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论语·言志章》的主旨是“裁狂”,与先儒判为“与点”根本不同。何以见得?单凭杨慎、张尔蕴、张岱、刘止唐诸家之说,欲纠千余年来的学界之偏,实在是杯水车薪,必须进行深入细致的论证。刘止唐批评朱熹“于后半曾点之问未疏其意义”这句话,对于破解孔子“吾与点也”之谜,堪称仙人指路,值得我们高度关注。在刘止唐看来,记者记此数问,是为了显示子路、冉有、公西华三子“其学之务实,其才之济时”,从而证成他所谓“章首夫子发问之意”——“叩诸贤之实学,不欲其以空疏鸣高。”而他所理解的“诸贤之实学”,说到底就是要落实为“人伦经济”。而我理解这一部分乃至整章的主旨,并非强调“诸贤之实学”,而是为了让曾点自曝其学的“狂而不实”之过!如何裁之?且看夫子之手眼,及记者之妙笔!
原以为此章后半段是整部《论语》最大的败笔,现在看来却是整部《论语》最奥妙最精彩的手笔之一。其中,仔细观察记者的微妙措词、体会夫子答问之语气是关键。这组对话,由“三子者出,曾皙后”一句交代开启。一个“后”字,是记者埋下的伏笔,意味无穷,耐人寻思:大家都走了,曾点还留在后面,想干什么?是因为夫子赞同而想一探虚实,还是意犹未尽而欲得寸进尺?是真如张岱所说,想与三子“讨个高下”,抑或真有义理不明,想请教夫子?我们细看他都问了孔子哪些问题吧。
第一问:“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孔子答:“亦各言其志也已矣。”只是重复前面刚刚对他说过的话,仅添“已矣”二字而已。可别小看这俩字,夫子兴致寡淡、不想搭理的神情隐约可见。答问才刚刚开始,孔子为什么就表现出这样的神情?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曾点若敏锐识趣,就会马上停止再问,可他还是接二连三地问个不休。其察言观色的能力我们不能不表示怀疑。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如果说子路“率尔而对”不免有些“躁”,曾点反复其问就不免有些“隐”与“瞽”了。
第二问:“夫子何哂由也?”孔子答:“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曾点四问中唯此一问真正关乎义理,故夫子郑重答之。
第三问:“唯求则非邦也与?”孔子答:“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语气变成反问了,夫子的不满开始流露出来。曾点再不识趣,这时也该听得出老师不高兴了吧。而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竟然还敢再问。
第四问:“唯赤则非邦也与?”孔子答:“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这一次,孔子更不高兴了,连续两个反问,连珠炮似的,责难反诘之意已经溢于言表了。记者记录至此,突然搁笔,《论语·先进》这一篇,就这样戛然而止了。至此,“言志”一章乾坤倒转,章旨出人意料。“三子者出,曾点后”,高下没讨着,表扬没讨到,“吾与点也”之真意没问明,竟遭夫子一顿八卦连环掌。注意,孔子调教狂者,使的全是太极推手,内功秘法,以至于两千五百多年来罕见有人看出曾点“中招”了,反而执取“吾与点也”这句圣人之言,抱着沂水春风大做文章,由此衍生的理学畅想与文学典故络绎不绝。幸亏记者不厌其烦地记录了后半章,否则孔子当日“与点”之真意定成众口一辞之死句矣。
通过对此段对话的细致分析,我们不难看出,此章前半部分的“吾与点也”,即便真如先儒所说是对曾点的赞赏,那也只是赞其“斐然成章”之意;到了后半部分却将重心转到了裁其“狂简”了。如果孔子真如先儒所读解的那样对曾点是激赏,那么,当曾点留下来问他问题时,他的兴致为什么竟然一落千丈,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疲于应付呢?(www.xing528.com)
本章“门人记其本末独加详焉”(《论语集注》),先儒普遍将其作为证明曾点“知道”“乐道”乃至“进于道”的证据。实际上,这些“独加详焉”的记载,不仅不能证明曾点已“进于道矣”,反而暴露出他“毕竟自信不过”(张岱《四书遇》)。我们如果带着后半部分留给我们的印象,再回过头去看前半部分内容,定格孔子与曾点互动的细节,我们就会发现,曾点附庸风雅的表演,从一开始就没能瞒过孔子的火眼金睛。何以见得呢?光是前半段,就至少有三个细节可以证明。
