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们讲一讲如何诵读古典经典。诵读经典自然先要有一种诵读经典的态度,这就是我所谓四种心:恭敬心、惭愧心、精进心、长远心。第一是恭敬心。比如我们读《论语》《庄子》或《金刚经》时,就要像孔子、庄子、释迦牟尼坐在我们面前给我们讲课一样,他就是我们的老师,而且是我们求了很久才求到的老师,这样就可以生起恭敬心了。这个恭敬心还有一个效用,每每在我们读不懂经典的时候,我们不会动辄责怪圣贤。例如读到《论语》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一语,有人不考虑上下文语境,轻率地指责孔子是大男子主义思想者!这不光是没有恭敬心,反而是一种严重的轻慢心。如果我们生起这样的心,就会对他们产生一种厌弃感,很难进入他们留下来的经典。孔子的《论语》,我认为每一句话都是不可更改的,如果读不懂,一定是读者智慧不够。只要我们用这种态度反省自己,就不会生起轻慢心,而会生起恭敬心。如果继续读下去还是读不懂,那就应该生起惭愧心:“哎呀,圣贤讲得这么好,我竟然读都读不懂!”话说回来,面对惭愧心我们不能自卑,而应该生起誓愿读懂的精进心:正因为我读不懂,我要更加努力去读,一遍读不懂就读十遍,十遍读不懂就读一百遍!所谓“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百之”,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朱熹曾介绍他读《论语》的经验,说他读了数十遍还是不懂它在讲什么。他再读下去,到终于读懂时,说他“前后判若两人”!从此他便与《论语》融为一体,《论语》就是朱熹,朱熹就是《论语》。朱熹都读那么多遍才读懂,我们读《论语》的次数比他多吗?难道我们比朱熹还聪明吗?显然不是嘛。因此我们没有理由不勇猛精进。最后,我们还要生起长远心。真正的精进是要持之以恒地精进,不能够只有三分钟热度,如果真的要以古人为友,真的要让古圣先贤走进我们心中,成为我们精神生命的导师,就要把诵读经典当作人生第一要务。
接下来讲一下诵读经典的两种进路。诵读经典是有两种进路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学习经典无非是想获得智慧,而不仅仅是为了理解经典,写几篇文章发表,仅仅以此为目标就太低了。如果通过诵读经典追求智慧,能够自利利他,这才是比较好的追求。在实践中,如果想让我们盲动的意志力得到调顺、安顿,最根本的方法就是禅定。尽管修禅定的方法有很多种,但只有智慧统摄下的禅定才能够达到这个目的。比如,石头虽然岿然不动,但我们不会说石头有禅定;轰炸美国世贸大厦的拉登手下虽然很有定力,但这是邪智慧统摄下的定,叫作邪定;只有正确智慧统摄的定,才是能够安顿精神生命的正定。
诵读经典的第一种进路,是以静心的方式来诵读,即以修禅定的方式来诵读。用这种方式诵读经典,从头到尾都要庄严。我们诵读某部经典,譬如《庄子》《论语》或《金刚经》时,都要以恭敬心将经典请到要诵读的地方,恭恭敬敬地摆在书案上;有的人怕弄脏经典,还要在经典下垫一张手绢。放好经典后,就以念念相续、不疾不徐的方式从头诵到尾。急是急躁,徐是懈怠,都不行;念念相续,指读经时尽量不起杂念。当然,一开始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往往才开始诵第一品就想什么时候诵完,或诵着诵着就开始琢磨经典的意思,这都是杂念。面对这些杂念,也没有其他好办法,只有在发现后赶紧把心收回来放到经典上,久而久之才能一心不乱,甚至能达到经典文字随着诵读声一个个跳出来的境界,诵读到这个境界是可以开启智慧的。但这种诵读方式有一个基本的要求,即诵读者要坚信诵读的是智慧的经典,并且不要尝试去理解经典的意思。如果你诵读时经常去理解经典的意思,比如诵读到《论语》的“学而时习之”一语,你就忍不住问“学是什么意思?”“怎么学?”“学什么?”等等,对于第一种诵读方式来说,这是应当力求避免的杂念。另外,依这种方式诵读经典,每天要有定课,每次诵读完后,都应恭恭敬敬地将经典放回原处,最好是放到专门安置经典的洁净所在。
