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彻晚年,比起前线的失败,国内的形势似乎更令人担忧。
刘彻终其一生都喜欢铺张浪费,好大喜功。建宫殿、修明堂、封禅、求神仙,哪个不是烧钱的罐子?他用兵数十年,战时的费用加上战后的赏赐,所需的钱财更是多到不可计数。虽然文帝和景帝给他攒下了巨大的财富,但也架不住刘彻这样折腾,几十年来,为了圈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刘彻着实费了不少心思,笼统地说,他大概做了五件事。
第一件事是将盐、铁的生产和销售权收归国有,也就是后人最为熟悉的盐铁官营。吃饭必须有盐,耕地必须有铁器,这是农耕民族的刚需,而且是消耗品,虽然每家每户的所需不多,总和起来却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以往朝廷并不对盐和铁进行管制,地方上的奸商和诸侯仗着地利开山得铁,煮海得盐,着实是一条暴富的路子。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刘彻正式下令将盐和铁收归官营,天下有敢私自铸造铁器及卖私盐的,一律处以没收工具、罚款及砍掉左边脚趾的惩罚。
从理论上讲,这是一个好的政策,既极大地增加了财政收入,又阻止了少数豪强用此牟利,减少了社会上的贫富差距。此后虽然经历了朝代更替,但朝廷始终把盐和铁紧紧抓在手里,在有的朝代,贩一石以上私盐就要掉脑袋。
第二件事叫算缗,即增加商人的税。当然,这是客气的说法,不客气的说法是增加对商人的盘剥,而且是极厉害的盘剥。“算”是一种货币单位,相当于一百二十文钱,“缗”也是货币单位,一千文钱串在一起就是一缗。主张实行“算缗”的是当时有名的酷吏张汤。
我们知道,张汤就是皇帝的爪牙,虽然名为御史大夫,但他其实只为皇帝服务,皇帝需要什么,他就为皇帝做什么。现在皇帝要钱,那他就要为皇帝搂钱。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经皇帝同意,张汤宣布实行“算缗”,具体的做法就是增加商人的税款,商人手上的货物每价值两缗就要纳一算的税,如果是小手工业者,视情况可以减半,四缗一算。当然,如果仔细算一下,两千文收一百二十文,税率不过是百分之六,并非苛捐重税。尽管商人大多都贪财,并不想多缴纳一文钱,但多交百分之六的税也不算伤筋动骨,而且商人的这一堆货物到底值多少钱,哪是那么容易算得清的?没事,张汤也不派人去算,他的做法是让商人自己把货物的价值上报官府,官府再根据上报的数额收取相应的税款。
这下商人们笑了:想那张汤恬为酷吏,却如此懒惰。自己上报,哪有傻子会如实地上报数额让你收税?于是,个个都往少了虚报数额,有一万的说五千、三千,当然也有敢说的,就说一千、五百,张汤也不派人核实,就按上报的数额收税。
然而,商人们确实小看了张汤,正当他们庆幸得意的时候,元鼎三年(公元前114年)十一月,张汤抛出撒手锏,宣布了一条“告缗令”,即鼓励百姓举报隐瞒财产的商人,一旦核查属实,被告者的财产全数充公,告发者可以得到相当于被告者一半财产的奖励。
这下可以说举国震动,试想,天底下哪有如实算缗的商人?告缗的可以说一告一个准,最后甚至达到了“中产以上,大抵皆遇告”的地步。这一下子就基本扫清了全国中产阶级以上的商人,而且偷税漏税无论何时都是违法的勾当,张汤扫得你还无话可说。
