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曾点,朱熹的《论语集注》所代表的褒扬观点和张岱的《四书遇》所代表的批评的观点,到底哪种更合孔子本意?为了慎重起见,我查考了古今十九家比较权威的注解。这十九家分别是:(魏)何晏和(宋)邢昺的《论语注疏》,(梁)皇侃的《论语集解义疏》,(唐)韩愈和李翶的《论语笔解》,宋人陈祥道的《论语全解》、郑汝谐的《论语意原》、朱熹的《论语集注》、张栻的《癸巳论语解》、戴溪的《石鼓论语答问》、蔡节的《论语集说》,明人刘宗周的《论语学案》、周宗建的《论语商》、张岱的《四书遇》,蕅益道人智旭的《论语点睛》、阳复子江谦的《论语点睛补注》,清人刘止唐的《四书恒解》,今人钱穆的《论语新解》和刘克苏教授的《创业向孔子学什么》。此外,还有理雅各和辜鸿铭的英译《论语》。发现将近百分之九十的解家都认为,“吾与点也”是孔子对曾点的赞叹,而且赞叹的是曾点的“道”。儒门向来有“道器之辨”,而且旗帜鲜明地主张以道为尊,以器为卑,孔子说“君子不器”,即是此旨。先儒注解此章,几乎一边倒地将曾点与“道”挂钩,也就不足为奇了。
截至目前,我所能查考到的“吾与点也”的最早注解,是三国时魏博士周生烈(约220 年前后在世)所作。他的注是:“善点之独知时也。”意思是“赞扬曾点一人知时”。“知时”是什么意思?“知时”,简单说就是懂天道,识时务,出处进退合情合理,所谓“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是也。孟子说:“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从这个意义上说,周生烈肯定曾点“知时”就是把曾点与孔子相提并论了。后世解家承袭此见,一脉相承,直到明朝晚期才零星有不同的声音出来。
何晏《论语注疏》谓“夫子闻其乐道,故喟然而叹曰‘吾与点之志’,善其独知时,而不求为政也”。皇侃撰《论语集解义疏》进一步解释说:“所以与同者,当时道消世乱,驰竞者众,故诸弟子皆以仕进为心,唯点独识时变,故与之也。”李翱曰:“仲尼与点,盖美其乐王道也。余人则志在诸侯,故仲尼不取。”程颐甚至说:“孔子与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陈祥道的《论语全解》说:“若点,可谓知道矣,故有志于学,无志于仕,而孔子与之也。”蔡节说:“夫以才自见者,二三子之志也;以道自乐者,曾晳之志也。”(《论语集说》)至明儒刘宗周判曾点已“进于道矣”。紧随其后的周宗建撰《论语商》,更是登峰造极,谓:“今只勘曾点数言,直恁自在,略无意必,这便是千古圣贤实实受用风光,便是千古圣贤实实经纶手段。此正心性功名打做一团妙用。”曾点的境界,就这样在历代讲家的笔下一路攀升,简直与圣人不相上下了。这是千百年来我国学者对于“吾与点也”的主流解读。曾点也就伴随着这样的解读而一路美名远扬。
物极必反。儒者公开质疑曾点学问成就的观点开始出现。根据目前我所掌握的文献,最先站出来批评的,是作为明朝三大才子之首的杨慎。杨慎之后,有张岱叔侄和蕅益道人智旭。蕅益道人作为明末四大高僧之首,他的《论语点睛》影响甚大。他说,孔子“吾与点也”,实“非与点,乃借点以化三子之执情耳”,既是“以曾点之病,为三子之药;又以三子之病,为曾点之药”(《论语点睛补注》)。简直就是把《论语·言志章》视作佛家的“世界悉檀”“对治悉昙”和“各各为人悉昙”了,见地迥超先儒矣。然而他的解释完全是佛家的眼光,颇有“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之意。这样面面俱到的解释,圆满则圆满矣,似乎还是没能发现此章的当机是谁,不免模糊甚至虚化了此章的主旨。而江谦的《补注》,更是给人一种置身事外、美不胜收却又无可把捉之感,直是把此章的主旨讲成“政教不可偏废”了。似乎三子就代表“政”,曾点就代表“教”,难道三子之志中就不含“教”了么?子路的“使民知方”是不是“教”呢?他最后总结说:“故孔子叹曰‘吾与点’,而亦兼赞由、求、赤之能为邦也。”(《论语点睛补注》)直是把蕅益的两边“与药”补注成两面“点赞”了。如此一来,孔子在此章中对四位弟子就是既批评又表扬、既表扬又批评了。(www.xing528.com)
晚清刘止唐,盖一面受明代解家启发,识得此章“非与点”之旨,另一面又深染学界将明亡归咎于“狂禅”的风气,所以他的《四书恒解》解读此章,一方面严厉批评朱子等“以禅宗末流养空空之心,矜超妙之见,诂圣人之学”的解经方法是严重的“晦圣贤之实学”,另一方面又极力将孔子的主旨曲解为表扬“诸贤之实学”。所以,他解此章虽有许多可取的发现,对于此章主旨仍然未能明白,甚至不无误判误导之失。“禅宗末流”云云,是误判;谓此章主旨在显扬“诸贤之实学”,是误导。正如徐复观先生所敏锐发现的,唐以后“一般人多把庄与禅的界限混淆了,大家都是禅其名而庄其实”(《中国艺术精神》)。钱穆先生的《论语新解》亦不免这样的“界限混淆”。
刘止唐之所以要将《论语》“言志章”的主旨定为彰显“诸贤之实学”,是因为他想要用“人伦经济”之“实学”纠正“空疏鸣高”之偏。实则“空疏鸣高”之病根,不在不务“人伦经济”之“实学”,而在不得自由之正道。徒以浮慕空想、文字虚构,欲求摆脱世俗尘累绝不可能。诸子百家,不废“人伦经济”者多矣,岂皆孔子之道乎?能实现“从心所欲不逾矩”者有几?
古往今来,曾点之大病,唯杨慎一人看得最透;此章之主旨,唯张尔蕴一人抓得最准。《论语集注》所代表的古来成见必须扬弃,后世对于曾点之浮慕应该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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