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碎片化”的时代。自智能手机问世以来,短短十年间,人类的生存景观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以我自己为例,我发现自己在空闲的时候,比如等车、等人之类,第一反应往往是(有意识无意识地)摸手机;当我从一件事情中停下来之后,比如炒完菜、洗完碗,第一反应还是(有意识无意识地)摸手机。
过去一百多年,我们常说中国遭遇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个说法是不够准确的。今日的变化已触及社会的最底层,是连带器物一起发生的变化,这种变化至少应该比照《易传》“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的时间节点,甚至可以比照“包牺氏没,神农氏作”的时间节点。
神农氏的兴作,我们无从得知;尧舜的兴作,我们尚可以凭借《尚书》弥足珍贵的记载追溯出来。除了尽一切可能去效法尧舜的兴作,我们哪还有别的路可走?我们心里很清楚,这个时代的学人,哪怕集体打包称都够不上圣人的分量,指望我们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达道,纯属幻想。
尧舜的兴作是一个系统工程,既有礼乐制度,又有六府治理,所有这一切的核心,是德行。尧让四岳举荐人才,四岳举荐三人,均遭帝尧否定,否定的理由都是道德方面的缺失。这三人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鲧的情况,因鲧的工作与我们今日的任务直接相关。在四岳举荐鲧之前,帝尧提到“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情况不可谓不紧急。然而在这极大的危机面前,帝尧首先关注的仍然是鲧的德行:“吁,咈哉,方命圮族。”“逆命毁族”是人伦品质方面的认定,人伦上的不通达与鲧堵塞洪水的治法有着密切的关系。《洪范》引箕子之言:“我闻在昔鲧堙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这里有着现代人最应该重视的经验教训:德行、学问、事功,本来密不可分,所谓撇开德行而用其“才”的做法,在一般小事上可能还能侥幸一下,在大事上绝对走不过去。
要让现代人相信中华文明开端的这一宝贵经验,非常困难。我们已经习惯了分科的思维,尤其是理工科与人文学科分别对待的思维。在这种区分之下,人文学科甚至要为理工科的不发达背锅:儒家文化开不出科技,是近百年来压得中国学人抬不起头来的一座大山。如今西方的科技终于走到了“物极必反”的临界点,我们也是时候将儒家的物理观、学问观、德行观往深里讲一讲了。
在此,我们必须提及《中庸》中一个极为费解的讲法:“不诚无物”。现代人面对这个讲法,可能会提出各种疑问:“不诚怎么会无物?无物是在什么意义上无物?是否定存在一个客观世界吗?”对此疑问,我们可以先给出一个较为浅显的回答:就跟色盲的人一样,心智不正常的人也认识不到事物的真相。这个回答还没有触及问题的关键。谁都明白疯子不能正确认识事物,但是,这里讲的是“不诚”,是一种道德品质,道德品质不好的人,一定不能正确认识客观事物吗?或者说得更白一点,一定不能做科学研究吗?在我们的印象中,奸诈狡猾乃至心怀歹毒,跟一位冷静的科学家,两个形象似乎可以重合在一起。然而儒家在这个问题上的确就是这么看的。《礼记·礼器》篇说:“无节于内者,观物弗之察矣。欲察物而不由礼,弗之得矣。”如果有“节”于内是心智正常的标准的话,那么后半句就补充说明白,没有礼——这明显是道德上的品质——那就不可能有“节”,观物也就“弗之察”,这跟《中庸》讲的“不诚无物”一样。看上去这与我们的经验相反——科学家研究火药的化学成分、化学反应,这些东西确定下来之后,并不会因科学家是好人还是坏人而改变。然而我们不要忘了,中国古人研究火药这一种物,本来是把它作放烟花用的。这里就会引出一个问题:对一个物的认识,到底什么程度才算是彻底,才算是知其“真相”?仅仅知道火药的化学成分、化学反应,能算是完全知晓这个“物”吗?抑或是,还必须知道它可能给人带来的政治社会影响、身心健康影响?一句话,就是要知道它在天地之间的位置。
