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言志章》之主旨,与其说是“与点”,不如说是“裁狂”。孔子对于曾点,与其说是赞赏,不如说是调伏。既然如此,那孔子为什么又要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不能令人信服地解决这个问题,便很难扭转千百年来人们对于此章的成见。我的推想有三点:一是“不以人废言”,二是“借题发挥”,三是“物以稀为贵”。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这两句话可以作为我们解读“言志章”的重要参考。曾点“暮春三月”那一番话,杨慎一针见血,说他是“故为此言”。两千多年后的杨慎能识破,以孔子之圣明怎么会识不破呢?若识破了,为什么还要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言志章”正是一个现成的实例。孔子没有因为曾点的那一番沂水春风之言,就对他刮目相看,当时孔门中人似乎也没怎么高看他。否则,历史上有关曾点的记载就不可能如此稀缺。特别是他的儿子曾参,作为孔子之道的传人,在孔门的地位可想而知,如果他的父亲真如后世浮慕者所评价的那样胸襟洒脱、道行高超,当时的学者不可能不大量记录他的言行,即便他人不记,至少儿子曾参不能不记载一二吧。何以司马迁写《史记》时就付诸阙如了呢?唯一流传于世的,竟然是“曾子耘瓜”这么一个把他作为“反面形象”的故事!因此,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很有可能曾点本来就是一个乏善可陈的人,谓之“狂者”可能都有些过了,他的劣迹很有可能不只《孔子家语》所记的这一件。只因曾参跟他的这层关系,出于“为尊者讳”的礼义,当时的人不忍心记述,后来的人也不忍心传播,所以只有这么一桩因为能反衬曾子的孝行才得以流传下来。如果我的猜想属实,孔子在《论语·言志章》中对他的态度就不难理解了。“吾与点也”的意义,就只能用君子“不以人废言”来解释了。这才是圣人的胸襟与手眼。关于这一点,明儒周宗建的一个说法颇能佐证之。他说:“夫子正为及门诸子猛思用世却未了得此趣,亦竟有怀莫语,而点之言志,忽尔触之,故不觉为之兴叹耳。凡人搔着痒处,不觉手舞足跳,不能自已;喟然之与,亦搔着夫子痒处也。”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之“与点”,不妨与《子路第十三》篇的这一章联系起来理解。而要正确理解这一章,必须先正确理解《论语》的“……必也……乎?”这种特殊的句型。孔子说“必也狂狷乎?”的意思是,“在得不到按中庸之道行事的君子的情况下,如果还一定要我选边站的话,那我就选择站在狂者或狷者一边吧”。可见,孔子之赞同狂狷,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赞同。即便曾点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狂者”,《言志章》孔子的“吾与点也”亦不宜评价过高。事实上,孔子很有可能只是取其言行中的某个面甚或某个点而已。(www.xing528.com)
如果我们将《先进·言志章》与《宪问·莫知章》联系起来,就很能看出孔子“喟然而叹”的复杂意蕴。此章“夫子喟然叹曰”与彼章“知我者其天乎!”其实同一意蕴。孔子“吾与点也”,与其说是评价曾点,不如说是“借题发挥”,以表达自己生命之蕴藉,纾解内心“莫我知也夫”的孤寂。《中庸》云:“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孔子之道,究其精髓,亦复如是,难信难解。“下学而上达”,即人伦而超人伦,即经济而超经济。抛却人伦经济而游心沂水春风,固非孔子之道;规规于人伦经济,亦岂孔子之道哉!人伦经济还只是“下学”,必须由此而“上达”,方为此学之真旨。自古圣贤皆寂寞,千古知音最难觅,三千门徒,七十二贤,真知孔子之志者有几?孔子死后,儒分为八,各得其性之所近,两千五百多年来,真知孔子之道者有几?悠悠千载之下,煌煌硕学大儒,犹且错会孔子之意,夫子当日之喟然叹息,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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