第三件事叫均输。要想知道什么是均输,就要先了解汉朝初年的进贡政策。那时候地方除了要纳税每年还要向朝廷纳贡一定数量的实物,至于纳多少,纳什么种类的实物,那得由朝廷说了算。这样的规定有时候就有点不靠谱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假设你是巴蜀的官员,而朝廷很可能会告诉你,今年你们要在某月某日之前进贡一千斤海鱼。
“大人,我们这里离最近的海边都不止两千里远,没有海鱼。”
“那我不管,反正你们要出一千斤海鱼。”
得,没办法,时间紧,任务重,你只好先找人到处高价收购一批海鱼,然后再在鱼发臭之前花高价将其用快马运到长安交差。这一趟折腾下来,为了这一千斤海鱼,官府搞不好要花上超过其本身价值十倍甚至更多的金钱,不仅苦了百姓,愁了官府,还肥了很多知道囤积商品的商人。
针对这种情况,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在皇帝的支持下,大农丞桑弘羊开始实行“均输法”。所谓均输,就是把中央政府指定的贡品按市价折算成当地出产的货物上交,再由均输官统一管理交上来的货物,将其调度到缺乏相应物品的地区销售,从中赚取差价。这样做的结果不是没有中间商赚差价,而是中间商从商人变成了国家,既减少了地方的支出,减轻了百姓的负担,促进了商品的流通,中央也借货物在不同地区的差价赚取了巨大的利润。
第四件事是酒酤,也就是把酒的生产和销售权也收归国有,禁止民间私酿及贩售酒类。然而,米酒毕竟不同于盐和铁,不是人们生产生活的必需品,花不起钱的,实在不行忍住不喝也就是了。而官家自己酿酒并贩售,成本既高,利润又少,到了后来,桑弘羊自己就放弃了酒酤。
最后一件是卖爵赎罪。卖官卖爵的事情是汉文帝首创的,刘彻又将它进一步发扬光大。汉朝的爵位是比照秦朝的制度设置的,从低到高一共有二十级,前面八级都是虚名,直到第九级的五大夫才开始有真正的实惠—免除徭役。为了能够尽可能多地圈钱,刘彻可谓绞尽脑汁,他依照爵位制度另设了一套分十七级的武功爵系统,一个平民从第一级买到第十七级,大概要花三十多万金。
那花了这么多钱买这个武功爵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有两条:第一,有爵位的可以“优先补吏”,就是国家招聘低级公务员的时候会优先考虑你;第二,如果你将来犯了法,罪不至死的话,可以降低两级爵位来抵罪。
依照这样的规定,有了武功爵就好比得了一张简化版的免罪金牌。谁知道自己明天会不会犯事?而且,刘彻在推广武功爵的同时,又大量任用酷吏,施行严法,很多百姓都被无端卷入官司之中,这让人们对武功爵趋之若鹜。而武功爵昂贵的价格更是催生了好大一批不法之徒。他们首先不择手段地谋取暴利,有了钱就去买武功爵,一旦事发被抓住,就用爵位赎罪,出来之后继续变本加厉地去赚钱买爵位,接着再被抓再用爵位赎罪。这其实是个恶性循环,而且一旦哪一次你犯的事情很大,被酷吏抓住了要砍头,武功爵是不能赎死罪的。这时怎么办?
大家放心,当时只要你肯出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刘彻早就贴心地为你准备好了应急方案——交五十万就可以“减死一等”,死刑直接变成无期,给你时间让你再慢慢用钱继续赎命。司马迁就是出不起这五十万才被迫受了宫刑的。
以上这些财政措施,有些是好的,有些是坏的,有些本意是好的,但在具体的操作过程中被搞坏了。毕竟刘彻在财政方面的重要依仗桑弘羊本身就是商人的儿子,桑弘羊管理财政所任用的下属大多也都是商人出身,而他要治理的主要对象也是商人,这就好比运动场上让选手既做运动员又做裁判,怎么可能玩儿得转?刘彻有一次还很奇怪地发问:“朕的政策刚决定下来还没正式下达,地方上的商人就知道了,还做了应对准备,就像他们亲耳听到了朕的话一样,真奇怪?”