这个追问体现的就是中华文明的物理观、认识论。今天我们依然可以在中医这个行业,找到它残存的痕迹:“东方青色,其畜鸡,其应四时,上为岁星……北方黑色,其畜彘,其应四时,上为辰星。”连研究鸡和猪,都跟岁星和辰星对应起来;每一具体的物种,都跟天地连接起来。这个融通一贯的学术工程,用《易传》的话讲,就是“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至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吉凶,是故谓之爻。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
无论今天的学术水平距离古人之大全有多远,甚至无论我们愿不愿意承认古人学术的成熟,任何严肃认真的学者都必须承认,在整全当中研究具体某一物,才是接近真相的研究。这一点确认下来之后——哪怕是作为科学假设确认下来,接下来就是如何鼓起科学求真的勇气,去追求事物的真相。一旦踏上这条求真之路,我们就会发现,道德与真相研究密不可分。因为,真相已被确认为在整体中见出某一物,要让这一物见出其真身,就必须连通整体,而这正是“不诚无物”的上下文语境:“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中庸》所讲的“诚者”,是打通天人的讲法,“诚者,天之道也”,“诚者”,便是天地这团元气的代名词,天地元气化生出万物,因此它当然就是“物之终始”。《中庸》又讲,“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这是圣人完全把自己放入这团元气中,任由自己的心思随着这团元气运转。按《家语》里更早的版本,孔子原本说的是“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之所以定体也”,“定体”二字更有助于我们理解这里所说的工夫论含义。既然“诚者”是与天地连通的状态,而天地本身又是中和的——“一阴一阳之谓道”,那么,“诚者”便意味着中和,中和意味着德行:“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夫。”所有具体的德行——仁义礼智信——如果走到极致,都是中庸;任何过失乃至罪恶,就其本质而言,只是失中。失中的时间越长、程度越高,就越失真,人就越不可能看出那融通一贯的真相。道德不好的人做不了科学研究。
进一步说,“成物”不仅仅是客观的研究,它还必须去助成万事万物。“不诚无物”于是意味着人在天地之间领受一项使命,这正是《中庸》下文所要说的:“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天命之谓性,率性而行亦即领命而行;人在这率性而行的过程中,要有所得(德、得同训),就要“合外内之道”,就要成物,就要参赞天地化育;只有参赞化育,让万物各尽其性,才可以说是完成上天交给人的使命。而要成己成物,关键还是在于“诚”,在于真正愿意“合外内之道”。外与内一旦合起来,就变成“一”:“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这是真正困难的工夫,当年鲧采取堵水的治法,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打通。他没有上升到“一”的层面去感知“物”,没有对洪水产生最低程度的仁心——尽管洪水伤害了人,但洪水说到底也是天地间的一物,人仍然有责任去尽洪水之性,哪怕人可以同时怨恨洪水。这类似于对待人间的杀人犯,极深的怨恨其实与怜悯并存于同一个死刑判决当中。
