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看到,现代性问题的根源在于,因科技的突破,进而有工业革命,彻底改变了人类生活和产业组织方式,进而颠覆了原有的家庭、社会、政治组织方式。这样彻底而猛烈的变革是人类历史上从未遇见的。而外部生活的急剧变化,导致内部生活(精神世界)的根本动摇。一直作为人生主宰的精神世界的隐退和缺位,使个人生活严重失衡,最终导致外部世界走向崩坏。
科技的高度发达导致科学崇拜,梁启超称为“科学万能之梦”。人类生活本有内外之分,道德和宗教掌管内部生活,是人心的主宰,引领人生的方向。科学万能,意味着科学超出了自己的边界,来接管人们的内部生活,决定人类的方向。于是现代哲学成为科学的附庸,或者变相的科学,道德失去了其神圣性根源,成为经验层面、实用主义的伦理,宗教则几乎被兜底推翻。那么被科学全面接管,做个“科学人”怎样呢?
在这种人生观底下,那么千千万万人前交接后脚的来这世界走一趟,住几十年,干什么呢?独一无二的目的就是抢面包吃。不然就是怕那宇宙间物质运动的大轮子缺了发动力,特自来供给他燃料。果真这样,人生还有一毫意味,人类还有一毫价值吗?无奈当科学全盛时代,那主要的思潮,却是偏在这方面。当时讴歌科学万能的人,满望着科学成功,黄金世界便指日出现。如今功总算成了,一百年物质的进步,比从前三千年所得还加几倍,我们人类不惟没有得着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好像沙漠中失路的旅人,远远望见个大黑影,拼命往前赶,以为可以靠他向导,那知赶上几程,影子却不见了,因此无限凄惶失望。影子是谁?就是这位科学先生。(梁启超:《欧游心影录》,第一章上篇之七“科学万能之梦”)梁启超说“要晓得时代思潮,最好是看他的文学”,与他同时代的柯南·道尔就曾借福尔摩斯(最善于运用逻辑思维和科学知识的人)之口说过十分相似的话:“我们(按,指整个社会)追求,我们想得到,可是最后抓住手里的又是什么呢?一个幻影而已。可能还不如幻影——而是痛苦。”(《福尔摩斯探案选辑(1921—1927)·退休颜料商》)
科学万能之梦破灭之后,人类需要重新回过头来审视内部生活。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欧洲,陷入强烈的挫败感和苦闷中,而转机也因此萌发。梁启超特别指出社会学方面的俄国科尔柏特勤(今译克鲁泡特金)一派的“互助说”兴起,有望替代达尔文的“生存竞争说”;哲学方面有美国占唔士(今译詹姆士)的“人格唯心论”、法国柏格森的“直觉创化论”,“把从前机械的唯物的人生观,拨开几重云雾”。参见《欧游心影录》第一章上篇之十“新文明再造之前途”。
中国的情况如何呢?梁启超因着政治的挫折,反省乃是因为从政者的品行败坏,且社会上普遍不讲道德,“现在时事糟到这样,难道是缺乏智识才能的缘故么?老实说,甚么坏事情,不是智识才能分子做出来的?现在一般人,根本就不相信道德的存在,而且想把他留下的残余,根本去铲除”(梁启超著,彭树欣选评:《梁启超修身讲演录·北海谈话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年,下同)。其根源在于二十年来的“教育不良”:
现在中国的学校,简直可说是贩卖知识的杂货店,文、哲、工、商,各有经理,一般来求学的,也完全以顾客自命。固然欧美也同坐此病,不过病的深浅,略有不同。我以为长此以往,一定会发生不好的现象。中国现今政治上的窳败,何尝不是前二十年教育不良的结果?(《梁启超修身讲演录·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
“智育日进,而德育日敝”(梁启超编著:《节本明儒学案》眉批),是现代化弊端在中国的表现,但此时的国人并未意识到危局已然成型,依然在盲目追求知识的道路上狂奔:
