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庖丁解牛:书法解读 原学(第一辑)

时间:2023-08-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首先,庖丁解牛的场景所展示给我们的是一幅动态图画。庖丁立志于道,解牛对他来说乃行其本分,要以此“技”通“道”。“庖丁”以“刀”解“牛”,这三者都各归本分,犹如书家以笔作书,可与“庖丁”“刀”“牛”对应领会,同样是各居本位,这其中的关键还是要看一个“志”字。志于道,则技近乎道,如庖丁解牛;书家写字,若仅限于谋生,那技只是技能而已,最多定在“能品”。提到“牛”的骨肉、

庖丁解牛:书法解读
原学(第一辑)

燕 凯(上海海事大学徐悲鸿艺术学院)

艺术通常不是知识性的。虽然有关艺术的理论阐释或历史梳理都需要文字的表述,但艺术本身的滋养方式却是“技艺”。以书法而言,甚至很多人直接将书法就等同于书写的技法,认为书法之美感、气韵、神采,也完全是通过笔墨技巧而实现。然而,人类的眼睛不仅仅是遵循成像原理来观察事物的器官。视觉之外,更有神遇。

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的寓言,正是探讨目视与神遇、技与道的话题,给了我们无限的启发。本文就要借助这则寓言来展开思想,引出书法的相关问题来。

“庖丁解牛”全文如下: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盍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首先,庖丁解牛的场景所展示给我们的是一幅动态图画。他的手、肩、足、膝等身体部位在解牛的过程中与牛相互“倚”“触”,是贴近的,融为一体的,犹如舞蹈音乐一般。《桑林》之舞是商汤时乐名,“乃中《经首》之会”。张文江先生解释“经首”乃“经脉之首尾”,张文江《〈庄子〉内七篇析义》之《养生主》:“经首之会”有二解:一、《咸池》之乐章;二、经脉之首尾。当以二为是,亦可含一,因“乃中经首之会”,必为礼乐相合而丝丝入扣的极妙处。“会”指经脉的总汇,后世禅家“单刀直入”,所入即此。抽象而言,各家各派皆有其经,“中其经首”乃能解此家此派。而“中其经首之会”乃能解牛,牛,大物也,乃整体(whole)之象。“乃中经首之会”,也就是《易·系辞》所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张文江:《〈庄子〉内七篇析义(修订本)》,上海书店出版社,2018 年)。一体而贯通。“牛”乃“大物也”,为物之共相,这也是一个隐喻。(www.xing528.com)

接下来,庖丁面对文惠君对他解牛的赞叹,回答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庖丁立志于道,解牛对他来说乃行其本分,要以此“技”通“道”。解牛的“解”字:从刀,从牛,从角,是会意字,表示用刀把牛角剖开,其本义即分解牛,后泛指剖开。“庖丁”以“刀”解“牛”,这三者都各归本分,犹如书家以笔作书,可与“庖丁”“刀”“牛”对应领会,同样是各居本位,这其中的关键还是要看一个“志”字。志于道,则技近乎道,如庖丁解牛;书家写字,若仅限于谋生,那技只是技能而已,最多定在“能品”。这说明了:道,安住在本位,更于本位上超越。故“本立则道生”,立地可成佛。大有深意!

接着说,庖丁开始“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时至今日,达到了“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的境界。这是寓言的中心,众多对寓言的征引、阐释,也不免要围绕庖丁的“见”而展开。“所见无非牛者”必是以目视为主的阶段,不仅要观察“牛”的形体、结构、骨骼、肌理,还要用“刀”去实际剖析,犹如初学书法要注意字的间架结构、用笔方法一样,由粗入精,踏实做工夫。工夫纯熟至极,“技”这一关便过了,虽有眼光照顾,却无需分别计较,以书画而言,大概是“能品”之境。“方今之时”已经不是时间序列表述,非年、月、日可以限定的。这更像是禅宗常说的“当下”,豁然契入,绝非工夫所能致。此际,“官知止”——目视的分别作用停下来,一脉贯通,自然有“《经首》之会”,因目止而神行,或丹道修炼谓之:“心死而神活。”以佛家的语言表述,也就是渐渐消磨“我”执,最终摆脱而入“神”。这才跳脱“自我”的分别意识,由“目视”转为“神遇”,看破字“形”而不见“全”形。此谓破除“我见”,佛家称“我见”有两种:一、人我见,一切凡夫,不了人为五蕴假和合,固执人有常一我体之恶见也;二、法我见,一切凡夫,不了诸法之空性,固执法有真实体用之妄见也。《起信论》下末曰:“人我见者,计有总相主宰,法我见者计一切法各有体性。”(引自丁福保《佛学大辞典》“二我见”辞条)是“我”选择了“目视”的方式,困于“我执”,自然无法“神遇”,此理显而易见。