大家不要觉得这是在说神话,我们马上就要面对同一种抉择:网络令人类陷入如此巨大的困境当中,我们该如何对待网络这一物?是当成一个完全异质的东西加以对抗,还是站在“一”的层面去成就网络这一物?我们必须非常小心,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极为复杂、极为庞大的巨物,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犯“堵水”的危险,尤其是考虑到,这个巨物与洪水还有着一个根本性的差别:它不像洪水那样纯然是自然的险情,它的背后还有着人的欲望——说到底,真正难治的是欲望,而不是技术本身。缠绕在网络这一物之上的欲望有两种,一种是马斯克们的欲望,一种是马斯克们的产品刺激出的欲望。对于前一种欲望,倘若要站在成己成物的角度,就应该指出,马斯克们的产品最终也会伤及他们自身。马斯克们也有子孙,他们也会有看到三岁孩童刷刷刷地拨弄手机平板的时候。就像环境污染一样,海底鲸鱼的肚子里还有垃圾袋,南极洲的冰山里还能检查出污染物呢,整个生态都被改变之后,谁又能够脱身于外?然而,我们是布衣草根,马斯克们不可能听得到我们说的话,因此我们除了祈祷老天爷突然让马斯克们良心发现之外,不应该对改变第一种欲望抱任何幻想。
第二种欲望是我们需要努力去疏导的。要疏导这些欲望,必须先搞清楚它们的性质:它们是被刺激出来的“情”,并不是真正的人“性”。我们最终的任务是要导情复性,而不是去迁就这些过分的“情”。然而,要导情入性,还是要先伸出手来拉它一把。网络每天都在快速制造海量的信息,如果没有善知识加入这股洪流,那么人情只会一直往而不返,没有任何改善的希望。进一步说,网络的“性”是快,是自由。恶可以通过网络快速扩散,善又何尝不可以通过网络快速扩散?前提是,有足够的仁人志士愿意担起振兴网风的责任。孔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这大概可以看成是治世的君子比例。十室按百人来算,单单中国就应该有一千四百万潜在的君子——大家不要觉得这个数字惊人,中国在扩大,天下在扩大,如果我们不敢预期有这么多的君子,那可能意味着,我们所谓复三代礼乐之志是虚妄的。
网络这个黑黢黢的洞穴,是仁人志士不可放弃的亲民场所。有志之士,应该不畏其污秽,投身到这个欲望纠缠的洞穴中来。然而我们心里应该保持一份清醒,要化开这一团欲望,真正可靠的力量还是大自然的力量,我们要做的,还是一步步将迷失的人情拉回到自然的人性当中去。即便在网上讲学,也还是应该以缓慢的、耐心的长课程为主。短课程的作用,坦白地说,更多只能是提供一个共修的机会或者说缘分而已。这仅仅是一种有教无类、有学无类的心态,是眼见低头族在地铁公交上狂磕精神垃圾食品时,心中油然升起的不忍。与其让低头族们吃垃圾食品,还不如尝尝经典的味道。
这每天十分钟的短课程,我打算讲讲汉代的《韩诗外传》。《韩诗外传》是由一个个小故事组成的,故事结尾会配上《诗经》的一句诗,读起来很有意思。因其篇幅短小,而结尾引诗则有充分的延伸空间,用来作为短课程的教材是非常合适的。大家不要小看这本以“外传”为名的“故事书”,我对《诗经》的理解,大部分是依照这本书提供的线索来推演的。从《韩诗外传》呈现出的对《诗经》的理解来看,它要比毛传、郑笺高出不止一个层次。虽然它没有去一篇篇注解《诗经》,但引诗所反映出的诗学造诣,可以证明它是《诗经》的真传。我们如今没有了完整的齐鲁韩三家诗传,《韩诗外传》就是最值得我们珍惜的解诗大宗了。
除了可以直接接通诗学渊源之外,从《韩诗外传》读起,还有另外的好处:它是运用《诗经》的典范,也意味着它是发挥诗义的典范。如果我们仅仅把《诗经》当成一个死文本去读,那么可能我们永远也到不了孔子、子夏、子贡所理解的诗学程度,我们可能会一直错失那些只有通过活用才能体会到的精微之处。就此而言,我必须对这个短课程的修身性质作一些说明。