其实,有什么可奇怪的,以商治商,与虎谋皮,就是这么回事儿。(www.xing528.com)
不管怎么样,这些终归是实在的政策,对百姓或多或少都是有好处的,比刘彻在这五件事之外干的第六件事要强上百倍。
这件事就是货币改革,也叫钱法。
刘邦是个不懂经济的半文盲,他的后代也没什么经济学头脑,对于经济学方面的事情常常想一出是一出。当年汉文帝刘恒废除盗铸钱令、造四铢钱时就曾经把货币制度改得很乱,到了刘彻这里更是一塌糊涂。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刘彻下令改用三铢钱。过了几年,他又废除三铢钱改用半两钱,后来又让各个郡国铸五铢钱。发现五铢钱容易被盗版后,他就又命人造了专门用于在政府机构流通、能以一当五的“赤侧”。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刘彻又废除了赤侧。
当然,这看起来已经很乱了,可还没完,刘彻不仅不断地改革货币,还自己定货币的价值。他命人用白银和锡混合制成合金,称为白金,分三个等级:八两重的白金上文龙,相当于三千铜钱;轻一点的白金上文马,值五百铜钱;再轻一点的白金上文龟,值三百铜钱。稍微懂点社会经济学的都知道,货币的价值在于它真实的购买能力,八两重且掺了锡的白银在当时的价值真比不上三千文铜钱,即便文了龙也不行,并不是你皇帝张口说它值三千它就值三千的。
但是,白金还不是最流氓的,我们知道,西汉皇帝的上林苑中有很多野生动物,皇帝常在里面打猎游玩。既然是放松游玩性质的打猎,皇帝就不太可能经常去和老虎、熊之类的猛兽玩儿命,他们最常见的猎物是鹿。为了满足皇帝的需求,上林苑里养了大量品种众多的鹿。按照现代生物学原理,物种的数量一多就容易出现变异。刘彻后来无意中发现上林苑里出现了少量白鹿,大概是杂交突变产生的白化品种。这下刘彻心里突然一动,便有了想法:既然物以稀为贵,那就让人猎取白鹿,裁出一尺见方的鹿皮,再用金银加以修饰,制成一种新的货币——皮币,然后钦定此皮币的价值为四十万。
这不是耍流氓是什么?!
而且,既然只要把铜钱一面磨出铜屑来重新铸造,十个铜钱就能变成十五个用,把白银和锡混合一下就能涨价好几倍,到山上运气好猎到一只白鹿瞬间就能暴富,比种地经商强多了,大家何乐而不为?于是,天下兴起了一股全民铸私钱的热潮,即便政府对此严打整治,下令凡是盗铸金钱者一律从重处罚,仍然不能禁止。有统计数字表明,就在白金开始流通的前五年,因为盗铸钱而被砍头的人就多达几十万,为此坐过牢的人更是超过两百万。
直到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以后,如此混乱的货币制度才有了改观,也许是刘彻突然开了窍,他终于想通了,下令在中央增设水衡都尉,负责全国统一的货币铸造,并且使用了防伪程度更高的货币模板,使得铸造货币所需的成本甚至高于货币本身的面值。刘彻还废除了地方政府铸钱的权力,同时将市面上流通的其他铸钱一律作废。这下,其他人再想做假币就没了利润空间,要搞也是类似现代“投资十八万搞出十六万假币”的下场。
然而,此时汉朝百姓已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朝廷连年用兵破坏了社会生产,混乱的货币制度打乱了百姓的生活,执法严苛的酷吏将人们逼上了绝路。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社会即将崩溃的预兆终于出现了——各地相继爆发了规模不等的农民起义。南阳有梅免、白政,楚地有殷中、杜少,齐国有徐勃,燕赵有坚卢、范生,这还是规模成些气候的,至于那些几百上千人一伙的小规模起义,则不可胜数,甚至长安附近也有农民起义发生。这些人虽然也出身穷苦百姓,但他们夺取武器,攻占城镇,砍杀官员,释放囚犯,劫掠乡里,大都是一副土匪嘴脸,让没造反的普通百姓的生活变得更加艰苦。
有人造反,朝廷就要镇压。皇帝镇压起义历来采取的都是严酷的暴力手段,刘彻也不例外。除了派兵,刘彻还用酷法镇压起义,下令但凡给造反的军队提供饮食的就杀头,亲戚有参加造反的就连坐。本来百姓的生活就已经很苦了,造反的来折腾一番,现在军队又来折腾一番,逼得那些没反的最后也不得不反了。尽管朝廷的大军杀了很多人,也抓了不少起义的头目,但这些起义军后来也学精了,一旦被军队打散就躲入山中,等避过了风头再重新聚集起来,阻塞交通要道,啸聚山林。这下子,军队也拿他们没办法,起义军的日子反而过得更滋润了。
刘彻一看,这还得了,他没去考虑是否是政策的问题,而认为一定是手下官员办事不力,易暴就要以暴,甚至以更暴,刘彻于是想出了个“沈命法”。简单地说,就是规定如果辖地有盗贼(指农民起义),当地的官员没有上报,或者上报了却没有将其消灭干净,当地官员就会被一撸到底,从两千石以下的官员到衙门里的小吏,通通都要被杀头。
