。然后还有理论研究者,他管研究。这就是庄子所谓“道术之裂”的表现啊。道术分裂之后,“思想”和“技艺”都成为“专业”的东西,不再“道通为一”,结果便是思想和技艺的双重败坏。
燕凯:说到这个“技”字,左边一个提手旁,右边是个支字。这恰恰说明“技艺”正是一个支点啊,还可以联想到树枝的“枝”,也是与根脉相联的。或者说,“技艺”就是一个管道,是将“道”引归到自心的一个途径。所以古人才把毛笔分为“毫端”与“笔管”,以“端”去感应,以“管”来导入,以人心而契会于道。书法之“技”本身不是“道”,但作为一个引子,在书写之际,它能将真气、元气引发起来,氤氲而生动。
柯小刚:是啊,笔管是感应的通道,毫端是感应的触角。这个意思在虞世南的《笔髓论》中有非常精深的论述。通过“感应”,心、手、管、毫、纸、墨、水,乃至周围环境、天气、朋友,无不“蒙养”为一个浑然一体的“生活世界”。这层意思,我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分析王羲之《兰亭序》与王徽之“雪夜访戴”的关系。
所以,“蒙养”的要点,其实是在于它把一些分开的东西,通过技艺分开的东西,通过专业化给它分开的东西,重新合到一起。所谓“蒙养”就是给它“混一下”,就像在山水画中常用的技法,通过全局的晕染,使画面浑然一气,达到《庄子》所谓中央混沌之帝的状态,“道通为一”。这样的技法便是《庄子》里说的“进乎技”,就是能够比技还要进一层。进一层就是道。这就是道跟艺之间的关系。这跟刚才说的阴阳关系也有类似的地方。阴阳之间,道艺之间,都有一种张力,但又相辅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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