第二是以理解的方式来诵读。很多人不适合用第一种方式诵读经典,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要去理解经典。比如,很多人喜欢读禅宗公案,我们就举个公案说说。有人问赵州:“什么是祖师西来意?”赵州回答:“庭前柏树子。”有人一看到这里就开始琢磨:“赵州为什么唯独讲庭前柏树是祖师西来意呢?难道亭前那块石头或亭子里那根柱子不是祖师西来意吗?”这种方法不能读公案,因为用二元对立的方式去理解公案,思路本身就不对,怎么理解都无法得到赵州“庭前柏树子”的真意。对这类没法避免杂念的人,应该用第二种方式诵读经典。
用理解方式诵读经典有些什么方法呢?首先,从古典概论或者注疏得到助益。譬如,如果我们读《论语》,总是读不懂其中的意思,最好的办法是通过《论语》的有关古典注疏去认识和了解。我为什么特别强调阅读古典而非现代注疏呢?因为古典注疏是接着古代人讲的,现代注疏却很少接着古人讲。换句话说,古典注疏是接着古人传递智慧的注疏,现代注疏则多是在二元对立思维方式下研究出来的知识,这当然不是一回事。所以,但凡有能力的人,都应该通过阅读古典的《论语》注疏来帮助了解《论语》的基本意思。不过,像《论语》这样的经典,古典注疏很多,初学者既没有定力,也没有抉择力,所以最好从与自己相应的一家入手,弄通这家之后再读下一家,如果今天看何晏的,明天看刑昺的,后天看朱熹的,大后天看刘宝楠的,将会陷入注疏海洋而无法自拔。
其次,注意经典中同名异义和异名同义的问题。同名异义指同一个名词有不同的含义,异名同义则指不同的名词具有同样的含义,这两种现象在中国古代经典中都非常普遍,如果忽略了这方面的内容,理解古典经典就很容易出问题。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现象呢?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儒道佛三家的智慧经典,都是大师们对于宇宙人生刹那间有一种整体觉悟后,教化后知后觉者而形成的经典,而不是通过现代学术方式撰写出来的。这样,大部分经典都带有老师与学生在教学中互动的情境性和鲜活性,典型者如《论语》和禅宗公案。由于学生的根基不一样,其偏好、所学等也各不同,老师随顺汉语多义词或同义词的特征,有时用同一字词表达不同的意思,有时又用不同字词表达同一个意思。当这种现象与老师的独特思想结合在一起时,情况更加复杂。同名异义的例子,如《论语》中的“道”字,我们随便一看就能看出如下几种含义:道路——“任重而道远”(《泰伯》);方法——“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子张》);主张——“道不同,不相为谋”(《卫灵公》);天道——“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引导——“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为政》)。异名同义的例子,如佛教思想中的实相,《雪峰义存禅师语录》说有如下种种异名:“亦名无住心,亦名自性涅槃,亦名无言说,亦名无系缚,亦名无形相,亦名一心法门,亦名大涅槃,亦名定念总持,亦名真如性海,亦名无为大道,亦名一真法界,亦名无去无来菩提萨埵,亦名无性涅槃,亦名金刚三昧实谛,亦名自性清净心,亦名如来藏,亦名实相般若,亦名正因佛性,亦名中道一乘,亦名净性涅槃,亦名一念真如。”这么多“亦名”都是实相的异名,真是太复杂了!如果再加上禅宗的“无缝塔”“无底篮”“无孔铁锤”等形象化表达,足可以令人眼花缭乱了。如果我们诵读经典时不考虑这一面的话,能读懂经典吗?(www.xing528.com)
问题是,是否考虑到同名异义、异名同义等文义问题就能读懂经典呢?不见得。我们很可能陷入另外一种处境,即虽然完全弄懂了经典中每一个概念、每一句话的意思,但依旧不知经典在说什么。要读通一部经典,关键要将整部经典的思想及其传统贯通起来领会。我们以《论语》中“道”字的“天道”一义来说明一下这个问题。众多《论语》注疏,对“道”字的注解各不相同,这里简单列举几家——钱穆说道是“人生大道”,周振甫说道是“真理”,朱熹说道是“事物当然之理”,邢昺说道就是“善道”。我们怎么融通诸家的解释呢?无论钱穆说的“人生大道”,周振甫说的“真理”,还是朱熹说的“事物当然之理”,邢昺说的“善道”,都是天道某个层面或某个侧面的含义,不能说有什么错,但也不能说全对。