近来国中青年界很习闻的一句话,就是“智识饥荒”,却不晓得还有一个顶要紧的“精神饥荒”在那边。中国这种饥荒,都闹到极点,但是只要我们知道饥荒所在,自可想方法来补救;现在精神饥荒,闹到如此,而人多不自知,岂非危险?一般教导者,也不注意在这方面提倡,只天天设法怎样将知识去装青年的脑袋子,不知道精神生活完全而后多的知识才是有用。苟无精神生活的人,为社会计,为个人计,都是知识少装一点为好。因为无精神生活的人,知识愈多,痛苦愈甚,作歹事的本领也增多。……故谓精神生活不全,为社会,为个人,都是知识少点的为好。因此我可以说为学的首要,是救精神饥荒。(《梁启超修身讲演录·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
对此梁启超开出了药方:以道德统摄教育、科学和政治。“统摄”,不是取消、否定,而是统领、涵摄的意思。“读者切勿误会,因此菲薄科学,我绝不承认科学破产,不过也不承认科学万能罢了。”(《欧游心影录·科学万能之梦》)1923 年梁启超的两位好友丁文江、张君劢发起了一场著名的科玄论战,梁启超发表《人生观与科学》一文,认为科学、玄学各有范围,各司其职。他说:“人类生活,固然离不开理智,但不能说理智包括人类生活的全内容,此外还有一极重要一部分——或者可以说是生活的原动力,就是情感。情感表出来的方向很多,内中最少有两件的的确确带有神秘性的,就是‘爱’和‘美’。科学帝国的版图和权威无论扩大到什么程度,这位‘爱先生’和那位‘美先生’依然永远保持他们那种‘上不臣天子,下不友诸侯’的身份。”其结论是:“人生关涉理智方面的事项,绝对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关涉情感方面的事项,绝对的超科学。”看似调和其间,其实正是梁启超一贯的主张。所以梁启超的提倡道德,并非排斥现代,而是主动地适应时代。
在中国文化传统里,“道德”二字是神圣的,与现在很多人的理解并不相同。梁启超说,现代人理解的道德仅是伦理,或者是道德派生出来的应用,并非是道德的根本。道德的根本,是“无古无今,无中无外”的,是人类共通的。人们之所以觉得今天的道德与古人不同,那只是道德的外在形式和具体应用(节目事变)的改变,道德的这个层面是随时变化的,不仅古今不同,而且古人与古人不同,人与人皆可不同(梁启超编著:《德育鉴·例言》)。
为免误解,这里需要费些笔墨解释一下何谓“道德”。现代语境下一般人理解的“道德”与古典的道德,并非一回事。“德”与“道”相关联又有区别,“道”是宇宙万物的本体,“德”是道在具体事物中的呈现。道下落到个体事物中,个体事物各自以其特有的方式呈现道,称为德。因此德一方面与道相连通,一方面又是某一事物之为此事物的根据,类似于现在说的某一事物的本质。如果没有德,某一事物就不成为它自己了,因此一个人如果没有德,就不成其为一个人。所以德对于人来说,是保证他是一个人的根本,并且是由此上通于道的依据(所以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由德上通于道则需要“修”,称为修身或修道,所以孔子接着说“依于仁,游于艺”,就是修身的方法),因此是人的第一需要。后来把这两个字组成一个词,表达的正是道和德的根源性和彼此的关联性,所谓天人之际,所谓万物一体,俱在其中。因此,“道德”在传统话语中是最高序列的词,代表人类精神领域的源头,具有神圣性。
现代语境中“道德”的含义,大致对应古代汉语“德”字的层面,道的意义已经被弱化甚至切断了,因此德也就不是原来意义的德。现代语境中的道德,一般是指为了使人与人和谐相处,或者维系社会秩序而对个人的伦理要求或自我约束,进而固化为社会行为规范。这里的德不再与道相连,因此也失去了其为人的本质和第一需要的意义,成为一个附加在自然人身上的,因应社会需要而后起的东西;因此,通过个人的道德修养而上通天道,与道合一的途径也湮灭不彰,此之谓“天地闭,贤人隐”。由此可见,现代一般所谓的道德,是实用主义的产物,与古典的道德相比,成了无源之水。梁启超所提倡的德育,也并非如现在“思想品德”之类的课程,而是希望在现代学校教育中恢复传统的修身之学。正如朱子入选小学课本却被广泛误读的那首诗所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现代道德教育一定要接通这个源头,才是有生命力的,才可以在人心中落地生根。
