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的思维模式,完全停留在自我层面,与心毫不相干。更重要的是:一旦陷入世俗的思维模式中,心就会被放失,由此可见,要“求其放心”,就应当克除自我,走出世俗的思维模式,而这正是孟子所说的“学问之道”。
走出世俗的思维模式,关键在于克除自我。因为在世俗的思维模式之中,自我乃是主体(虽然只是一个被绑架的傀儡),如果克除了自我,这一个运作系统也就会失去了主体。与此同时,也就获得了开放和自由。——自我总是狭隘的、设限的。但是,开放和自由并不意味着无序与混乱。恰恰相反,一切运作会变得更加理性和缜密,因为在自我退场的同时,心接管了一切,成了新的主体。为了区别于世俗的思维模式,我们将心为主体的思维模式称作为超越的思维模式。也许,我们应该来看一下这两种思维模式的运作差别:
事发—六根(觉知)—自我(由末那识确立)—运用知识、观念(阿赖耶识所含藏)—意识思量—反馈给自我—自我刻意应对
这是世俗的思维模式,以自我为主体。
事发—六根(觉知)—心—运用知识、观念(阿赖耶识所含藏)—意识思量—传感给心—心即感即应
这是超越的思维模式,以心为主体。
乍一看,两者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仅仅是主体不一样。然而,一旦我们对两个主体——自我和心——作一个对比,便可以知道这其中存在着多么巨大的差别了:
自我一定是狭隘的、分离的,背后乃是私欲与禀性(详见下文);而心则是开放的、无限的,背后则是天命之性。
也即是说,世俗的思维模式下,一个人所关注的只是自我,所作所为所思所量全都是围绕着自我而展开的。超越的思维模式下,却没有关注点,只是遵循着天命之性随机应对所发生的事,在这一过程之中,人成了天理的载体。以传统的说法,这便是活出了天人合一的生命境界。
那么,我们又该如何走出世俗的思维模式,而活出超越的思维模式呢?
要真正走出世俗的思维模式,并不容易,至少需要经历三个阶段:一、识妄:即认识到自己活在世俗的思维模式中,所拥有的只是一种随波逐流式的空洞的生命;二、明心:即体察到心的发用,就此坚信存在着别样的生命境界;三、克己:即全力克除自我感,活出心即感即应的生命境界。
第一阶段是基础,没有这样的认识,就不会对世俗的思维模式感到厌倦,也就不会有“求其放心”的意愿。可是要有这样的认识并不容易,它首先需要我们静下来,一个人唯有在静下来之后,才有可能觉察到自我的意识活动,也才会认识到自己活在上文所陈述的世俗思维模式之中。一旦有了这样的认识,有一些人便会开始探寻真我之所在。——那个为外在所牵引着随波逐流的所谓的自我,自然不是真我!于是,便产生了一个永恒的生命课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一个哲学命题,与自身无关。其实不然,这是一个关乎于每一个人的问题,因为每一个人都拥有生命。所以,无论是西方的哲学、宗教,还是东方的种种文化,全都将解决这一个问题视为根本。儒家的圣贤、佛家的佛菩萨、道家的神仙真人,究其根本,所说的全都是纯然解决了这一个问题的人。而佛家在这一个问题上,表现得尤为迫切,所以,参禅悟道最常见的课题便是:“我是谁?”当然,他们有着种种不同的说法,如“念佛是谁?”“拖死尸是谁?”“哪一个是你的本来面目?”……当然,也有一些人对此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可是,与此同时,他们也就错过了把握生命真义的机缘,这很可惜。当然,更令人遗憾的是:这世间的大多数人往往连静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当一个人开始寻求真我,他(她)就走上了“求其放心”的旅程。这时,明心——体察到心的发用——就会显得异常重要,因为无法体察到心的存在,他(她)的一腔热忱很快就会转变为心灰意冷,如此一来,也就会再次退缩到世俗的思维模式之中去。幸而无论是谁,都是有机会体察到心的发用的。在这一点上,孟子有着一个卓绝的指引,他说: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邀)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
通过应对“孺子将入于井”这件事,孟子让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够感受到自己有着“怵惕恻隐之心”。他还进一步地指出了这一个“怵惕恻隐之心”,既不是来自“内(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不是来自“要(邀)誉于乡党朋友”和“恶其声”,这三者全都出自世俗的思维模式,而“怵惕恻隐之心”则与它们无关,仿佛是一个天外来客,从天而降,无因无由。“怵惕恻隐之心”当然不是什么天降来客,它便是我们的心在即感即应之时所呈现出来的情,孟子将它称作为“端”,并且告诉我们只要能够对这一个“端”进行“扩而充之”,便可以“若火之始然”,越燃越旺;若“泉之始达”,越涌越盛。这就是儒家察端扩充的工夫。可是这一个工夫并不容易作,因为自我会时不时地跳出来干扰一番,所以,孔子异常注重克己——克除自我——的工夫。
人人都有“端”,都有以心感应的生命状态,由此可见,确实存在着一种超越于世俗思维模式的生命状态。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人们便会油然而生获得这种超越于自我意识的全新生命的愿望。
当然,需要注意的是:对于那些不曾了知世俗思维模式的人而言,他们也会有受到触动而以心即感即应发出“端”的时候,这类情况也许还不少,可是因为他们不曾明理,也就只能是日用而不知那就是心在发用了。
察端之后,自然会坚信存在着一种别样的生命境界。接下来,便会进入全力克除自我的第三阶段了。要克除自我,就必须对自我作出进一步的认知。在孔子那里,自我被称作为“己”: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www.xing528.com)
克己,便是克除自我;复礼,便是回归到心即感即应,情发而皆中节的状态。孔子自身正是克己的典型,《论语》中记载: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其中,我即己,亦即自我。意、必、固,则全都为己——自我的表现。朱子(熹)对意、必、固、我有着一个清晰准确的解说:“意,私意也。必,期必也。固,执滞也。我,私己也。四者相为终始,起于意,遂于必,留于固,而成于我也。盖意、必常在事前,固、我常在事后,至于我又生意,则物欲牵引,循环不穷矣。”
也就是说:意是应事时所生起的自我知见,即种种的“我认为”;必则是对这件事的期待,即现在人所谓的目的;固就是执着,在应事时执着于某种观念、某种行为方式;我则是种种经历留存在记忆中的一个印象。很多人从不曾认真地思量过我,一旦某一天他们真的围绕着我展开思量时,就会发现我其实只不过是一堆虚妄的记忆罢了!如果我们将朱子的解说与佛家的八识运转结合起来,立刻就会明白自己的生命是多么的苍白!——只不过是围绕着一个虚妄的自我而活着,也就会生发出务必要克己——绝尽意、必、固、我——而后已的决绝心!