如果联系孔子的整体思想及其传统来看,我有一个理解,孔子所说的“道”是“易道”,也就是《易经》里所说的“道”,这样的理解既比较具体,又可以涵盖诸家对于“道”的解释,把它们作为其中的一义包含进来。我这样理解有没有证据呢?当然有。首先,孔子本人是一个大易学家,古来大多数人甚至认为《易经》的“十翼”是孔子写的,司马迁就说“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史记·孔子世家》)。当然,宋代以来不断有人认为“十翼”不是孔子写的,但是他们所提出的论据从来没有完全驳倒主流观点。我认为,至少可以说“十翼”的主要内容是孔子写的。孔子在《论语》里说自己学过《易经》,所谓“假我数年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司马迁也说孔子“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史记·孔子世家》)。孔子的学生商瞿是把《周易》传到汉代的关键人物。据司马迁《史记》记载,孔子还是一个预测学家。如鲁国季桓子打井挖到一个瓦罐,罐中有个像羊一样的小动物。他们到孔子那里对他说,我们挖到了一只狗。孔子说,以我的看法,应该是一头羊。我听说,森林高山中的怪物叫夔、罔阆,水中的怪物叫龙、罔象,土里的怪物叫坟羊。鲁哀公西狩获麟,孔子由此观知“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已矣乎!”(《史记·孔子世家》)另外还有一个故事:孔子去世之后,大家都很想念孔子,就一直把他的位置空着。但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因为学生们看到椅子就很伤心。有若长得很像孔子,于是有人提出请有若当大家的师父,宛如夫子还在一般。过了几天,有孔子弟子反对,就请有若解释两件事情。第一件事:商瞿年长无子,他的母亲要为他娶妻,夫子却要他出使齐国。商瞿的母亲很着急,夫子规劝她说:“您老人家不要着急,商瞿四十岁后会为您生五个好儿子。”后来果真应验了。第二件事:有一天,这名弟子跟夫子一起出门,刚出门时万里无云、阳光普照,夫子却叫他带上伞。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带伞,夫子解释说一会儿会下雨,结果果然下雨了。这名弟子问有若,夫子是如何知道结果的?有若答不上来,这名弟子就说:“这位置不是你能坐的,你下来吧。”(《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根据这些记述,我认为孔子所说的“道”根本是“易道”,而不是“人道”,因为“人道”是“易道”运化赋予人的性德,没有“易道”的运化,“人道”无从立根。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根本上是从“易道”这个“一”来贯通的。因此,我们读《论语》应该从这个“道”来会通,不然就不能完全读懂《论语》。当然,我们一下子难以做到这一点,也不能强求自己某天一定要做到这一点,但一定要有这个目标。
仅贯通孔子还不够,还要贯通儒道佛诸家。我们同样举“道”这个概念来加以说明。据《四书或问》记载,曾有学生问朱熹:“儒家的‘道’是否近于佛家的‘道’?”朱熹说:“吾之所谓道者,固非彼之所谓道矣。且圣人之意,又特主于闻道之重,而非若彼之恃此以死也。”曰:“何也?”曰:“吾之所谓道者,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当然之实理也;彼之所谓道,则以此为幻为妄而绝灭之,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也。人事当然之实理,乃人之所以为人而不可以不闻者,故朝闻之而夕死,亦可以无憾;若彼之所谓清净寂灭者,则初无所效于人生之日用,其急于闻之者,特惧夫死之将至,而欲倚是以敌之耳。