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本悬疑小说,咱们不需要知道它的基本套路,只需要被作者牵着鼻子走,饭也顾不上吃,觉也顾不上睡,最后熬几个通宵,终于真相大白即可。但是,要读《红楼梦》,你得知道它的基本套路,否则,被作者牵着鼻子,绕来绕去,绕晕了,也不知道作者到底想说啥。自从《红楼梦》问世以来,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已经绕了N 年,还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知道曹雪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民国以前,红学算冷门,民国以后就热闹了,出现了索隐、考证、文学批评等诸多派别,蔚为大观。这些派别的观点,我觉得都没有问题,至少,他们从《红楼梦》里得到启示了,得到消遣了,不是挺好的么?
不过,要是《红楼梦》就只有这些解读的话,还是不免让人有点遗憾的。这就是《禅解红楼梦》写作的缘起。
本书的“禅解”,是按照原著行文次序,解读完一百二十回的。
解读古人的东西,最容易的是“六经注我”,也就是天马行空那种套路,解读者先设定一个前提,然后随手从原著里一拈,当作证据,你看,原著就是我说的那样吧?然后,再东拈西拈,不顾前后,甚至断章取义,一本解读的书就出来了,而且刚好符合他的预定前提,于是,前提就成了结论。这种套路,至少宋朝的时候就开始玩了,碰到自己弄不通的地方,就怀疑原著有问题甚至是伪作,民国的时候开始流行,到“文革”的时候登峰造极,现在学术界称这种套路为“立场优先”。
解读古书,比较难的套路是什么呢?就是尊重原著本身的行文逻辑。拿《红楼梦》来说,回与回之间,上一个情节跟下一个情节之间,逻辑关系是怎样的?难道真的只是日常生活的流水账?如果是日常生活的流水账,那为什么主角的年龄七颠八倒的,甚至按照小说提供的描述,现代人连贾府的准确地图,都绘不出来一个?进一步说,为什么安排一个跟贾宝玉一模一样的“甄宝玉”,他爸爸叫“甄应嘉”,平时不露面,特定时刻才现身?
钻到细枝末节里,不统观全局的逻辑结构,这在过去的几千年里,是除了佛经以外,人类文化领域的常见现象,外国也差不多。孔孟是最明显的,《论语》基本上被解成了一部杂乱无章的语录汇编,《大学》《中庸》都成了格言警句集锦,后人编了《菜根谭》《增广贤文》以后,愈发让人觉得儒典就是一系列道德箴言。朱子解的《四书》,明确叫“章句集注”,再看一看他在注解《中庸》时经常使用的“承上章以起下章”,“其下八章,杂引孔子之言以明之”,“自此以下十二章,皆子思之言,以反复推明此章之意”之类的说法,就可以知道他对于《中庸》的主体部分,在结构上的理解有多么模糊了。老庄没那么严重,但总体上也被围绕着“清静”“避世”这个预定的主题,提炼成了一系列醒世录。外国的《圣经·旧约》部分,尤其是前面几篇(这往往是一部圣贤经典的精华),篇与篇之间,每一篇的情节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好像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于是,引用其中的格言警句,或者讲解某个单独的故事(比如伊甸园故事),就大行其道了。
为什么说佛经例外呢?这是因为,在汉传佛教里,对于佛经的解释,有个“科判”的传统。面对一部经,某位高手读熟了之后,再理个大致的头绪出来,就像小学生语文课堂上训练的那样,总结出一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每段大意,于是一篇课文的“提纲”就出来了。对佛经来说,一部经的“提纲”就出来了。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好处多多,最起码的,他尊重了原著的行文顺序,后人捧起一部佛经,一头雾水的时候,浏览一下“科判”,哦,原来这部经是这样的。当然了,“科判”未必是唯一的,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别的高手读熟了之后,也可以自己弄个“科判”,佛法不是死的。
