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灯会元》洞山良价：直击原学（第一辑）

张文江（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禅宗“一花五叶”传说，我找到的比较早的提法，出现在敦煌本《坛经》中。根据郭朋的观点，敦煌本《坛经》的成立年代（780—800），离六祖慧能（638—713）的去世，相差六十到八十年（《坛经校释》，中华书局，1983 年，第12 页）。敦煌本《坛经》有“先代五祖《传衣付法颂》”，第一篇作者是达磨：

吾本来唐国，传教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

历代相传文献中，这段文字有改动。成书于五代的《祖堂集》卷二，“吾本来唐国”改成“吾本来此土”。成书于北宋的《景德传灯录》卷三，又改动两个字，“此土”改成“兹土”，“传教”改成“传法”（成书于南宋的《联灯会要》卷二同）。此后，成书于南宋的《五灯会元》卷一菩提达磨章次，不再改动，还是“吾本来兹土，传法救迷情”。现在一般谈论“一花五叶”，引用的都是这一段：

吾本来兹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

这些文字改动，初看相当忠实。第一个变化，“唐国”和“此土”几乎完全对等，细辨有轻微差异。“吾本来唐国”，达磨来华时间在南北朝（当梁与北魏），用“唐国”有所不妥。同时，口气是外国人，不怎么水乳交融。而“吾本来此土”，不仅弥补了漏洞，而且异域色彩变淡，有一家人的感觉。第二个变化，“此土”和“兹土”是同义词，“此土”比较朴素、口语化，“兹土”有书面语色彩。第三个变化，《祖堂集》还没有改的“传教”，《景德传灯录》改成“传法”。其实“传教”就是“传法”，然而，“传教”好像是传播思想，“传法”则成了传授技艺。最早版本的文字，不一定是最好的，敦煌本《坛经》可能近真，改动后意思更精密。最后定稿为“吾本来兹土，传法救迷情”，而“一花传五叶，结果自然成”，任何版本都没有改动过。

一花五叶是怎么开出来的？一花由达磨到慧能（665—713），也就是由印度佛教演变为中国佛教。五叶有两说，一说指从慧可到慧能，一说指慧能弟子的演变，前说有可能性，通常采取后说。《坛经》记载慧能有十弟子，其中法海、神会尤可注意。法海集成《坛经》（契嵩本、宗宝本记其得法因缘）。神会大力弘扬南宗（参见《神会和尚禅话录》，杨曾文校注，中华书局，2004 年）。在十弟子之外，有永嘉玄觉（665—713）和南阳慧忠（？—775），两人一野一朝，一南一北，最为特立独行，昂首天外。

神会即荷泽神会（686—760），和《坛经》系统有密切关联。他扩大了南宗的影响，也被批评为“知解宗徒”（《五灯会元》卷二荷泽神会章次）。此派著名的传人是圭峰宗密（780—841），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二。最早批评《坛经》系统的人是南阳慧忠，说那些人聚却三五百众，目视云汉，云是南方宗旨，把《坛经》改换得面目全非（《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八《诸方广语》）。而永嘉玄觉的《证道歌》更是矫然不群，允为修行楷模。(www.xing528.com)

六祖门下得法脉者，还有形成灯录系统的南岳怀让（677—744）和青原行思（？—740）。南岳以下开出五叶中的两叶，青原以下开出其余的三叶。

南岳怀让的弟子是马祖道一（709—788），青原行思的弟子是石头希迁（700—790），禅法之盛，始于二师。刘轲云：“江西主大寂，湖南主石头，往来憧憧，不见二大士为无知矣。”（《五灯会元》卷三马祖道一章次）马祖的弟子是百丈怀海（720—814），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名言流传（《五灯会元》卷三百丈怀海章次）。百丈的弟子是沩山灵祐（771—853），沩山和他的弟子仰山慧寂（814—890），开出第一张叶子，沩仰宗。这是六祖下来的第五代。百丈还有弟子黄檗希运（？—850），有《黄檗传心法要》传世。黄檗的弟子是临济义玄（？—867），开出第二张叶子，临济宗。这是六祖下来的第六代。黄檗是沩山师兄弟，临济比沩山低一辈，和仰山是同辈。

石头希迁的大弟子是药山惟俨（？—834），他和百丈是同辈。药山的弟子是云岩昙晟（780—841），云岩跟沩山、黄檗平辈。他的弟子是洞山良价（807—869），洞山的弟子是曹山本寂（840—901），两人形成曹洞宗，这是第三张叶子，也是六祖下来的第六代。石头还有一个弟子，跟药山同辈，是天皇道悟（748—807，一说有两道悟，另一人嗣法马祖）。天皇的弟子是龙潭崇信（？—？），龙潭的弟子是德山玄鉴（782—865）。德山和仰山、临济、洞山同辈，但没有开派。他有两个弟子，一个是岩头全奯（828—887），一个是雪峰义存（822—907）。岩头的修持极高，然而没有开派，开派来自他的师弟雪峰以下。

雪峰的弟子是云门文偃（864—949），他开了第四张叶子，云门宗。这是六祖下来的第八代。雪峰另外还有弟子玄沙师备，玄沙传罗汉桂琛，罗汉桂琛传清凉文益（885—958），他开出最后一张叶子，法眼宗。这是六祖下来的第十代，唐五代一花五叶的全盛时期结束。宋代禅宗大风行，编撰出很多书，不过创造性就此减弱了。其时也有新东西冒出来，那就是陈抟的先天易，二程的理学，张伯端的新道教。禅宗在北宋还开了两张小叶子，临济宗的黄龙、杨歧，形成五家七宗。到了南宋进一步衰落，只剩下两家，一个是临济，一个是曹洞，以后往日本发展，近代又传往欧美。

禅宗的全盛时期在唐五代，正面临着大乱世。安史之乱以后，唐王朝走下坡路，然而禅宗却走上坡路，一直走到五代。907 年唐亡，960 年宋赵匡胤称帝，国家重新统一。其时，五叶的最后一叶——法眼宗的清凉文益已去世，一花五叶结束。

以上的脉络大致清晰。本文试读此谱系中的洞山良价，初步了解这位大德的思想。选择的文本是《五灯会元》，此处节选其一、二两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