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发我重新解读《论语·言志章》的,有两部文献:一是张岱(1597—1689)的《四书遇》,二是刘止唐(1767—1855)的《四书恒解》。
张岱对我的启发主要有三点:一是他对曾点造诣的质疑,二是他所引杨慎及张尔蕴的评语,三是他提及的“曾子耘瓜”的故事。《四书遇·言志章》开篇就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话,他说:“千古圣贤经纶手段,今日不消借之明日,此事不消移之彼事,元无成见可以预参,亦无死局可以先定,曾点此时,实实见得到此否?”我初读时只知道这是一句质疑曾点学问造诣的话,后经查考才发现,张岱这段话只有最后一个“否”字是他自己的,其余全部抄自周宗建的《论语商》。不过,一字之添,意义迥别。周宗建是完全肯定,而张宗子却是根本怀疑。这一“否”字也点醒了我,让我看到与朱熹《论语集注》迥然不同的读解。张岱接着说:“曾点四子言志,当自四子各就本色信口说出,圣门别无妆点伎俩。只曾点气象在当下日用平常自好,然他却信不过,后来再一问,便觉他胸中走作。若是颜子、曾子,自然直下承当,绝不再问三子,讨个高下矣。夫子到后应它,亦只说三子为邦为国,绝不把曾点再与较量。此意极微。曾点念念要与三子比量,所以不能信受喟然之意。大凡学问,要当下自己信得;三子若信得,只‘有勇’、‘知方’、‘足民’、‘为相’,却都是春风沂水,夫子何曾不许他?若信不过,恐怕春风沂水,亦是口头三昧,不是性地风光。所以曾点只叫做一个‘狂’,不曾用得着。”
张岱对于《论语·言志章》的理解,与程朱的理解迥然有别,而对我来说却是别开生面。张岱接下来引用了一段杨慎点评曾点的话。话很短,却至关重要,是我做这篇翻案文章的根本准据。他说:“点,狂者也。本有用世大志,知世之不我以也,故为此言,消壮心而耗余年。此风一降则为庄、列,再降则为嵇、阮。”杨慎此见,可谓切中肯綮、入木三分。古来对于曾点的评点,未见如此敏锐、如此深刻、如此犀利者。杨慎的“故为此言”,翻译成白话文,就是“故意说这样的话”。“故为此言”四字,堪称打开“言志章”千年迷宫的钥匙。张岱说的“妆点伎俩”与“口头三昧”或许亦受杨慎的启发而来。
“曾子耘瓜”的故事出自《孔子家语》。《家语》云:“曾子耘瓜,误斩其根,曾点怒,建大杖以击其背,曾子仆地而不知人久之。”张岱据此质问说,曾点“如此暴戾,岂是春风沂水襟怀?”(www.xing528.com)
张尔蕴是张岱的四叔,故《四书遇》云:“季叔尔蕴先生作全章题,立二柱曰:‘裁勇’,‘裁狂’。现成有是二语,所以为妙。”这让我联想到《论语》的“狂简章”与“六蔽章”。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又,子曰:“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张尔蕴的“裁勇裁狂”说,很有可能就是从这两章获得灵感的。
刘止唐对我的启发主要有两点:一是对朱熹此章《集注》的严厉批评,二是他对《论语·言志章》后半部分的格外注意。他对朱熹的批评,一是态度上的“以沂水春风、鸢飞鱼跃为一心独得之奇”;二是方法上的“以禅宗末流养空空之心,矜超妙之见,诂圣人之学”;三是结论上的“朱注于点太说得过高”;四是读解“言志章”原文时“于后半曾点之问未疏其意义”(刘沅:《槐轩全书》卷一)。这四点批评中,对我帮助最扎实的实际上只是最后一点。他对本章后半部分虽然有不少曲解,但他对这一部分的格外关注,却为我推翻先儒的主流看法,论证杨慎和张岱等人的观点,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顺着刘止唐指点的线索,我认真仔细地研读了《论语·言志章》的后半部分,结果发现:张尔蕴对本章“裁勇裁狂”的四字提点,不仅非常高妙,而且十分可靠。孔子裁剪子路之勇,只用了两招:一是“哂之”,一是“与点”;裁剪曾点之狂,却别施手眼,颇费周折。就篇幅而言,曾点无疑占了绝大部分篇幅;就分量而言,没有一句话能跟“吾与点也”这句话抗衡。所以,与张尔蕴“裁勇”“裁狂”平列不同,我认为裁子路之勇只是顺带,而裁曾点之狂才是本章真正的主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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