第一个细节在他们的第一轮对话中。当孔子问“点!尔何如?”时,曾点不是马上回答,而是“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然后才回答老师说:“异乎三子者之撰。”这些细节在我看来,完全可能是表现曾点的怠慢。刘止唐谓曾点“异乎三子者之撰”,是“自谦,非自诩也”;我意恰恰相反,曾点此言,是自诩,非自谦也。老子曰:“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开口便自我标榜“异乎三子者之撰”,就是自见自是。
第二个细节在他们的第二轮对话中。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孔子在说“亦各言其志也”之前,为什么要加上“何伤乎”三个字?岂是无的放矢?若是有的放矢,这个“的”又是什么?我以为就是曾点的矫情!“何伤乎”三个字的反问语气,已经传达了孔子的不满之意,惜乎千百年来读者都只当作客套语滑过了心眼。“亦各言其志也”,在我看来,也有将曾点顾虑于外的“意必固我”之心顶回去的意味。刘止唐又谓本章前后“两‘各言其志’,迥不相同”;我意,前后两句“各言其志”,没有什么不同,皆杀曾点自命清高、孤芳自赏之气。
第三个细节在“夫子喟然叹”中。“喟然”二字,先儒每每自觉或不自觉地只作褒义来解,或干脆不加深思。其实,这个词在本章中还真是一个关键。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喟,大息也。《论语》云‘喟然叹曰’,谓大息而吟叹也。”唯其蕴藉深厚,故其叹须大息而后能兴。我们由此深挖,不难发现“喟然”不无遗憾、郁结、叹息等多重意蕴。《论语》中“喟然叹”出现过两次,另一次是在《子罕第九》篇。“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两处其实都有遗憾、郁结等多重意蕴。“喟然”这个词意味着克服了强大反作用力才能发出的意思,是明显带有消极色彩的。人的情感是复杂的,错综复杂的情感交织,积年累月的蕴藉酝酿,一旦迸发,感人至深。外人可以感知其生命的张力,却莫可名状,故曰“喟然叹”。记者拈出这三字,绝妙的传神之笔!
至此可知,孔子对于曾点的态度在“吾与点也”之前与之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如果我们不把“吾与点也”这四个字想当然地理解为孔子对曾点的赞赏,我们便不难发现,孔子对曾点其实一直没有表露出任何特别的好感。后世解家对曾点所倾注的好感,比较可靠的根据其实也只有这四个字,其余都是想象和移情。清醒之后,我们再回过头去看曾点前面所有的表现,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胸次洒脱,志趣超远”(刘宗周《论语学案》),我们亦不能从中“见其心怡气和,无所系累”(蔡节《论语集说》)。朱熹评判曾点:“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论语集注》)直是想当然耳。梁漱溟先生批评朱子“主观太强”,良有以也。
这也解决了我们读此章可能会生起的一个疑问:孔子如果真地那么赞赏曾点,为何一句“吾与点也”之后,竟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表扬?甚至在曾点反复缠问中孔子都一直守口如瓶,不肯就曾点和我们都急切想要知道的“与点之故”吐露一个字,这不是很奇怪吗?倒是我的重新解读可以顺理成章地理解孔子的这个情感逻辑。曾点后来所提四个问题以及孔子的回答方式,确确实实能够显示他“毕竟自信不过”的问题。细观曾点在此章前前后后的表现,张岱这六个字的品评真可谓切中肯綮!问来问去,全是无关宏旨的问题,何曾当得起孔子之“吾与点也”哉!两千年后的张岱尚且能看出来,当时的孔子会看不出来吗?夫子不肯说破,或许是出于仁厚宽恕,成人之美,不以人废言吧。可见,孔子的“吾与点也”并非如先儒所解,是对曾点的激赏。先儒“于点太说得过高”,可谓铁证如山!只要我们放下成见,静下心来,深入原文的字里行间,我们便不难发现这如山的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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