这下惨了,有哪个官员敢保证自己的地盘上没有造反的?即使知道有造反者,谁能肯定就一定能清剿干净?于是,大家为了保命只好相互隐瞒,亭里有了造反的,亭长不敢上报,乡里帮着隐瞒,县里也假装不知道,郡守只能跟朝廷汇报一切平安。地方政府这样上下欺瞒,只求苟且偷安,得过且过。朝廷不派人来逮就万事大吉,要是不幸走漏了风声,朝廷派下直指绣衣使者,那就只能一郡之地“刺史郡守以下皆伏诛”。
不仅地方上不安生,刘彻身边也不太平。莽何罗是侍郎莽通的哥哥,他们还有个小弟叫莽安成,这三人以前和江充的关系非常好。莽通又在平定太子刘据造反的过程中出过大力,哥儿几个本来以为从此就走上了飞黄腾达的大道。没想到后来皇帝醒悟,为太子刘据平反,又反过来灭了江充的三族,并开始清算那些曾经参加过平定太子叛乱的所谓功臣。莽何罗因此变得很紧张,担心自己哪天一觉醒来脑袋就搬家了。在这种紧张情绪的支配下,莽何罗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很快便得了神经衰弱一类的病症,脑子也变得不太好使了。最后,为了摆脱这种担心,他居然决定要谋逆,要杀掉刘彻。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正常人都想得到,要是杀了皇帝,自己就不是睡不着觉,而是连睡觉的机会都没有了,还得赔上自己一家老小及亲戚朋友的性命。但是,神经衰弱的莽何罗没想这么多,他开始密切关注皇帝的一举一动,时刻准备着抽个空子刺杀皇帝。
莽何罗的反常举动引起了皇帝的近臣光禄大夫金日磾的注意,虽然不知道莽何罗具体要干什么,但只要他一出现在皇帝身边,金日磾总是如影子一般紧紧地跟随。这样一来,本来心里就有鬼的莽何罗就更害怕了,要是他想刺杀皇帝的打算让人知道了,不管是不是确有其事,那都是死罪。在这种情况下,其他人可能就偃旗息鼓,再也不提刺杀皇帝的事情了,莽何罗却不同于常人,他决定在金日磾没有拿到确凿证据前尽快动手。
终于,有一天莽何罗瞅到了机会。这天刘彻要到一处叫光林宫的行宫小住,而金日磾又偏偏病了。莽何罗感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们兄弟三人先偷偷离开行宫杀了皇帝的使者,断绝了行宫与外界的联系,然后莽何罗让两个弟弟莽通和莽安成假造皇帝的命令,想办法去搞一支军队来,自己则返回光林宫去刺杀皇帝。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刘彻还没起床,莽何罗袖子里揣着短刀就往刘彻的寝宫走去,赶巧路上迎面碰到了早起拉肚子的金日磾。一看见金日磾,莽何罗的脸色就变了,也不打招呼,急匆匆地从金日磾身边走过。看着这个平时就很可疑的家伙居然在往皇帝的寝宫走,金日磾一下子警觉起来,厕所也不上了,掉头就跟了上去。
这两人一个走得急,一个跟得紧,走在前头的莽何罗一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一把瑟,瑟倒在地上噌噌作响,莽何罗一下子呆住了,袖子里的短刀也露出柄来。金日磾一看,好家伙,这是要行刺皇帝!他赶忙两步冲上去,一把将莽何罗抱住,两人滚倒在庭院里扭打起来。金日磾一边打着,一边还不忘大喊:“莽何罗造反了!”
金日磾的喊声惊动了刘彻和宫里的侍卫,本来要是寻常情况,侍卫们拿着刀扑上去,三五下就可以解决问题,可刘彻爱惜金日磾这个人才,怕人多误伤了他,只让侍卫们将两人团团围住。好在金日磾虽然有病,但有一身在草原上横练的摔跤功夫,对付区区一个莽何罗还是不在话下的,很快,他便一个抱摔制服了莽何罗。众侍卫这才一拥而上,将莽何罗死死制住。
幸亏金日磾这个以往的休屠王子忠心,不然以刘彻的年纪,要是让莽何罗近了身,恐怕很难支持到侍卫们赶来。
如果说百姓生活艰辛、地方上混乱不堪等情况离刘彻还很远,很难让他有什么切身感受的话,莽何罗的事情则给了他很大的震撼,刘彻不由得开始思考:国家忧患,百姓疾苦,盗贼四起,自己身边也不安全,这究竟是为什么?随着岁月的流逝,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差,显然,历史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这最后的岁月里,刘彻和他的汉王朝又会何去何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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