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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诗词揭示无常观之深刻内涵

时间:2023-08-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这里我们可以通过苏东坡的诗词,来尝试着体会无常观深刻而丰富的内涵。选择东坡先生诗词的原因大体有二:其一,诗歌本就是教化方式之一。我们可以借东坡对于人生变迁的感慨而体悟“无常”蕴含的多重意义。这是一种最为常见的“无常”观念,同时也是一种错误的无常观。任何存在,包括生命在内,其存在的本质即是无常,就是死亡。

苏东坡诗词揭示无常观之深刻内涵

孙大鹏(浙江工业大学)

人存活于世间,莫不有死;物充塞乎天地,咸归消亡,这本是万古不易的道理。然而,即便人人都听过“人生自古谁无死”的道理,人人都曾经历过他人的死亡,可在死亡向自己显现的那一刻,依然会措手不及。大多数人会认为死亡来临的那一刻纯属意外和偶然;因为无法理解为什么死亡会在此时找上自己,所以只能以悲苦和不甘来承受命运这沉重的一击。一方面在理智上知道自己会死,另一方面内心不愿意接受死亡的事实,这两种显然相互矛盾的态度,却一直“相安无事”地并存在我们的心中,甚至使我们意识不到它们本来是不可调和的。

死亡是最大的无常;除了死亡,生活中也充满了其他的变易。对老人来说,时代的快速发展,电子产品的迅捷应用使他们觉得茫然和不安;年轻人虽然拥抱变化,但如果他们的快乐和习惯被突然中止,同样也会感到不能接受;无论是老年人还是年轻人,都很少愿意正视离别和衰老。所有这一切,原因无他,皆因为在无常这个问题上,见未真、知未的故。

通常而言,想要获得真正的知见,必须真正进入思想的内部,这也是通达无常的法门。事实上,在留传下来的传统文化里,几个主要的思想传统都以某种方式与“生死无常”发生关联:儒家经典《周易》的主题就是变化——生生之谓易;道家的清静无为中也充满了常与无常的思辨,道教的长生久视之道更可被看作是一种试图超越生死的努力;佛教三法印之一便是诸行无常。中国思想最典型的特征,就是知行合一:所有的理解和洞见,不仅停留在知识层面,还要深入生命内在,成为安身立命的根本和为人处世的原则。因此,面对无常的思考,同样也是生命自身所提出的要求。甚至可以说,对世间无常变化的思考,是中国古老文化的基石之一。

然而,尽管对于无常的理解极为重要和根本,但由于一些实际的困难,使得在许多情况下,很难通过直接研读经典到达问题的核心;同时,由于现代文化以及个体生活经验自身的局限和缺失,导致无法全凭体验而获得对无常全面而准确的认识。因此,以某种契理同时又契机的方式来谈论并且体会无常,也许在当下是一件重要而有意义的事情。这里我们可以通过苏东坡的诗词,来尝试着体会无常观深刻而丰富的内涵。

选择东坡先生诗词的原因大体有二:其一,诗歌本就是教化方式之一。先贤有云,深于诗者“温柔敦厚而不愚”,此处不妨宽泛地将“诗”就理解为通常的诗词。作为中国人最为熟悉的古典文学体裁之一,援诗入理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其二,作为诗人、词家的苏东坡,是家喻户晓的文豪,他诗词上的成就足以雄视千古,而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也颇有传奇色彩。东坡先生的诗词大量记录了他的人生遭际,而他本人又是一位聪慧敏感的人。我们可以借东坡对于人生变迁的感慨而体悟“无常”蕴含的多重意义。

对于许多人来说,死亡常常体现为如下四个方面:首先,死亡无常仅仅发生在遭遇生命危险或者临终的那一刹那;其次,活着不同于死亡,活着是一段稳定并有意义的生命,而死亡则是另外一件事情;再次,死亡何时到来,无人可知,因此在活着的时候似乎不必对死亡的来临做相应的准备,甚至讳言死亡;最后,死亡被理解为生命的意外和悲剧。

事实上,这样的观念在表面上似乎是在谈论死亡,然而实质却是拒绝的,因为在这种观念里,并没有意识到生命和死亡其实是一体的,从未分开过;同样,在这样的观念里,我们没有任何一天认为自己会死,也没有任何一天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这是一种最为常见的“无常”观念,同时也是一种错误的无常观。

那么,又该如何理解无常的生和死呢?