“神遇”是某一时豁然发生的,是不期而遇的,其中关窍非言语所及。有些人认为解牛的技术由不熟练到熟练,时间长了就不用再去“看”,而“神”化境界就显现了。显然这是思维推理作出的解说,并未触到“神遇”的消息。由“目视”而“神遇”,既是一个逐层开显的工夫过程,同时也要时时保有含混守拙的状态,存养真元。《庄子·在宥》中就提示了由无视、无闻而入道之理。他说:“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原文:“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关闭耳目的门户,泯去分别,回到混沌状态。“官知止”,意味着反对技术,返归本原的一面。历来讨论书法,也讲工夫的生与熟、巧与拙,同样是在兼顾这两种向度。总之,“神”化至极,庖丁之刀、书家之笔,皆是“依乎天理”,自能“游刃有余”。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这是“游刃有余”的原因。“节”譬喻世间万物转化处,包括人的念头生灭,字形的微小变化,还有“牛”的骨节。言“刀刃无厚”,果然无厚吗?实为此心常在“空”“无”自性,虽念虑之细,形体之微,刀、笔皆可入,“以无厚入有间”也。提到“牛”的骨肉、关节,也令人想到,历来形容书法也须具备血、气、骨、肉等。可见,前人何曾将书法看作死板的“形”呢?

寓言的后面几句,人多不注意。“謋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为何“牛”已被解,却“不知其死也”?“牛”确实没有“死”!它只是比喻庖丁运刀,对纷繁世事进行了开解,最终事物还其本来面目而已。庖丁即圣人,他纵浪大化,行于无事,本无作为。庖丁之“刀”,喻本性“空”“无”,“牛”之生死,乃诸法幻灭。浮世如尘,落定归土,“如土委地”,万物皆然。同理,书法至于神品,技法无执,字形无碍,用心无住,笔笔运于空性,字字安其本然。虽笔势翻飞,点画跳跃,斐然成章,而此中却有个空无自性,如如不动。所以,庖丁“提刀而立,为之四顾”——卓然不倚,独立于天地之间。“踌躇满志,善刀而藏”——浩气充盈,至善而退藏于密。

最后,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这又是个问题。“解牛”何关“养生”呢?这说明,文惠君观庖丁解牛,确是悟到了死与生消息相通。解“牛”之死,而养人之生。“牛”只是比喻,以它开解生死轮转、阴阳变化的道理。悟通生死相续,即是生生不息,“养生”在其中矣。

德清《庄子内篇注》解道:“庖丁喻圣人,牛喻世间之事。大而天下、国家,小而日用常行,皆目前之事也。解牛之技,乃治天下、国家,用世之术智也。刀喻本性,即生之主,率性而行,如以刀解牛也。言圣人学道,妙悟性真,推其绪余,以治天下、国家,如庖丁先学道,而后用于解牛之技也。”德清对“庖丁”“牛”“刀”,一应而解,颇具禅家手眼。我倒觉得“牛”还有一番意思蕴藏在《周易》的“坤”卦之象。《易·说卦》曰:“坤为牛,坤为地……”牛与大地几乎是坤卦最常用之象。“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易·系辞上》)乾,代表健动至诚、生生不息,乃万物之始,是本体;坤,主柔顺承载、含藏贞固,故成物、成形,是大用。庖丁是“乾”之象,牛即“坤”之象。并且,阴中有阳,坤亦内含动势。《易·系辞上》曰:“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易·系辞上》:“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辟”与“翕”是坤卦一开一合的动静之象。这说明大地、牛以及书法,表面呈现为“物”之“形”态,好像是封闭的,但其内里却生机涌动,只待庖丁来开解!庖丁解牛,实为生命的实相得以开显,故文惠君一见之下,开悟养生之理。如同大地(坤),接纳天(乾)赐的阳光雨露,便有草木生发一般。

书法创作,正合于庖丁解牛、天地创生之道。王羲之挥笔作书,同样使人联想到庖丁解牛的情景。他运笔如刀,诞生了神品之作《兰亭序》。草圣张旭也如文惠君,一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悟,自此草书入于神境。那些流传下来的名帖墨宝,虽然在创作完成之际也“闭合”为一件有“形”之“物”,但它如同大地与牛一样,依然具有灵性,只待通灵感物之人,与之“神”交便是。董其昌就曾讲到,如何与古帖通“神”。他说:“临帖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头面,而当观其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也。”(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必要脱然无碍,空灵神涌,此刻的心会带有“电光”,能击穿法帖之“形”,触见其“精神流露处”。反之,若是死死盯住,以目视形,无感无触,那法帖依旧只是封闭的“形”,绝不开启。像这种情况,董其昌也评到:“药山看经曰:‘图取遮眼,若汝曹看牛皮也须穿。’今人看古帖,皆穿牛皮之喻也。”(《画禅室随笔》)我们再来看书法临摹,就更应明白,模仿字“形”只是最浅的层面,关键要与古人相应、相会,同体、同感。如姜夔所言:“余尝历观古之名书,无不点画振动,如见其挥运之时。”(姜夔:《续书谱》)随之挥运,才感之深切。这也是书法何以养生的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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