道德指向的是万物本原和终极境界,而如何达致道德,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大学》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人生的四个层面,修身既是起点也是根本;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则是修身的方法。佛道二教所说的修行、修炼,目的和境界虽互有差别,但修养身心的方向和原理有共通的基础。以儒释道三教为代表的系统的修养方法和实践经验,即“治心治身,本原之学”(《德育鉴·例言》),统称为修身之学。(www.xing528.com)
以修身之学为核心的中国文化传统,在对治现代病方面有其独特的优势。梁启超说,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是追求心灵与外部生活的一致,先秦的孔、老诸圣,“都是看出有个‘大的自我’‘灵的自我’和这‘小的自我’‘肉的自我’同体,想要因小通大,推肉合灵”,而隋唐之后大盛于中国的大乘佛教,其宗旨也是寻求世间法和出世间法的统一,这都是“仁慈圣善的祖宗”留给我们的遗产,只是“我们不肖,不会享用”罢了。
应该怎样继承这份遗产呢?梁启超说:“须知凡一种思想,总是拿他的时代来做背景。我们要学的,是学那思想的根本精神,不是学他派生的条件,因为一落到条件,没有不受时代支配的。”这是说,文化有其不变的部分,即根本精神,也有因应时代而变化的部分,即“派生的条件”(此处是“生发的枝条”的意思,指根本精神随着时代的需要而发展出来的具体应用);我们应该学习和继承传统文化的根本精神,其具体应用则应随着时代变化而不断更新(以上参阅《欧游心影录》第一章下篇之十三“中国人对于世界文明之大责任”)。这并非梁氏的创见,而是中国文化自我更新的基本方式。根本精神,即古人说的“道”,道是通贯一切的,所以说“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又是恒常不变的,所以说“天不变,道亦不变”(董仲舒语);其具体应用或外在形式,则是随外部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所以又说礼应该随时“损益”(见《论语·为政》)。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态度和方式,中华文明才能绵延数千年,亘古而常新。
梁启超的时代,一面为适应外部环境的巨变,急切需要道德的自我更新,而另一面,其时正值传统文化的衰蔽期,清季以降,随着宋明儒学的衰落中国文化也随之落入低谷,就如一个久病衰弱的人面临寒风凄雨的侵袭,欲调动肌体的能量却力有不逮,还得先做固本培元的工夫。因此梁启超所面对的,其实有两个问题:一是重新回归道德的根本,即返本;二是面对外部环境的急迫需求作出积极的回应,即开新。因此,梁启超的“道德统摄”药方,其实现的途径是“返本开新”。申言之,中国文化的返本开新,既是中国现代化的要求,也是解决人类现代性难题的一条正路。
具体怎么做呢?梁启超认为传统的修身性道德是道德的根本,适应现代需要的观念准则是道德的应用,二者并非对立或者新旧的关系,而是道德的两个层面。现代公民意识的枝条可以且应当从道德的根本上生长出来。梁启超1903 年写《论私德》时,虽然仍然延用近代日本学者的分类法,把传统的修身性道德称为“私德”,适应现代国家需要的观念准则称为“公德”,但是特别指出私德和公德并非对立或者新旧的关系,而是道德的两个层面,并且私德为本,公德为末。需要在传统的“私德”之中把“公德”推扩出来。后来梁启超对此有所修正,觉得近世公、私德的分类只是在外在表现形式和应用范围方面的,是平面的区分,未能说明道德的根本,且“公”“私”之名易起误解,故从1905 年编撰出版《德育鉴》开始,即少以公、私对称,而转以本(根本)、末(节目)分指道德的两个层面。现代公民的观念和行为准则本来已经蕴含在修身性道德之中,只是因为外部条件不具备故而未能充分发展,比如国人欠缺的组织能力、自治能力和法治精神,就是因应现代社会组织形式的需求而发展发达的。既然中国的外部生活环境已经发生巨变,并且还需要进一步建立现代社会和民主政治,那么自觉地培养公民意识就成了必要而迫切的事。但这并非直接从别处拿来就能用的(实际上道德很难直接拿来,需要从内部生长出来,但是外部的刺激和养料可以促进内部的生长),而是需要在传统的道德之中,在每个人的心性之中把现代公民意识推扩出来。