东坡先生有一首脍炙人口的《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细细品味其最末一句,其中就蕴含着无常的真正含义。转头即是回首。事过境迁,回首往事,恍然如空,正是一般人对世事无常的理解。我们对于生命无常的理解,大体上就是如此。然而东坡先生的高明之处,正在“休言”二字:切莫要这样认为。为什么?正在下一句:“未转头时皆梦”。千万不要以为,世事无常只有在事情发生之后,回首往事的时候才是如此;事实上,在事情发生的当下,就已经是一场无常大梦了。既然是梦,那必定变化,最后必定成空,无论醒来与否都是如此。正如生死,并不要待将死才知此生是梦,即在生中便已是梦。之前白乐天曾说“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后则有陆放翁有诗云“死去元知万事空”,皆未及当下,唯东坡先生说“未转头时皆梦”,直指当下。

作此词时,东坡先生正值壮年,却先后经历了丧母、丧父等世事变迁。十年之前于扬州拜谒老师欧阳修并初游平山堂时,尚意气风发,上书评论新政;转眼十年已过,老师已经不在人世,自己也被贬出京。仕途的起落以及人情的悲欢已经使他感叹“半生弹指声中”,更未料到几个月后的“乌台诗案”还将带给他新的人生打击。也许这样动荡的人生,促使东坡先生以其敏感的心灵吟唱出这一阕《西江月》。

不待死而知无常,才是无常真意;若必待无常到来方才明白,虽然不可谓错,已失其真。东坡先生的领悟力使得他终于触及这一层面。我们也可以在同样的意义上,来理解东坡先生对人生在世的深刻感悟:“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甚至是将“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行香子·述怀》)三者等量齐观。这并不仅仅表达出人生流逝的迅速,而是进一步提示我们,人世的本质与梦境并无二致,其短暂存在的当下就是虚无,以至于没有任何坚实可言。若非如此,我们就绝无可能在还活着的时候即有机会感受到死亡的逼迫,而应当在最后才会见到死亡。事实上,严格说来,生命并不是一条到达终点才会完全消失的小径,而是一堆在燃尽之前就不断跳跃的篝火,在每一个瞬间跳着生与死舞蹈。《前赤壁赋》中的“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更是将这个含义表达得淋漓尽致。任何存在,包括生命在内,其存在的本质即是无常,就是死亡。“此事古难全”,只有看到了事情从来如此,才可能进一步深入对无常的思考。

在接受了生命的本质中已含有死亡的观念之后,我们才有可能去面对另外一个严酷的事实:我们随时会死。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会死,而在随时。随时的意思就是无时不在,任意时刻皆是如此。死亡就如我们的伙伴,正因为它随时都在我们身边,从未离去,所以我们并不知道它的目光什么时候向我们望来。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我们不知道死亡和明天哪一个先来。这并不是一句玩笑,尤其是对于有过类似经历的人而言。

以东坡先生的敏感心灵,自然也有深刻的领悟。《前赤壁赋》中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便是有感而发:与浩浩长江相比,人生确实只能是须臾,即便这个须臾,我们还要一争短长,划分寿夭。没有人知道生命何时结束,这意味着原本不断缩减的生命又随时可能戛然而止,导致寿量无定。心中带着这样的领悟,东坡先生吟道“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江城子·前瞻马耳九仙山》),这份凄凉,未必是从惨淡的遭遇而来,彼时东坡先生的内心“真个是超然”;这份凄凉的感受,正来自生命本身的损减和不定。怀着这份凄凉,再看自己,对于人生的须臾也就有了明了,“雪颔霜髯不自惊”(《浣溪沙》),这也是对于生命流逝的一种接受吧。既然“事如春梦了无痕”,那就泰然处之。没有什么意外,也不会因为突发而震惊,更不会由此而痛苦不堪,因为生与死的相伴、生命的短促和不定,正是一个事实,只看我们能否发现和接纳它而已。

对于我们许多人而言,人生尽管艰难而短暂,但毕竟也有快乐和意义相随,有亲人,有朋友,是值得去追求和珍惜的。这样的看法是人之常情,不能说错,然而其中埋藏着极大的隐患。这隐患在于,一旦我们认定某些对象可以让我们感到快乐幸福,不论是人还是环境,没有得到的我们便会努力追求,已经得到的我们就会希望长久保持,不再改变,更不要失去。同样,我们对于自我以及自己已经适应的生活方式,也会有这样的坚执不舍。人生的意义也慢慢地转到了这个方向。这样的看法,也就是和无常观刚好相反的常见。这是产生痛苦的源泉。为什么这么说?这是因为我们的常见和世界流转变迁的事实是不能相容的,人、事、物都不可能按照我们的意愿而保持在固定的状态中;若我们不肯放弃自己的常见,那么现实就会惩罚我们的一厢情愿,不论我们是想要一份山盟海誓的爱情,还是希望亲人永不分开,都是如此。愿望有多强烈,痛苦便也同样强烈。

对于人生的这番纠结和悖论,东坡先生在他的诗词中同样有着鲜明的表达。因为我们内心的执着和爱恋,造成我们生活的底色并非快乐,而是痛苦,这是许多人所不愿意承认的。在扩杜牧重阳诗的《定风波》中,东坡先生几乎完全重复了杜牧的“尘世难逢开口笑”和“牛山何必泪沾衣”。这两句诗几乎写尽了人生悲苦的真相。人人都向往赏心乐事,然而在终日劳碌中,又有多少时日是能够开怀而笑的呢?《庄子·盗跖》中说:“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瘐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可见,人人欲乐而不可得。反之,忧患事人人避之,却又避之不能,其中以死为甚。“牛山沾衣”的典故出自《晏子春秋》: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一国之君,思死之将至,亦不免涕泪沾衣,更何况芸芸众生。

在这样的底色背景下,以往我们认为充满意义的、孜孜以求的那些东西,都改变了性质,比如名誉和利益。东坡先生曾有“八风吹不动”之句,名利皆为八风之一,又有多少人不为之所动呢?在这熙熙攘攘之中,东坡先生的话语与众不同又令人省思:“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满庭芳》)这样的言论,普通人皆以为消极避世,却有多少人发现这其实是曾经沧海者的洞见呢!为什么追逐名利并无意义?因为这是“虚苦劳神”(《行香子·述怀》),徒费精力而无所得故。这背后的原因,正是简简单单的“古人谁不死,何必较考折”。因为无常的本性,世间的追求都如石中之火,以坚执不舍的心去求,除了因为求不得而忧苦,还有何可得?