是以为吾之说者,行法俟命而不求知死;为彼之说者,坐亡立脱、变见万端,而卒无补于世教之万分也。”他的意思是:我们的道不是佛家的道,我们的道是在日用常行中体现出来的仁、义、礼、智、信之道;佛家的道是了却自家生死之道。朱熹的说法也有几分道理,因为佛道的基本目的是参破生死,否则不能说是得道;如果生死都看不开,还可以做好其他的事吗?但朱熹讲的只是佛道的一个层面,即专了自己生死的罗汉层面的“道”;至于自度度他、普度众生的佛菩萨之“道”,朱熹却懵然不知。朱熹以罗汉之“道”作为佛道全部,并以之与儒家日常伦理层面的仁、义、礼、智、信之道相比较,以此批判佛道不管世事、不近人情、不切实际,不但不是实情,甚至没有抓住要点。佛道与儒道的根本区别,确如朱熹所说是“吾儒之理皆实,释氏之理皆空”,但此空不是朱熹误为佛坚持而实为佛呵斥的罗汉“道”的偏空,而是佛菩萨不住生死、不入涅槃的中道。佛菩萨的“道”既要在生活中参破生死,又要在生活中利益众生,不但能落实到生活中,而且能在生活中施行大慈大悲。可见,我们要融通儒家和佛家的“道”,得对两家的思想有透彻的把握,如果没有透彻的把握,就要少下全称判断,似朱熹这般则难免贻笑大方。难道朱熹真的不知道佛教有佛菩萨之“道”?我认为不是。真正的原因是朱熹的护教之心大过心平气和地了解佛教之心。隋唐时代,佛教一枝独秀;到了北宋,王安石甚至感叹:“吾门收摄不住,人才都归佛家了。”儒家在那个时候命若悬丝,朱熹为了延续儒教的生命、维护儒教的地位,对佛教无心细读、有意曲解,才导致了这种结果。
宋明儒家由于护教之心太切,许多人对于佛家都没有真切了解,因而他们对佛教的批判,大部分都像朱熹一样是错误的。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们看看《六祖坛经》里的一段经文:“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若能钻木出火,淤泥定生红莲。苦口的是良药,逆耳必是忠言,改过必生智慧,护短心内非贤。日用常行饶益,成道非由施钱,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六祖明确告诉我们,菩萨道需要在日常生活中践行,怎么能说“无所效于人生之日用”?如果说《六祖坛经》是中国化的佛经,那么请看《佛说观无量寿佛经》怎么说:“欲生彼国(西方极乐国土)者,当修三福:一者,孝养父母,奉事师长,慈心不杀,修十善业;二者,受持三归,具足众戒,不犯威仪;三者,发菩提心,深信因果,读诵大乘,劝进行者。如此三事名为净业。”其中的“孝养父母,奉事师长”“慈心不杀,修十善业”“发菩提心,深信因果”等,与儒家仁、义、礼、智、信的内容不仅高度一致,而且更深更广,哪里是“无所效于人生之实用”?
下面简单了解一下诵读经典的四个境界:第一是不知所云境。最典型的是读《易经》。我们如果读过《易经》,这种感觉肯定很强烈。我从前也一样,读了几十遍《易经》,不知道它讲什么,后来读《金刚经》有点感觉后,回去再读《易经》,才感觉读懂了。为什么会出现“不知所云”的现象呢?因为我们长期习惯用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思考智慧的经典,而智慧的经典却是从不二智慧中当机说出来的活生生的生命智慧,两者根本不相应。第二是依文解义境。这是通过查字典、看注疏来弄通经典语言文字含义的境界。这种境界虽然懂得了经典的文字句义,但没有真正依智慧的观照方式进入经典,更没能贯通经典的思想。第三是通达一经境。这个境界,能够依智慧观照方式进入经典,也能把一部经典贯通起来,知道什么是经典的思想归宿和宗旨,知道它如何从其归宿与宗旨开展思想,又从哪些方面、哪些层面回到其归宿与宗旨,是真正通达一部经典的境界。第四是豁然贯通境。这里的贯通,既指智慧观照方式的贯通,也指所学智慧的贯通,小到贯通一家思想,大到贯通一切思想,即不光贯通儒、道、佛三家或诸子百家,甚至还包括贯通世间一切学问。到了这个时候,才谈得上用智慧来统摄前述两类学问,才谈得上自如地运用一切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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