正如前面所说,要解决现代社会的器物异化危机,关键在于修诚,在于得一,在于“合外内之道”,然而这个“一”并非是无“文”的“一”。《中庸》讲“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这一章,结尾却是“文王之所以为文也”,一与多,文与质,是互根彬彬的状态。正如人机合一的关系,不应该是简单粗暴的脑机接口、芯片植入——这不是“合外内之道”,而是“伤外内之道”。修诚的方法,也不是去硬求个“未发之中”,而是要先存天理之节文。阳明有谓:“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富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又谓:“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现代人每日浸泡在杂讯之中,染污甚深,如果没有外力的帮助,单靠他们自己,恐怕连好色、好货、好名的私欲都检不出来。而《诗经》为义理之渊薮,通过读诗来比照自己的生活,容易令私欲现形,继而将之扫除。
因此,虽然是要修诚,但是也要先从学文起;我们虽然是在学文,但是目的则是修诚。这个目标与步骤,是学《诗》时特别要留意的。《诗》《书》说到底是文学,如果不时时提醒自己修身的鹄的,学《诗》容易变成单纯的“文学科”,容易学得个“小人儒”。《礼记·孔子闲居》载夫子与子夏的一番交谈,可以看作我们今日学诗的纲领,兹录如下:
孔子闲居,子夏侍。子夏曰:“敢问《诗》云:‘凯弟君子,民之父母’,何如斯可谓民之父母矣?”孔子曰:“夫民之父母乎,必达于礼乐之原,以致五至,而行三无,以横于天下。四方有败,必先知之。此之谓民之父母矣。”
子夏曰:“民之父母,既得而闻之矣;敢问何谓‘五至’?”孔子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是故,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志气塞乎天地,此之谓五至。”(www.xing528.com)
子夏曰:“五至既得而闻之矣,敢问何谓三无?”孔子曰:“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此之谓三无。”子夏曰:“三无既得略而闻之矣,敢问何诗近之?”孔子曰:“‘夙夜其命宥密’,无声之乐也。‘威仪逮逮,不可选也’,无体之礼也。‘凡民有丧,匍匐救之’,无服之丧也。”
子夏曰:“言则大矣!美矣!盛矣!言尽于此而已乎?”孔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之服之也,犹有五起焉。”子夏曰:“何如?”子曰:“无声之乐,气志不违;无体之礼,威仪迟迟;无服之丧,内恕孔悲。无声之乐,气志既得;无体之礼,威仪翼翼;无服之丧,施及四国。无声之乐,气志既从;无体之礼,上下和同;无服之丧,以畜万邦。无声之乐,日闻四方;无体之礼,日就月将;无服之丧,纯德孔明。无声之乐,气志既起;无体之礼,施及四海;无服之丧,施于孙子。”
子夏曰:“三王之德,参于天地,敢问何如斯可谓参于天地矣?”孔子曰:“奉三无私以劳天下。”子夏曰:“敢问何谓三无私?”孔子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此之谓三无私。其在《诗》曰:‘帝命不违,至于汤齐。汤降不迟,圣敬日齐。昭假迟迟,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围。’是汤之德也。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其在《诗》曰:‘嵩高惟岳,峻极于天。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此文武之德也。三代之王也,必先令闻,《诗》云:‘明明天子,令闻不已。’三代之德也。‘弛其文德,协此四国。’大王之德也。”子夏蹶然而起,负墙而立曰:“弟子敢不承乎!”