现代社会的思想基础,即平等、自由等价值观念也需要在这个思路下重新评价和处理。梁启超的论证过程大致如下。自由、平等需要区分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精神层面的自由、平等(属于道德的根本),此义在古典时代(不论中国还是西方)即得到相当的开展,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尤其发达。他引用孟子的“良知良能”“天人”等观念来论证人格的平等,将现代西方的个性自由与《中庸》的“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联系起来,称之为“尽性主义”,并用孟子的观念将其解释为“是要把各人的天赋良能发挥到十分圆满”(《欧游心影录》第一章下篇之五“尽性主义”)。
第二个层面是社会权利层面的自由、平等(属于道德的应用),这是在现代社会环境下才充分发展出来的。平等、自由等价值观念,是现代西方个人生活和社会组织、政治制度的基石。从人类社会发展的角度,现代文明不同于古代文明的一个主要特征是“群众化”,即社会权利的平等使得普通民众也逐渐获得了文化和教育的机会,虽然现代文明的“质”不如古典时代,但“量”却是大大增加了。从这个意义上,梁启超肯定现代社会“毕竟是向上了”(《欧游心影录》第一章上篇之十“新文明再造之前途”)。
这两种自由平等并非是不相干的,而是同一事物的两个层面,且两个层面互相补充、同时具足才是其完满意义:权利的自由平等须以精神的自由平等为依据,为旨归;精神的自由平等须由权利的自由平等在社会层面予以体现和保障(孔子提倡“富而后教”,孟子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虽未直接从权利立论,可见对于大多数人,精神的充分开展须有物质条件、社会环境的保障)。梁启超引用西方的社会政治理论说明,树立基于权利的平等、自由观念,是培养现代公民意识的基础。权利意识的建立和健全,才能在法律和制度层面确立公民权利的内容并保障之,从而使得精神层面的人格平等、自由得到充分的体现(《新民说》各节对此内容均有涉及,另可参阅唐文明:《现代儒学与人伦的规范性重构——以梁启超的〈新民说〉为中心》,载《云梦学刊》2019 年第6 期)。
概括言之,梁启超提倡的国民教育的内容,包含两个层面,即传统修身性道德(可称为“常道”)和与现代社会相适应的公民意识(即“常识”,梁经常使用这个词),二者是本末、体用的关系。换言之,常道为体,常识为用;常道适应现代环境开出常识,常识以常道为根本、为依据。没有常道支撑的“常识”,恰如无源之水,丢失了根本就会迷失方向;缺乏常识的“常道”,是失去生命力的表征(常道,是“日新、日日新”之常,如流水春风般“活泼泼地”之道;无法自我更新,则已不是道),故步自封的结果,己尚不能立,亦无从使人生信。因此“返本开新”可分为两步:第一,回到常道;第二,发展常识。此为逻辑的次序,而非时间的先后,二者可以且应该同时进行,相辅相成。
返本开新的思路,来自对中国文化特质的洞察,同时立足于对人类发展趋势的观照,以西方文化为参照系来自我定位,因此不仅是解决中国的问题,亦是为全人类开一新路:
一个人不是把自己的国家弄到富强便了,却是要叫自己国家有功于人类全体,不然,那国家便算白设了。明白这道理,自然知道我们的国家,有个绝大责任横在前途。什么责任呢?是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来成一种新文明。
……
不尽这责任,就是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同时的人类,其实是对不起自己。(《欧游心影录》之“中国人对于世界文明之大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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