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最后一篇《尧曰》,是全书的后序和纲领。尧相当于前轴心时代,孔子相当于轴心时代,“尧曰”(全书仅此一处)为鲜明标志,其背后依然是“子曰”(全书)、“孔子曰”(以十六章《季氏》为主)。前轴心时代和轴心时代的融贯,深远地影响了华夏文明。“尧曰”提出为政的理想,建立政治的标准。此即《尚书》所传“二帝三王之道”(伪孔《序》),也是孔子所立之教。
《汉书·艺文志》记载《论语》的流传,分《古论》《齐论》和《鲁论》。各本的末篇,皆以“尧曰”为主。《古论》中只有一章“尧曰”,而今本的“子张”和“不知命”另外分篇,故《古论》有两《子张》(其一即今本第十九篇,其二即今本《尧曰》第二章和其他,名《从政》)。《齐论》同今本为三章,此外多《问王》(一作《问玉》)、《知道》(知,海昏侯简、肩水金关简作“智”)二篇。而《鲁论》只有二章,没有“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如此看来,在《齐》《鲁》《古》三论分合之间,尚有编纂未定的痕迹。今本《论语》先后由张禹(西汉)、郑玄(东汉)综合《齐》《鲁》《古》三论而编定。
“尧曰”代表了孔子所认识的古史,其顶端是天人关系,其次是人人关系,包括君、臣、民的关系。华夏文明的形成和演变,来自深究天人关系,理顺人人关系,在政治运作中安顿好权力结构,引导人民过上良好有序的生活。
开篇为尧对舜的训诫,可以看成传位仪式,也就是传递政治的合法性。此训词照样由舜传禹,禹以下不传了,继承环节发生了改变。由于这里的断裂,五帝的公天下,变成了三王的家天下。于虞夏之际,将禹不归于二帝而归于三王,其义至邃(参章太炎:《〈孝经〉本夏法说》)。
总观《论语》中的三代,承认夏而史料相对缺乏,而商周则商略而周详。“尧曰”叙述络绎而下,于禹后直接汤,与考古学界是否存在夏的争论一致。所言大致采纳《尚书》,应该是弟子连缀老师的讲授。全章似断似连,意义坚定而富含解释空间,与《孟子》末章由尧舜至于汤的连贯性不同。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功则说。
尧传舜帝位之训辞,大义同《尚书·尧典》。“天之历数在尔躬”,乃当时最高学问,可以有二解。一,天之历数犹岁时气节之先后,明帝王相继之次第(朱熹《集注》)。以尔躬承担之,承担者即执政的天子。二,“天之历数在尔躬”,万物皆备于我,道不远人,天人合一。“允执其中”,公允地、诚笃地掌握中的标准,相应时势变化,调适整体布局。“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如果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得不到改善和发展,统治的合法性也会自然丧失。
舜传禹之训辞相同,此上对下的嘱托,犹后世以宪法宣誓。此节来自《尚书·大禹谟》。由虞而夏,转折发生于禹。禹不再以此言命其继位者,二帝过渡为三代。禹的历史地位也因此有属上、属下二说。
禹以后跳过夏直至汤,于“曰”上未标“汤”字,或出于尊尧,或显示时代的裂痕。《集注》:“此引《商书·汤诰》之辞。盖汤既放桀而告诸侯也。”“予小子”,帝王自称。“履”,汤名。前文上对下,显示天人之道未绝。此下对上,已无“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论语·泰伯》)之人,故以祭祀感应为主。以下告上的形式承接天之命,《易·革》所谓“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尚书·多士》所谓“殷革夏命”。(www.xing528.com)
“敢用玄牡”,以黑色的牲口(牛)祭祀,夏尚黑。敢谓不敢,敬畏也。又儒家用“玄牡”相对道家用“玄牝”(《老子》第六章),恰成有为和无为之对立。“敢昭告于皇皇后帝”,皇皇后帝是抽象之天帝。《尚书》常以天和帝对言,当无形和有形两面。皇皇,大也;后,司也,《说文》曰“继体君”;帝犹根柢。
“有罪不敢赦”,如果有罪,请惩罚我。“帝臣不蔽”,对越上帝,任何言行乃至心理活动,其功过都无从掩盖。《大学》:“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简在帝心”,最后由你选择,而“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泰誓》)。简,阅也,择也。“朕躬有罪,无以万方”,当纯洁身心,有一丁点渣滓都要化除。“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此承担天下的责任,犹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语出王国维《人间词话》)。
由殷商延伸至周,“二帝”和“三王”时代不同,而敬天事人一也。《集注》:“武王克商,大赉于四海。见《周书·武成篇》。”赉,赐予。此言其所富者,皆善人也。善人是有德之人,包括经济和文化,为周初封建的基础。在《论语》中善人是国之栋梁,与今义不同,当兼外王而言,其地位高于君子。比较《老子》“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第七十九章)。
又引《周书·太誓》,众多的至亲,不如众多的仁人,选亲不如选贤。“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承接前文“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决不居功、邀功。言过不言功,为后世“罪己诏”的经典依据。
“谨权量”,校正律历度量衡,慎重地决定判断标准。“审法度”,审视法律与制度是否合理,是否需要调整。“修废官”,整顿吏治,看看是否缺失,或当裁减无用的职级。“政”者正也,政行而行政,打通阻塞,畅行无阻。“兴灭继绝”,在共同体内实现政治和解,保护种类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由春秋而战国,以战乱整合,此取逆行走向。
所重民:食(生)、丧(死)、祭(死生联结)。引《武成》:“重民五教,惟食丧祭。”由物质到精神,民,基础,国之本。食,民以食为天,生,维持空;丧,死,由空入时;祭,生死之感通,由时入空。
“宽则得众”三句,由重民而来。“宽则得众”,民众享有充分的自由。“信则民任焉”,兑现作出的承诺,在上者有律于己,民方可有合理预期。“敏则有功”,勤勉于工作,响应民众的需求。“公则说”,上下高兴,发出内心的欢笑。这里的“公”照应章首的尧舜禹之禅让;而“说”联系《论语》开篇的“不亦说乎”,意味深长。
从“尧曰”到今本的三章,呈现今天读《论语》的入口。“尧曰”章《齐》《鲁》《古》三论相同,是全书必不可少的重点。《论语》首章“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以修内圣为始,而此章以通外王为终。子张在当时影响很大,《论语》第十九篇言弟子,以子张为起点。《韩非子·显学》言儒分为八,也以子张居首。“子张”的编纂未定,旁通歧出,酝酿着解读《论语》的另外可能性,不得不关注其无形的指向。以“尧曰”对应“不知命”,前者是共同体治理(外王)的目标,后者是个人修身(内圣)的目标。前者的实现需要一定的条件(圣人所为之事),后者人人可以致力(君子所为之事)。
以三章呈现的结构而言:“尧曰”内圣、外王统一,呈现文明建立的可能性。“子张”,呈现外王的可能性,由于编撰未定,包含其他未知道路的可能性。“不知命”,呈现内圣的可能性。三章任择其一,都可以入门,彼此融贯,相互支持,贯通整部《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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