《孔子闲居》接在《仲尼燕居》之后,《仲尼燕居》的教育对象是子张,“师也过”,所以《仲尼燕居》主收蓄;收蓄之后要舒放,所以《孔子闲居》教育的是“不及”的子夏。子夏一开始问的,只是一句诗,“凯弟君子,民之父母”,夫子因材施教,借此机会将文学科的子夏引向德行科的道路。故夫子特意深广诗义,将“民之父母”推扩到“致五至”“行三无”“横于天下”。
子夏熟悉夫子的教学方法,夫子教人,总是善待问,《王言解》教曾子如此,此处教子夏亦如此。故子夏乘机而问“五至”。夫子讲出一段纲领性的诗学要义:“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子夏与夫子论的是诗,而夫子首先点的却是“志”。这是孔子立言的宗旨,不单是《诗》之一经言志,《春秋》也贵志(《繁露·玉杯》:“春秋之论事,莫重于志。”)。志要“至”,这个“至”字,在中国文化里是非常重要的工夫论字眼,孟子讲“志至焉,气至焉”,庄子讲“至人”,归根结底都是“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的意思。志至诗亦至,因为“诗言志”,诗不外乎是真志的表达。有言语便有交接,有交接便有酬酢动作周旋,所以“礼亦至焉”。礼乐相须,故礼至“乐亦至焉”。最后,夫子讲乐至“哀亦至焉”,还不忘交待一句“哀乐相生”,表明调和情志的最高境界乃是中和,也就是阳明所讲的“良知”。所以下文会接着讲一段“阴阳不测”的话:“是故,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这是对“出入无时,莫知其乡”的心体的描述。“志气塞乎天地,此之谓五至”,与孟子的讲法——“塞于天地之间”一样,可见孟子的心性之学有其源头,亦可见心性之学非独传思孟一派。
“五至”既得,接着问“三无”。夫子继续挤牙膏式的教学,先开一个头,你懂我就不费口舌,不懂我再给你讲。子夏未达,转而寻找自己最擅长的理解方式来接近答案:“敢问何诗近之?”夫子给出三句诗文:
“夙夜其命宥密”,语出《周颂·昊天有成命》,全文为:“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其命有密,於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夙夜其命有密”位于此诗的中间,上文讲的是天授命于文武,一直传到成王这里,成王有继述之志而不敢康宁。在这个背景下去理解“夙夜其命有密”,可以得知这是讲成王绵密的修持工夫,时刻保持与天命的一致,也就是《中庸》所讲的“道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下文“於缉熙”,光明之象,参《文王》“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单厥心”,单,毛传训作“厚”,而《尚书》常训作“尽”。心厚到极致便是尽,“单厥心”可通《孟子》的“尽心”。“肆其靖之”,靖,安,做工夫勤勉,因此不敢康宁,然而工夫修持本身又是令人心安的。《尧典》“钦明文思安安”,《大学》“静而后能安”,这一份心安是真正的乐源,所以“夙夜其命宥密”可近“无声之乐”。
“威仪逮逮,不可选也”,语出《邶风·柏舟》,这是卫寡夫人面对夫家、娘家合谋要求自己改嫁小叔子的野蛮要求,愤然道出的一句诗。“逮逮”,富也,“不可选”,众也,卫寡夫人自言自己的威仪众多,数也数不过来。儒家讲的威仪不是摆架子,而是“赫兮咺兮”,是阳气的自然透发;而在“赫兮咺兮”之前,又有“瑟兮侗兮”做积累,阳明谓“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这样一种不得已而随时自然透发的状态,便是“无体之礼”。
“凡民有丧,匍匐救之”,语出《邶风·谷风》,其背景是一位黾勉坚强的妇人,遭到丈夫的抛弃,自道自己一心持家,毫无过失,乃至“凡民有丧,匍匐救之”。引用这两句诗来说明“无服之丧”“无体之礼”,有点断章取义的意思(断章取义在先秦是引诗常态,并无贬义),但是对全诗诗旨的把握,尤其是对两位女子坚贞不二的品行的体会,是夫子的引用与子夏的理解都不可或缺的前提。
听得夫子引诗说明“三无”之后,想必子夏心中已经“先立乎其大者”。然而修身这件事绝非一悟百了,以顿悟著称的禅宗六祖慧能,在所谓的“悟道”之后,也要潜修十六年,将一个一个的心结解开。所以工夫次第是要搞清楚的,子夏紧追不放。夫子于是给他讲了一段“五起”,其实就是工夫次第了。