东坡先生有一首七言《海棠》,颇为清新: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www.xing528.com)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海棠花开,诗人深夜秉烛看花,我们眼前出现的是一幅充满了审美情趣的画面。然而细细体味,这何尝不是现实的写照呢。花开一刻,崇光香雾,何等艳丽,然而这些却无法留驻,在最美时刻也是走向反面的同时。若花开不谢,又何来“只恐”二字?在现实中,那么值得我们珍惜爱护的人和事,最终必然如同海棠凋谢一般“睡去”,我们能做的,无非是多看片刻。若此心恋恋,那么痛苦凄凉几乎是无法避免的。因为人生如客路,如逆旅,“为乐常不足”(《送顿起》)正是常态。故而东坡先生回顾一生的时候,早已心如止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人生的起落,大体如此吧。

当我们再看到东坡先生如内心独白一般的话语时,是否会同样心有戚戚?

百年三万日,老病常居半。

其间互忧乐,歌笑杂悲叹。

颠倒不自知,直为神所玩。

须臾便堪笑,万事风雨散。

自从识此理,久谢少年伴。

逝将游无何,岂暇读城旦。

非才更多病,二事可并案。

… …[1]

诗人往往是多情的,东坡先生也不例外,在他的诗句中,充满着对故人的不舍[“酒阑不忍去,共接一寸烛。留君终无穷,归驾不免促。”(《送顿起》)],充满着对故地的难离[“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江神子·恨别》)]以及对于唯一弟弟的思念[“咫尺不相见,实与千里同。人生无离别,谁知恩爱重。”(《颍州初别子由》)]。然而这样的多情,与之相应的是故人的零落以及自身的漂泊,自三十四岁以后直至人生终点,东坡先生从未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三年以上。这些还只是生离的无奈,死别所带来的更是深入肺腑的哀痛。这首悼念亡妻的名作可谓声泪俱下,值得我们多看一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这样的痛处正是由于对于世间本是无常事物的执着。然而,东坡先生的不同凡响之处就在于,他从未停止对于生命的体察,痛苦带给他的财富最终转成了思考。比较早的时候,他就已经思考过这样的问题:“有主还须更有宾,不如无境自无尘。只从半夜安心后,失却当前觉痛人。”(《钱道人有诗云直须认取主人翁作两绝戏之》)中年之后,磨砺日久,见识日深,终于显露出“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的旷达气质,说出“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般豪迈的词句。

对于东坡先生而言,随着生命的展开而日益看清生死无常的意义,这对他是一件再应当不过的事情,就如“寒鸡知将晨,饥鹤知夜半”那样自然而然。他将自己形容为人世间一个老病的客人,随着不同时节的到来而感受相应的无常变化,因为所有的人生最终都将如雪泥鸿爪,各计东西。借由东坡先生的诗句,同样可以启发我们的一番思考。

有人也许还会产生疑问:我们只要活着就好,不去思考死亡,可不可以呢?就如之前已经说过的那样,如果死亡和我们无关,那么思考无常就是一件多余的事情;相反,如果我们难免一死,却反过来无视死亡,甚至酩酊大醉于生的幻象之中,那么这大概可算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了。难道我们不应该对这件终将发生的事情做好相应的准备吗?这里我们不妨再来看一则东坡先生的教诲:“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晁错论》)我们常说居安思危,在生的短暂安乐中自欺,忽略即将来临的不测之忧而无所作为,恐怕不是聪明人的作为。事实上,不仅东方的思想家,西哲如苏格拉底就曾说过,哲学乃是训练如何死亡。近世哲学家海德格尔也认为死是此在的在世方式。类似的思想比比皆是,只因为人生直接和死亡相连。

有人也许还会生发这样的疑问:如果我们不去专注于如何活着,却总是想到死亡,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样会不会太过悲观了呢?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思考。事实上,认识什么是真正的无常,并不是让我们陷入所谓的悲观,同样也不是无视无常而保持所谓的乐观,这只不过是认识事情的真相而已。就如同一个人能够认识自身的缺点,如果这个人足够冷静的话,他就会发现这样的认识和乐观悲观都没有关系,只是一种非常清明的理智。至于认识了无常之后,又该如何生活,目前暂时只能这样回答:这样的认识并不是我们的终点,而是进一步思考和重建生活的起点。

【注释】

[1]《乔太博见和复次韵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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