我不想详细说科判传统本身,只是要借此说明,过去孔孟老庄两千多年的“注疏传统”,容易掉进细枝末节里,佛教的科判传统本来可以成为很好的借鉴。
当然,也不是说过去的“注疏传统”就错了。为什么呢?注疏传统有注疏传统的好处,他围绕一个字、一句话、一段文字注疏半天,其实读经的趣味、受用也在其中了,这种趣味、受用,恰恰正是圣贤经典的一个重要意义所在。会科判的人,跟守定字句的人,谁更靠近圣贤原意,还很难说呢,因为圣贤经典的宗旨本来就不在字面上,自家身心受用只有自己知道。(www.xing528.com)
言归正传,《红楼梦》的基本套路是什么?就是以修行为核心,从发心修行,到后来的明白和行愿,中间经历的种种心路历程。还要注意的是,人名、地名往往信手拈来,却是破解整个迷宫的钥匙。
这样读下去,就可以发现,原来人家不过是借小说的形式,让读者自己参悟、借鉴罢了。既然只是借小说形式来表达修行义理,那么,小说所要求的逻辑一致性,就可以降到第二位甚至更低了,人名、地名、年龄都可以信手拈来,只要不出大的纰漏,也就达到目的了。
为什么作者不直接讲道理,编出来类似《永嘉证道歌》《悟真篇》那样的文章,而是要费那么多笔墨,写出数十万字的小说,把哲理隐藏在故事背后呢?这里面有他的苦心。原因至少有这么两条:
一是,他是建立在个人经历的基础上写的,很多东西只能给后人参考,没法适用于所有人。比如,尤二姐、尤三姐以及尤老娘那些情节,是作者讲自己怎么通过非常漂亮的二妾、三妾来对女色逐渐死心的,能适用于所有人吗?如果没有他这种用心,三千佳丽恐怕都不够。再比如,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位小姐,隐喻作者自己怎么用琴棋书画打发日子的经历,有多少人是四样都通的呢?探春读了那么多古书,有多少修行人能够,或者说愿意,读那么多佛经以外的古书呢?显然,作者自己玩过的很多套路,只能给别人参考一下而已。要是明确地用道理写出来,就会误导很多人。
二是,修行人往往面临“所知障”的困扰。什么是“所知障”呢?就是主观见解。这种主观见解,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所学到的“道理”。他按照自己所学到的一大堆道理(而不是自家真切体悟出来的东西),来为这个世界立法,就没办法从内心深处跟世界和谐起来了。这就像父子之间,朋友之间,一方对另一方老是灌输道理,或者坚持认为另一方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您说双方能融洽吗?还不如两人没事下下棋,说说故事,哈哈一笑。孟子是不主张“严父”的,认为当爹的应该以慈爱为本,至于打骂这种事,跟别人换孩子打就行了,以免伤害父子亲情。明白了这个,也就知道《红楼梦》为什么要讲故事了。要那么多道理干什么呢?真理隐藏在把戏中,看得懂的人自然看得懂,看不懂的人,当故事看也不错。当然要说讲故事,我觉得《西游记》比《红楼梦》更成功,以至于连四五岁的小孩都能跟它结下深厚的缘分。
借助把戏讲真理,可以说是古时中外圣贤的常见手法。佛教不用说了,故事一大堆。《庄子》里面大量的故事,都非常经典。(顺带说一句。庄子其实是儒学传人,可惜后世学术主流硬是把他归到道家里了,他的《人间世》一篇,世间法、出世间法两面都谈了,只不过后人不太重视这一篇,甚至怀疑是伪作,注解的时候也往往粗枝大叶,带着先入为主的定性成见,含糊解释过去。)古代犹太先知是如此的会讲故事,以至于大家真的把《旧约》当故事总集了,这是一种极端情形。从《旧约》第一篇开始,几乎全是故事,看得人晕头转向,不得不求助于专业人员,请他们转达上帝的旨意。
孟子有段话,可以为讲故事提供必要性证明: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离娄下》)
他说,修道的人(不一定是佛道概念,中国两千多年的文化传统,一般以“道”为根本追求),要的是自家体验,那才是自己的东西。自己体悟出来的,才能踏实,才有根,到用的时候,才能左右逢源,应变无碍。直接灌输给人家的道理,人家不一定接受,即使接受了,说不定是给人家增加所知障,自己提炼、发现的道理,甚至拿自家性命实验出来的,才是贴身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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