第一起,“无声之乐,气志不违;无体之礼,威仪迟迟;无服之丧,内恕孔悲”。“气志不违”即身心和谐,《孟子》讲“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可作为我们调养志气的纲领。“威仪迟迟”,君子不重则不威,又“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修养的起始阶段,放慢速度来观察自己的言行是必要的。“内恕孔悲”,释家讲“发菩提心,睡梦也能长工夫”,就是这个“内恕孔悲”。
第二起,“无声之乐,气志既得;无体之礼,威仪翼翼;无服之丧,施及四国”。“ 气志既得”,盖阳明所说的“夜气,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威仪翼翼”,“翼翼”为敏捷之象,由“迟迟”而至“翼翼”,犹太极拳发出松活弹抖之劲。“施及四国”,此已由《谷风》的救助乡邻推扩到国家层面。
第三起,“无声之乐,气志既从;无体之礼,上下和同;无服之丧,以畜万邦”。由“以畜万邦”,可知这一句讲的是平天下的阶段。“无体之礼,上下和同”,行礼已无僵硬的痕迹,全然以时为大。“无声之乐,气志既从”,盖孔孟在四十岁时的修行节点,孔子云“四十而不惑”,孟子云“四十不动心”。
第四起,“无声之乐,日闻四方;无体之礼,日就月将;无服之丧,纯德孔明”。儒家走的是“至人”之路,从人伦做起,步步踏实,最后臻至天人之境。而天人之境又不离伦理,实质为人伦之极致而已。可参《孝经》:“昔者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长幼顺,故上下治。天地明察,神明彰矣。”又:“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
第五起,“无声之乐,气志既起;无体之礼,施及四海;无服之丧,施于孙子”。“无声之乐,气志既起”,盖从境界效验重返平常,周子《通书》所谓“至诚则动”。“无体之礼,施及四海”,盖由第四起的高明重返博厚,载物成形。“无服之丧,施于孙子”,盖即《中庸》所谓“不息则久,久则徵,徵则悠远。”
夫子的工夫次第越讲越深,子夏亦最终相应问出一个大问题:“三王之德,参于天地,敢问何如,斯可谓参于天地矣?”孔子和盘托出“三无私”,然后以《诗》申明三王之德:“‘帝命不违,至于汤齐。汤降不迟,圣敬日齐。昭假迟迟,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围。’是汤之德也。”今人喜好疑古,根据零星的出土材料来质疑上古的历史,却不知圣人之间全然以心传心,能看出我们肉眼凡胎看不到或者说不愿看的东西。“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今人喜欢说社会是课堂,其实天地又何尝不是大课堂。要解决现今的器物危机,最终还是要人虚下心来在天地之间聆听教命。于子夏的修行而言,夫子此举似有意让其从“声闻道”转向“缘觉道”。君子于水必观,恐怕不只是游山玩水过眼瘾那么简单。“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人与天相通,西方式怨恨自然的矫情又从何谈起。“其在《诗》曰:‘嵩高惟岳,峻极于天。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此文武之德也。”人的生命本源在天地,所思所想乃至对天地的怨恨,最终仍然是天地气运所生,五指山绝对翻不出去,再说亦没有必要翻,它本来就没有压住你。只是“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有其前提,那就是已经“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从人的角度来看,制造出那么多的物质垃圾、精神垃圾,一句话,制造出那么多的污浊之气,最终不过是凝结成我们自己以及我们的子孙这一个个身体。
“三代之王也,必先令闻,《诗》云:‘明明天子,令闻不已。’三代之德也。‘弛其文德,协此四国。’大王之德也。”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大的事业从来不是霍布斯的原子式个人独自完成的,把即生的成就说成是自己一个人的成就,那是贪天之功,贪祖先之功。夫子最后点出文武之德的来源,同时也暗含着“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的鼓励,子夏显然是听明白了,于是“蹶然而起,负墙而立”——这与《孔子家语·王言解》中曾子“抠衣而退,负席而立”的反应一样,均是对师命极度的恭敬与对大道极端的敬畏。如今在这纷纷扰扰的现代社会,这种敬畏可以说难得一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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