意、必、固、我,以我为根本,意是我的意,必是我的必,固也是我的固,处理问题应当拔本塞源,因此,克己工夫的重心自然应该放在如何绝我上,一旦绝我,意、必、固自然也就无从着落,也就会自行瓦解。在这里,我们便对我作出进一步的探究。我,亦即自我,有着两个根本:私欲与禀性。
私欲源于人欲。所谓人欲,即人类肉体生存的本能需求。满足肉体生存的本能需求原本很正常,可是,很多人却将之放大了、扭曲了,于是,原本正常的人欲转变成了私欲。如此一来,势必会导致两重恶果:一者,过分享乐并不符合肉体的健康需求,只会对肉体造成伤害;二者,本能需求一旦被放大、扭曲,就会永无止境,如此一来,也就会沦为私欲的奴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去满足它,进而成了完完全全“顺躯壳起念”(阳明先生语)的人。在古之贤圣看来,这便是沦为禽兽了。白沙先生(陈献章)曾写过一篇题为《禽兽说》的短文,正指明了这一点:
人具七尺之躯,除了此心此理,便无可贵,浑是一包脓血裹一大块骨头。饥能食,渴能饮,能着衣服,能行淫欲。贫贱而思富贵,富贵而贪权势,忿而争,忧而悲,穷而滥,乐而淫。凡百所为,一信气血,老死而后已,则命之曰禽兽可也。
由此可见,要免于沦为禽兽,就必须克除私欲。当然,我们并不是在提倡所谓的“灭人欲,存天理”,而是在提倡“灭私欲,存天理”(当然,朱子、阳明等所谓的人欲,其实即是我们所说的私欲)。人欲与私欲是有着本质差别的,人欲是人类得以生存的本能需求,是理应满足的,否则也是违背天理。——天理是好生的,不让肉体获得应有的本能需求而残害它,不正是违背天理吗?正因为此,孔孟为政之道的基本前提全都是先解决百姓的生存问题,而后再进行德育教化。简而言之,满足人欲,本就是天理的一部分。私欲却就完全不同了,是对人欲的放大与扭曲,是必须要克除的。也许通过一个禅宗公案,可以很清晰地让诸位体味到其中的分别:
有源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大珠慧海)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眠。”曰:“一切人总如,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校(较),所以不同也。”律师杜口。(《景德传灯录》)
相比于私欲,禀性更是幽微,隐藏更深。因为禀性是经由环境和人生经历所熏染而逐渐形成的,往往正代表着一个人的性格特征,或是风格面貌,所以常人都不会将禀性视为需要克除的部分,甚至很多人还会努力去追求所谓的个性,刻意塑造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性格特征,如今的诸多教育理念也是如此。正因如此,禀性一旦形成,要克除它是异常困难的,所以古语才会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禀性是自我最为根深蒂固的部分,私欲根源于肉体,而禀性则往往涉及精神层面的追求,与自我有着更多的默契性。概略言之,禀性通常会表现为以下几种状态:
1.潜意识。人人都有潜意识,潜意识隐藏在意识的背后,常常支配着我们的意识思维,从而使得我们无法做到客观理性。
2.习惯。俗语有云:“好的习惯是成功的一半。”人们似乎把习惯分为两个部分:好习惯和坏习惯。从世俗层面而言,这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是,从深层次而言,尤其是从生命的纯然自由层面而言,则无论何种习惯都将会是一种束缚。
3.观念。人人都有着一套自以为是的观念,人们依据它对外界展开评价。观念通常来自学习和思考,本无妨碍,可是一旦将它掺杂进对事物的分析之中,就一定会导致判断失误。今天大多数学人在立论时皆是如此,上来便已先带有一份主观,以致文字中充斥着诸多莫名的自我感。
除此之外,禀性还有其余种种表现,然而,本文毕竟不是专门探讨禀性,也就不一一展开来论述了。
了解了私欲与禀性之后,又该如何克除它们呢?克除了它们,就是绝四,就是克己,就是克除了自我。我们曾尝试过诸多的方法,佛家的,儒家的,最终选择了持敬一法。所谓持敬,即无论何时何地,应对何事,全都以一片至诚恭敬之心应对,久而久之,私欲、禀性自然将消除干净。所以,我们常说儒门持敬工夫,诚彻上彻下、贯通内外的大法门。
克己便可以走出世俗的思维模式,从而活出一种超越的生命状态,也就回到了全然以心感应的境地。然而,我们还需要解决另一个问题——对事作出准确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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